哈尔滨的“人间烟火气”

戴文子

迟子建笔下的人物通常都有两面性，能让读者体会到复杂人性背后的些许暖意。这些暖意，正是迟子建文学书写的底色

对于作家迟子建来说，哈尔滨是一座“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在后辈的写作者眼里，可以是一只血脚印，也可以是一颗露珠。自1990年从大兴安岭迁居至今，迟子建已经在哈尔滨生活了30年。多年来与这座城市的相濡以沫，使哈爾滨逐渐成为迟子建创作关注的坐标，让她无论是在素材积累的厚度还是情感的浓度上，都与这座城难解难分。如何独立建构这座冰雪之城强悍的主体风貌，进行酣畅淋漓的文学表达，诉说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情与爱，成为作家探索良久的写作命题。

迟子建坦言，在写完《群山之巅》后，一部关于哈尔滨的长篇就列入了自己的创作计划中。2019年4月，她开始了《烟火漫卷》的写作，同年岁末完成初稿。在写作过程中，迟子建在这座城市发现了一颗露珠，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哈尔滨这座自开埠起就体现出鲜明包容性的城市中碰撞与融合，“他们在彼此寻找中所呈现的生命经纬，是文学的织锦，会吸引我与他们再续缘分”。

每个作家都会在作品中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地理坐标。对于迟子建而言，北极村是她的文学根基，哈尔滨则是她文学创作开枝散叶的地方。迟子建出生于漠河北极村，少年时代在这片大自然围场中的生活经历，让她不断书写这片熟稔亲切的故土。从登上文坛的第一篇小说《北极村童话》开始，迟子建便不断倾心打造大兴安岭山脉中的自然世界，描绘这片山川旷野里的日常生活。初到哈尔滨，迟子建的写作还与这座城市分外陌生，此后多年的在地生活，冲刷了迟子建早年的陌生感和寓居感，也让她从过客变为居民。当她了解了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风俗后，感情开始逐渐升温，慢慢就有了表达的欲望，笔触也自然而然地伸向了哈尔滨的各个角落。

在给读者呈现诸多关于大兴安岭深处的故事之后，迟子建继续以饱满的热情投身到新生活的城市，从历史到现实，从社会到生活，从鸡毛蒜皮到烟火漫卷，每一部作品都写得那么踏实、紧实而又令人期待。从《伪满洲国》到《起舞》，从《白雪乌鸦》到《晚安玫瑰》，一系列以哈尔滨为背景的作品为迟子建积累了城市文学的表达经验，对这座城市的书写和构思也变得愈加明朗和具体起来。而在哈尔滨30年的生活积淀，让她有勇气、力量和契机再次书写这座城市繁盛的烟火。

对城市的聚焦，是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的一个重要转变。文学创作是不应该有边界的，一个写作者所能做的就是不断突破自己。将城市生活作为小说的焦点，对迟子建来说更像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没有一个人会说，你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多年以后，一定有责任和义务写这个地方。但是我觉得每个作家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当你觉得一个题材培养成熟以后，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可以从容驾驭它。所以我写《烟火漫卷》的时候，完全没有隔阂感。”在接受采访时，迟子建如是说。

在完成了《烟火漫卷》的开头两章后，迟子建因为访欧而中断写作了一段时间。然而在远离哈尔滨的旅途中，小说中的人和事反而更加洗练鲜明。在异国他乡的街头，迟子建也能找到哈尔滨的影子;而当她真正回到哈尔滨，这座城市重新带给她愉悦和安宁。写作累了，迟子建就会停一两天，乘公交车或者地铁，在城区间穿行。她起大早去观察医院门诊挂号处排队的人们，到凌晨的哈达果蔬批发市场去看交易情况，去夜市吃小吃，到花市看花，去旧货市场了解哪些老器物受欢迎，当然，还去新闻电影院看二人转，到老会堂音乐厅欣赏演出……凡是作品里涉及的地方，哪怕是一笔带过，她都要去触摸一下它的门。迟子建说，“我喜欢烟火人间的感觉，虽然这些东西未必一定写到我小说当中，但是我不经意这样走过的时候，就感染了这种人间烟火气”。

这份“人间烟火气”无疑也渗透到她的写作当中：凌晨批发市场喧闹的交易，晨曦时分的鸟雀和鸣，城市街道开出的每一种鲜花……哈尔滨城丰富的生活包含其中，温婉细致，意味深长。正是这些琐碎平凡的美好，日复一日的美好，最终汇聚成城市的银河，安抚着城市中生活着的历经挫折伤痛的灵魂。小说中，车水马龙的街道，人声鼎沸的早市，五光十色的灯光，中西融合的老建筑，被历史遗留而又用作他途的教堂、音乐厅等，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注入了情感，作家用文字捕捉哈尔滨这座城市的独特气息。“一座自然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交融的冰雪城市，一群形形色色笃定坚实的普通都市人，于‘烟火漫卷中焕发着勃勃生机。”迟子建表示，《烟火漫卷》将自己生活了30年的城市作为主体，试图用文字刻画城市烟火气息中饱含的丰富生活图景，抒写普通人的命运交响曲。迟子建聚焦哈尔滨城市的百姓生活，以细腻生动的笔触、独到的情节，把人间烟火中每个人生命中的收获与苦难、离合与欢笑、过错与怅惘，在不疾不徐的讲述中伸展开来。

穿行在《烟火漫卷》中的每个凡人，几乎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故事围绕开“爱心救护”车为生的主人公刘建国寻找被他遗失的友人之子、不速之客黄娥带着儿子寻找早已死去的丈夫这条主线展开，他们在哈尔滨因“寻找”而相遇，串联起一系列的人物与故事，也串联起哈尔滨这座城的历史与当下。刘建国驾驶的爱心救护车，仿佛人性的犁铧，犀利地剖开现实的种种负累，满怀忧患地钩沉历史深藏的风云。在这个漫布着烟火气、冬日飘雪的哈尔滨，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故事里留下他们特别的痕迹。

刘建国曾因为自己的错误而毁了一个孩子的一生，寻找孩子，成为他一生的救赎。蹉跎半生，只为寻找。在这个过程中，刘建国做过不同职业，也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作者给每一个人物都灌注了足够的故事，让他们变得丰满甚至多面，善恶并存、美丑并论，让读者通过时间看透人性的复杂。故事情节随着刘建国找寻的推进而渐进高潮，临近结尾处却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意想不到的反转。当读者开始觉得刘建国不懂变通、太过倔强时，作者让我们看到他所背负的另一重灵魂的债务。最终孩子找到了，但是刘建国的灵魂救赎并没有结束，而是走向了另一个开始。

在日新月异的今天，媒介与观众常常因为一个人的一次过失与错误就全盘否定这个人。而人性是复杂的，在表面的龌龊与丑陋之下，是否还有转机的可能？迟子建笔下的人物通常都有两面性，能让读者体会到复杂人性背后的些许暖意。从冰天雪地的北国走来的她，始终坚信心中有暖意，这世界才会温暖。

迟子建笔下的“人间烟火”看上去是着眼于民间与底层，骨子里则是紧紧抓住人本意义上完整的、大写的人。过去的《群山之巅》如此，这部《烟火漫卷》则表现更甚。正是这些完整大写的人共同编织起了他们的生命经纬以及他们所生活的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绽放出绚烂烟火。在迟子建看来，“烟火”一词包含了多重含义：小说写了哈尔滨的夜市、早晚高峰的车流人流、炖锅里热气腾腾的炖菜，甚至是那辆爱心护送车上垂危的病人，这是人间层面的烟火。另外，小说里贯穿着一只小鹞子，它知恩图报、神勇矫健，最后却陷入未凝固的塑胶跑道，让人惋惜这猝然结束的美好。这里的烟火象征着哈尔滨城里与我们同生共息的生灵。最后，烟火还象征着良心。经历创痛的人们，需要一场烟火去抵抗自然黑暗和人性黑暗。这种烟火，可能深藏在地下，又会重回人间。这些都从不同侧面告诉我们，生命浩瀚，宇宙洪荒，万物有灵，世界皆是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