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村”的成人童话
2020-11-19江飞
江飞
《树上的羊人》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道 德村”里的不道德的故事。读完这个故事, 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两部并没有什么关联的小说——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和王安 忆的《小鲍庄》,前者隐喻了现代社会里人的 自我迷失、完整性丧失以及焦虑迷茫的生存状态,展现了现代社会中处于生存困境下的人类个体追求自我存在空间和价值的历程, 后者揭示了现代文明冲撞之下“仁义道德” 背后的扭曲荒诞,展现了儒家传统文化正负两方面的价值及中国人的复杂心态。《树上的 羊人》借用了这两部小说的某些元素,有意模糊和淡化时空背景,打破惯常的叙事模式, 将一个爱情悲剧套进一个成长故事中,既有对仁义道德“吃人”的审视与批判,又有对成人世界的反思和揭示。总体来看,这是一篇充满着含混性、多义性和求解性的成人童话。
十二岁的少女小石榴和她的父亲以及小羊羔小娄相依为命,在道德村里过着仿佛与世无争的幸福生活。一个突然出现在树上的神秘男孩小辛,打破了这虚伪的平静,讲述了一段十二年前发生的悲情故事,两代人的命运彼此纠缠,互相映照,构成了小说的主体内容。如果读者细心,可以发现,两个故事其实都涉及三个角色的三角关系结构,并互相勾连 :
作者无意或有意地设置了这样的角色行动逻辑模式,使得人物之间呈现出对立或一致的关系。比如,男人与从外面世界误入道德村的牧羊人之间一开始是对立的情敌,后来男人却变成了赶羊的牧羊人 ;小羊羔小娄是小石榴最亲密的玩伴,小娄的化身小辛却是试图杀死小石榴的牧羊人。这两组三角关系对于架构一篇短篇小说是十分必要的,起到了丰富内容、增值意義的重要作用,更重要的是,建立起文本内部的张力,强化了故事的有机性、寓言性以及宿命感。
说实话,读这个小说时,我关心的并不是故事本身,正如我感觉作者的创作意图也并非老老实实地讲述一个成人婚外情的悲剧, 或羊变成人的童话。作者的笔墨着力较多且写得比较有意思的,其实还是小石榴的内心世界和道德村的那些“好人们”,隐含着作者的机巧和用心。
小石榴是个心性单纯而敏感的孩子,其内心的孤独、焦虑与恐惧仿佛与生俱来。而住在树上的男孩小辛的出现,最初安慰了一个孩子孤独的心。小说一开篇便安排了两人的对话,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在午后软软的阳光里,二人互相介绍,天真而美好。接着在夜晚,小辛来陪恐惧得睡不着觉的小石榴聊天,讲故事,一个在窗外,一个在屋内, 二人仿佛成了青梅竹马。随着故事的一步步推进,蹲在树上的小辛竟然对着小石榴举起了火铳。作者有意避开美好又圆满的童话套路,而从天真走向了血腥,从美好走向了丑恶。假设小娄就是曾经的牧羊人,那显然是“情欲” 或“邪恶”的化身,因为他不仅导致了石榴女人的死亡,也差点要了小石榴的命。不得不说,爱是诱人的,更是危险的。对于小石榴来说,十二岁,正是儿童向少年过渡的时间节点,她不得不学会告别天真,不得不承受羊人告诉她的一切,包括成人世界的爱欲、丑恶与血腥,不得不理解和承认“树上”和“树下”是不同的两个世界,这就是成长。
显然,道德村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 的世外桃源,恰恰相反,道德村和牧羊人曾经所在的外面的村子没什么两样,而那些要把石榴沉塘、为错过围观石榴溺水之前的表情而嚎啕不止的“好人们”,和要把牧羊人烧死祭神、围着大铁锅载歌载舞的村民根本就是同一类人,都是无知无畏、无情无义的野蛮人。他们的耳朵都被羊毛堵住了,他们的 心智都被私欲蒙昧了,却偏偏要假借“神灵”或“道德”的名义, 戕害他人, 愉悦自己。这种“礼教吃人”的寓意是不言而喻的。在这样的特定环境和疯狂行为的映衬下,石榴、男人和小石榴的言行及心理倒显出别样的真诚和独特来。引申开来说,作者虚构了这样的时空不明的“道德村”和“好人们”,何尝不是隐射和批判当下的现代生活,以及某些貌似道德实则虚伪、貌似神明实则疯狂的现代人?道德村毕竟不是童话世界,正如《树上的羊人》虽然是儿童视角,却并不是写给儿童看的童话,而是给现代成年人的反童话的童话。
或许有聪明的读者会问,牧羊人到底去了哪里?被打死的羊从何而来?小娄真是曾经的牧羊人?牧羊人是真的存在,抑或只是石榴的想象?……“对不起,无可奉告!” 我和作者恐怕都会这样回答。与其把这些理解为小说的漏洞,不如理解为作者有意留下的开放式的谜团。在我看来,小说必然是要讲故事的,但好的现代小说不是仅仅为了讲一个引人入胜的清清楚楚的故事,而是努力在文本内部创造出更多的不确定性和可能性, 提供给读者想象和猜测的空间,正如生活本身,从来都不是一清二楚、无懈可击的,而是充满着不可思议的荒诞和无限可能。所以, 我把这篇小说理解为一篇难得的实验小说, 它让我想起童年时做过的一些稀奇古怪却意味深长的梦,并感受到猜谜的乐趣。
最后要说的是,作者王光龙曾出版过多部童话作品,童话是其思考和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从这篇小说可以看出,作者的语言和情境描绘都是沉浸式的,童话式的,干净, 纯澈,唯美,有其自身特色。当然,我也更希望他能够像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所说的那样 :“时间流逝的目的只有一个 :让感觉和思想稳定下来,成熟起来, 摆脱一切急躁或者须臾的偶然变化。”
责任编辑 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