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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去见一个人

2020-11-19霍君

安徽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铁轨情书邮局

霍君

那人的影像,像一只巨大的鬼魅,突然就窜出来,在我大脑的天空张牙舞爪。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正在键盘上跳跃的手指瞬间石化。至少有五秒钟的时间,我一动不能动, 任凭鬼魅尖利的指甲,在我澄澈的脑际上, 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血痕的形成,伴随着可以刺穿耳膜的锐噪音。锐噪音是有破坏性的,从我的耳道里射出来,在电脑的屏幕上汇聚,将一篇小说的结尾搬弄得面目全非。

不要——

有迸发力的呼喊,喝退了锐噪音,也让鬼魅离场了。

键盘上的手指,却再也灵活不起来,指尖坠了沉甸甸的阴郁。阴郁打通我的血脉, 从指尖向我身体的四面八方涌动。很快,我便愤懑起来。然后,被愤懑的情绪挟持着, 对自己刚才的工作状态进行检阅。看看是不是自己不够投入,导致一部分脑细胞游离于工作之外,才让那人的影像有机可乘。如果是, 我不会轻饶了自己。经过几番最严苛的检阅后,我并没有发现自己不专心的迹象。电脑屏幕上的文本就是最好的证明,每一句话, 乃至每一个字,都准确地排在恰切的位置上, 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如果脑力不集中,它们不会这般的润滑和舒畅,肯定会露出毛糙糙的马脚来。

如此说,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将我密不透风的投入劈开了一条缝隙。不好,非常不好。我忽然预感到,接下来,会有和那人相关的事情发生。二十多年来,那人惯用的伎俩,是隐藏在书信的背后向我攻击。这一次, 那人是故伎重演,还是会有新的招法?

接下来,我又否定我的预感。哪里有什么预感,它不过是我的臆想。想想吧,那人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打扰我了。不打扰,于那人而言,便是不正常。不正常的时间持续久了,潜伏在体内的不安,像病毒一样开始变异,以臆想的形式来恐吓我。

一定是。

1

下午,收到邮局的挂号信,证实了预感的真实性。我下楼签字,开着电瓶车的年轻邮差,将奇怪的眼神和挂号信一起递过来。邮差的眼神应该和挂号信有关,他肯定是发现了信件不同寻常的地方。年轻邮差的眼神, 让我莫名地不舒服和紧张起来。那感觉就像我苦心隐藏的秘密,突然光溜溜地晾晒在他眼前一样。

慢走哇——我的声音是虚弱的。因为我已经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捏在手里的挂号信与众不同之处。它的上面,不光有收信人的地址,还爬了一些与地址无关的字迹。那些与地址无关的字迹,一定是邮寄人想说的话。邮寄人这样做的原因,是强迫我看到他的表达。如果不以这样的方式,他担心我会丢弃他的信件,让他的表达永远泥牛入海。

我衰弱到了极点。不仅仅源自私密被年轻邮差窥视到的窘迫与羞赧,更重要的,寄信的是那人。丑陋的字迹,是那人的标签。好比一个熟悉的人,远远地朝着你走过来, 根本不需要看清楚对方的五官,从走路的姿势就判定出来他是谁。一笔丑陋的字,无可替代,独一无二,与那人的长相相辅相成。捏着那人挂号信的我,被深度的嫌恶击穿, 浑身面条般绵软,失去了愤怒的力量。

二十年的书信追踪,那人在信封上直接展示心意,是头一次。我的预感再一次告诉我, 一直很有耐心的那人,之所以如此急迫,绝不是换个花样儿那么简单。急迫的背后,是想向我传达非常重要的讯息。撑在单元门上的绵软身子,只要努力向左前方移动六七米, 捏在手里的挂号信,就能被蓝色的垃圾桶吞噬掉。垃圾桶的胃口很大,对所有的食物来者不拒。在今天之前,那人的书信连封皮都未开启,就直接走进了垃圾桶。此刻,我身体各个组织悄悄做好了某种准备,只等大脑的命令一下,就将朝着蓝色的垃圾桶而去。

事实是,我并没有那样做。那种莫名的力量再次席卷而来,强悍地控制了我,扭住我跟在邮差小哥背后行走的目光,让它们弯曲回来,去辨识信封上字迹的内容。辨识的结果是,信千真万确是那人写来的。而且, 除了直白的形式,还有很大的不同,它是落了下款儿的,附着了寄信人的地址。虽然, 地址是一家著名的医院。遭遇綁架的目光,转移到信封上实质性的文字——

我身患重疾,盼着能见上一面。到时, 我会告诉你全部真相。并且,当面向你道歉。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这些字迹,从外形上看,比上下款儿的体积要小很多,参差地分布在信封的空白处, 弥散着一股绝望和悲伤的气息。

我确定我笑了。笑,有时候并不代表开心。其时的我,实在是找不到适合我的表情, 才下意识地笑了一下。

2

我凭什么要相信那人的话?

从表面上看,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坚持不懈地写了二十多年的情书,该是多么感动人的一件事情。上微博热搜的头条,都是绰绰有余的。然而,写信的那人不但没有感动我,相反,他成了我深恶痛绝的人。他用他二十年如一日的坚守,深深地伤害到了我。一封封没有出发地址的信,毒鸟儿一样,遮天蔽日地盘旋在我的生活里,让我的日子携带上病毒。一个人携带病毒奔跑,会带来什么结果呢?同学好友纷纷避让,恋人与我恩断义绝。“我不认识那人,那人和我没有任何 关系。”没有人相信我的辩解。

当然,同学铁轨除外。

忽然就想到了铁轨。我该把这个信息告诉铁轨,让铁轨帮我分析一下,这封怪异的挂号信,究竟释放了怎样的信息?说不定顺着医院的地址摸下去,会把躲在暗处的那人给揪出来。然后,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发泄一下早就霉变了的郁结。这是理想化的结果, 很有可能留下的医院地址是个烟雾弹。那人根本就没病,不过是他编织谎言的另一种。衰弱的我,用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才爬上了楼。我想尽快给铁轨打电话。

电话接通,响了两声后,被掐断了。“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一个女生用标准的没有温度的声音回答。最近的铁轨真是太忙了,一通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几个月前,她在微信上“微”我,说去了另一个城市, 公司在那里成立了分部,她负责拓展那边的业务。掐断电话不久,铁轨“微”我,发来一个问号,意思是问我怎么了。我用语音回复她,告诉她刚才的发生。间隔了足有十来分钟,她回了一个字 :等。

我陷入到炙热的期待中,无心也无力再续接未完的小说。那人和我二十多年的纠缠历程,铁轨是最完整的见证者。我和铁轨是高中同学,也是同桌。开始同桌时,我们的关系走得并不是特别近。两个同桌的女生, 关系近有诸多的表现,例如会在课间一起相约去厕所,一起去水房打水,一起小声地议论班里的某个男同学或是女同学。我曾经邀约过铁轨,去不去厕所呀,要不要去打水之类的。但她拒绝了我,右手摇动的黑色钢笔, 都没有停下来,就回我说她不想去。这可不是合格同桌的做法,一名合格的同桌,为了建立起最初的友谊,即便不想去厕所不想喝水,也会陪着邀约人同行。刚开始结盟是否顺畅,会直接影响同桌关系的前景。面对拒绝, 我当然是不悦的,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得罪了她吗?但仔细一想,我们是新入学不久, 之前和铁轨并无交集,即便想得罪,根本没有机会。同桌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铁轨不只和我亲近不起来,班里其他的同学,也未见与谁打成了一片。

她静悄悄的,只和课本亲近。无论课上, 还是课下,手里的一管笔总是勤奋地摇动。在某一堂的自习课上,我的目光开了小差, 不经意地落在铁轨的五官上。老实说,作为女孩子的铁轨,长相非常平庸,远远不像她摇动出来的字迹那般娟秀。然而在铁轨平庸的脸上,我却有了新奇的发现。铁轨的两道眉毛,竟然一点弧度都没有,直溜溜地匍匐着。眼睛的量词是“只”,但是“只”用在铁轨身上并不恰切。铁轨的眼睛是细长的,而且, 和眉毛一样,也近乎没有弯曲度。所以,用“条” 作为铁轨眼睛的量词,更为适合一些。“两条 眼睛”的说法,是不是很有趣味呢。眼睛和眉毛搭配在一起,特别像两根平行的铁轨。

摇动的黑色钢笔,笔尖和白纸摩擦出沙沙沙的声响,仿佛是火车奔跑时,车轮在轻轻撞击两根铁轨。越看越有趣味,同桌的铁轨脸牢牢地吸引了我。假如不是后来作文出卖了我,同桌乃至班上其他人,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独特发现。

3

那是一篇命题作文——《记我熟悉的一个人》。

我文采飞扬地写了同桌。当然,整篇八百字的文章,最出彩的地方是对同桌铁轨脸的描述。文采一飞扬,就免不了艺术化。艺术化的显著特性,就是夸张。写着写着, 我都被自己的文字感染了,一边憋住笑,一边拿了眼角偷偷扫同桌。同桌根本就没在意到我,摇着黑色钢笔在作文本上奔驰。交了作文的很长时间,我都沉醉在文字带来的快意里。老师会在作文后边写一段什么样的评语呢?红色批语里的赞扬,一定是溢得满满的,满得都从格子纸上流淌出来了。它们流淌进我的心里,比最甜的蜂蜜还要甜美。

终于盼来了下一堂的作文课,所有的作文都发完了,只有我的那本被老师扣下了。就在一面小鼓咚咚咚地敲我的心脏时,我看见语文老师举起了我的作文本,打开来托在手上,并抑扬顿挫地开始朗读起来。语文老师脸上的疙瘩蔚为壮观,疙瘩连着疙瘩,疙瘩套着疙瘩。随着面肌的运动,疙瘩们都活跃起来。我集中眼睛全部的视线,紧紧地盯着运动的疙瘩们,不敢让视线有任何的侧漏,唯恐扫到旁边的同桌。她是什么反应?意外,惊讶,还是愤怒?前边已经有脑袋调转过来, 朝着我和同桌这边好奇地张望。

就要读到我最满意的那部分描写了,我确定那一时刻,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指尖儿的凉尖锐地钻进心脏内部。当“铁轨”及其相关联的词汇,从语文老师嘴里吐出来时, 最先承受不住的是语文老师脸上的疙瘩。它们因为兴奋,全体变得红彤彤的,像撒了一地的红高粱米。它们红彤彤地颤抖,红彤彤地不管不顾。

红彤彤的颤抖和不管不顾,是一场轰轰烈烈爆笑的指挥。除了我和同桌,每一名同学都是爆笑的制造者。“将来,你要是不当作 家可惜了。”爆笑衰退时,语文老师抹着眼角的泪水对我说。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老师, 他的行为把我推进不仁不义的深渊。指尖的凉,已经从心脏内部出发,贯通身体的每一根经脉。我几次想站起来,从疙瘩老师手里夺过作文本,或者大声制止他。可是,尖锐的凉就像一个藤架般,牢牢地缠绕住我的躯体,丝毫都动弹不得。无所作为的我,只能眼睁睁地任由事态的發展。哄笑中,我听见有同学在叫着“铁轨、铁轨……”。我还听见沙沙沙声,有力地穿透纸背。那是同桌在摇动黑色的钢笔,比任何时候摇动得都要投入, 都要热烈。此时的沙沙沙声是愤怒的吼叫。

铁轨的名字,只是一个课间的工夫,就传遍了校园。“那个就是铁轨。”其他年级的同学,隔着窗玻璃指指画画,特意来确定谁是铁轨。铁轨的迅速走红,让我对同桌的愧疚愈加深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向她道歉,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她不理我, 只顾着在作业本上摇动黑色的钢笔。摇着摇着,钢笔没水了,摇出来的是一只只没有颜色的汉字。我说钢笔没水了,然后殷勤地递上墨水瓶。她停下来,拧开钢笔,将笔尖探进墨水瓶,边吸边扭转头看着我。她的两道眉毛,两条眼睛像静止的铁轨,仿佛随时等着火车的驶过。

“你长得真好看,我们做好朋友吧。”她说。

“铁轨的名字挺好的,谢谢你。”她说。

然后,她拧上了吸饱了墨水的黑钢笔,

继续在作业本上摇动。沙沙沙声复又响起,打破了铁轨短暂的宁静。铁轨是个说话算话的 人,从此果然成了我的朋友。有时候她去厕所, 去水房打水,会主动邀约我。而我,为了赴 铁轨的约,特意推掉与别的同学同行的机会。 我成了铁轨唯一的朋友。走在去厕所或是水 房的路上,经常有陌生的同学嘻嘻哈哈地叫 “铁轨”。他们说“嘿,真像铁轨哈”,还说“铁轨旁边的那个长得不错”。我的心情很是复杂, 愧疚有之,恼怒有之,小得意亦有之。

防止在铁轨面前泄露我的小得意,我将它死死地压在愧疚和恼怒下边,再踏上一只脚。

4

周日傍晚返校,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去学校的信箱看信,给我捎来一封信。从来没人给我写过信,读小学时,特羡慕班上一个女生,因为她家有北京的亲戚,总是书来信往的。“你的信!”同学老远就喊我。喊就喊了, 同学还挤眉毛弄眼睛的,向大家释放暧昧的信息。意思是,她手里拿的可不是普通的信件。当时的情况是,整理好返校行囊的同学, 抱着书本从宿舍走出来,正准备去教室上自习。见拿信同学招摇着过来,便纷纷停下脚步, 准备看看热闹。

这时,我若上前去抢同学手里的信,那肯定是心虚的表现。因此,我站着不动,以示内心的淡定与坦荡。等把信接过来,我却有些发毛,信封的左下角有一个红色的绘图。是两枚红心,被丘比特的箭穿在了一起。再明显不过,这是一封情书。有眼尖的同学, 也看到了丘比特的神箭,她们在默默地交流眼神。然后,一个个抱着书本,更加坚定地站在原地。那时候,我还是有机会的,把信拿回宿舍再拆开。但是,只有十六七岁的我, 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了。如果真是哪个男生写的情书,我就当着同学的面,把信撕碎了, 扔在他的脸上。撕开了信封,和信瓤儿一起掂出来的,还有一帧照片。

一个长相平淡无奇的男子在照片上笑。笑得很开阔,一嘴巴的牙齿都暴露了出来。牙齿与牙齿之间仿佛闹了别扭,谁都懒得挨 着谁,稀疏不说,还只剩下了黑黄的牙根儿。 男人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连模糊的影像 都不曾有。比照片更扎心的,是信纸上一颗 颗丑陋文字排列出来的内容。“亲爱的小君, 见你第一面我就爱上了你。你蹬着车子从我 的身边驶过的刹那,我觉得呼吸都要停止 了……可是因为自卑,我没有勇气当面向你 表白,只能让信儿捎去我的思念。”下面的几 页纸,全部是绵延不尽的爱的表白,爱的宣言, “我爱你,一辈子用我的生命爱你!”

我委屈地哭了。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我的第一封情书是什么样子,给我写第一封情书的人又是谁。我会把情书藏在桌斗里,不, 还是藏在被子里,打着小手电看安全。一个人读情书,一个人接受爱情的洗礼。那将多么激动人心,我会写下一百首诗歌来纪念它。现实竟是这般残酷,我的第一封情书以不堪的面貌出现。“亲爱的”,“我爱你”,这些本来让人耳热心跳的词汇,变得污秽不堪。污秽的它们,弄脏了无辜的格子信纸,弄脏了我的心。于是,流了一脸泪水的我,咬牙切齿地将照片以及几页信纸撕碎了。在碎屑纷飞中,看热闹的同学抱着书本离开了。只有铁轨陪在我身边,从宿舍拿来笤帚和簸箕, 将地上的碎屑扫干净。“妈的,这不是癞蛤蟆 想吃天鹅肉嘛。”我听见铁轨清扫时,气得爆 了粗口。

噩梦才刚刚开始。每个星期,写给我的情书都如期而至。相同的笔迹,相同的人。除了一个“永远爱你的人”落款,没有真实的名字,没有写信人的地址。每封信都遭遇了相同的命运,被我打着狠儿地撕成了粉末。为防止同学举着信封上画有两颗穿在一起的红心的信件打趣我,每逢周末返校回来,等不急把背包放回宿舍,我便跑到教导处西侧的收件处,翻找署有我名字的信件。即使这样,还是经历了一个黑色的返校日。那天下午,我特意老早就赶到了学校,去取信件时意外地落空了。我想,也许那人并没有邮寄吧。这是一个好信息,说不定他已经失去耐心了。我做梦都想不到,一场巨大的风浪正在酝酿中,它准备高高地掀起来,将我拍死在沙滩上。

晚上,大家安安静静上晚自习。忽然, 一小股骚动暗自涌动,一波一波从后排向前推进。前边已经有等不及的同学,擅自离座跑到后边,提早揭开骚动的谜底。四起的窃笑声,从一张张嘴巴里发出来,表面压抑实则张扬。窃笑是有方向的,全部朝向着我。我的身体感觉到了窃笑的吹拂。同桌的铁轨也觉出了异样,停止了黑色钢笔的摇动,向四下张望着。“你的唇那樣饱满,吻上去的瞬 间,我的心都化了。亲爱的,谢谢你给予我的美妙初吻,甜美的味道永生都不会忘记。” 有同学在朗声宣读。原来,他们在传阅一封情书。随着宣读声,压制的窃笑炸裂了,高温度的热浪团团围裹住我。我要死了,是吗? 但是,在被热浪融化之前,我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谎言,那人说的是一个天大的谎言,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更没有见过他!”没有人理睬我的辩解,他们只顾做炸裂的一分子。帅气的体育委员,在一片火爆氛围中,向我送来失望和鄙夷的眼神。

突然,铁轨跳上了桌子,居高临下地吼叫, “你们太不要脸了,偷着拆开人家的信,这是 违法的知道不!”由于激动,铁轨的脸涨得 通红。两道眉毛,少有地竖立着。

那一刻,铁轨的眉毛和眼睛,打破了平行的关系。

5

我和铁轨一样,在学校扬了名。铁轨是因了长相,而我则是因了品行。课下,其他班级的坏男生,结伙到我们教室前边来参观我,就像之前参观铁轨一样。“长得不错,有 风流的资本。”然后,就有人起哄,有人吹口 哨。同桌铁轨表现得真是不错,每每这时, 她都停下摇动的笔杆,来安慰和陪伴我。我和铁轨的深层次关系,已经发生了改变,从初时我对她怀有的歉意,转为感恩与依赖。铁轨还给我出主意,想办法揪出疯狂给我写情书的那人,让那人还我清白。可是怎么查呢,信封上从来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铁轨想了想,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下次再收到信, 先别急着撕毁,看看上边的邮戳。我听了铁轨的建议,再拿到信件时,仔细地观察加盖在邮票上的邮戳。邮戳留下的地址,便是信件发出的地方。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端倪, 信件全部寄自我家镇上的那个小邮局。我记得那个小邮局,三年初中,每一天上下学都要经过它。玻璃门里,一个络腮胡子总是垂着头分拣报刊。

好几个周六,我和铁轨蹬着单车,从学校出发,到我们镇子上的邮局去蹲守。我们埋伏在邮局的附近,眼睛盯着邮局门口一侧的绿色邮筒,等待那人的出现。尽管我撕毁了那人的照片,但是我敢保证,只要他一出现,我立即会把他认出来。侦查别人的同时, 我们担心被别人反侦查了,我们两个用帽子和口罩把自己武装起来。其实,那样的等待很渺茫。一周有七天,那人寄信可以选在七天中的任何一天,未必就是我们蹲守的周六。我和铁轨心存侥幸,万一那人就周六寄信来了呢。这个可能成真的“侥幸”,让我们兴奋, 也让我们紧张。那人真的来了,以我们两个女孩子的力量,会控制得住他吗?又是铁轨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到时候我们分头行动, 一个人拖住那人,一个人去派出所报案,让警察叔叔来帮忙。派出所离邮局也就一百多米,搬救兵完全来得及。然后呢,让那人在警察面前写悔过书,再也不许骚扰我。

几个星期过去了,那人踪迹皆无。既艰苦又胆战心惊的蹲守,到底让两个女孩子失去了耐心。“要不,去问问大胡子吧?”两个女孩子几乎同时说。在我看来,所有长大胡子的人都是值得警觉的,这是爱书的我从未走进小邮局的原因。那时镇子上的邮局,柜台里往往摆放着《故事会》《读者》之类的书 和杂志。但为了追寻那人的踪迹,我第一次推开了小邮局那扇有些厚重的门。在翻检报纸的大胡子,连头也不抬,仿佛我和铁轨根本就不存在。铁轨牵了一下我的衣角,示意我发声。“总有一个人到您这儿来寄信,信封 上有两颗穿在一起的红心,您记得是谁吗?” 我大声对大胡子说,心怦怦地跳。

不记得。大胡子连头都没抬,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来。我惊讶地发现,大胡子吐字的唇,竟是那般鲜润。闭拢时,像羞怯的女子, 隐没在一蓬胡须里。

6

每一届新生入学,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打听着找到我们的教室,亲眼目睹一下我和铁轨的尊容。我非常理解他们, 想当初还未踏进中学的校园,我们就得知学校里有一个好色的男老师,经常在课上对大美女学生做暧昧的动作。刚一入学,我们便张开火眼金睛,好奇地锁定好色的男老师, 以及他喜欢的大美女。看来,我和铁轨的名声已经飞出校园了。一片目光像一块巨石, 那么多的巨石累加,压在我的身上,让我抬不起头来。每日,我弯着腰走路,弯着腰做课间操,弯着腰坐在课桌后边。铁轨比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摇动的黑色钢笔,迸发出的沙沙沙声,一重又一重的心事。

实事求是地说,我对铁轨的依赖胜过铁轨对我的依赖。那些观赏者,给予我们两个的待遇是不同的,铁轨的那部分不乏喜感。而我的就没那么幸运了,人们往往对一个风流者充满了鄙弃。我要感谢铁轨,她不但没有怪罪我这个始作俑者,而且还不嫌弃地和我做朋友。没有铁轨,我的高中生活将是多么难以支撑。我想过辍学,可没有胆量付诸行动。我家里藏着一只母老虎,如果我敢那样做,非得把我嚼成肉末儿不可。按理说, 我该秉承了母老虎的基因,成长为一只小母老虎才对。偏偏基因变异,演化成了多愁善感的文青。母老虎倘若知道了我是因那人铺天盖地的情书而退学,说不定会扒了我的皮。想想被母老虎扒皮的后果,我只得在学校煎熬着,期盼着高中时代快结束。

读高中的几年,没有春心的萌动,桌斗里也没有男生塞的纸条。就因为那人疯狂的情书轰炸,我的初恋整整推迟了三年,直到大学才补上这一课。但是,我的初恋充满着缺陷。第一个缺陷,我没有一个放松的恋爱心境。那人就像一个邪恶的魔鬼,情书又追到了大学校园。在销毁前,我特意看了看邮戳, 依然来自我家乡镇子上的小邮局。尽管这里的同学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我的心却无法松弛下来,那些谎话连篇的情书,仿佛就是定时炸弹,分分钟就能在我的生活中炸响。

另一个缺陷,是我恋爱时显现出来的。恋人问,爱我吗? 我想说爱,却突然发现, 那个“爱”字已经被我封杀了,无法再使用。从看到那人夹着照片的第一封情书开始,我便与“爱”字割裂了。那人玷污了它,它不再是干净的,纯粹的。说爱我,有这么难? 看我脸儿憋得通红,恋人以为我羞怯,不再逼迫我。直到有一天,恋人气急败坏地把我拉到校园的小假山背后,手上抖着一封信,要我给他一个解释。事实上,恋人并没有给我解释的时间,他一直在骂我,骂我是个骗子。骂得嗓子都哑了,骂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骂着骂着,他不骂了,将手里的信甩在我脸上, 转头走了。在恋人转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他眼底闪烁着愤怒的泪花。

有风走过,吹开滑落在地上的几页信纸。

“亲爱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初夜……

那么……刻骨……你的肌膚像锦缎……”省略号的部分,是被折页遮挡的。

已经够了。我用双手捂住被丑陋的字迹烫伤的眼睛。

7

让警察帮着找吧。

暑假回家,与我在同一座城市读大学的铁轨,特意陪着我去了一趟我们镇子的派出所。经过小邮局的门口,玻璃门和大胡子都在, 不过是旧了很多,像是蒙了一层尘。同样旧了的,还有小邮局门口一侧的绿色邮筒。投递口的绿漆已经被磨掉了,露出铁皮沧桑的本真。在所有的磨损中,信封上画着两颗红心的信件应该贡献了很大一部分。毕竟,这是一个通信渐渐发达的时代,还有几个人写信呢。忽然间,一只只蝴蝶从投递口飞出来, 翩跹地在我的眼前舞蹈。细看,却不是蝴蝶。而是牛皮纸的信封,信封上被丘比特神箭串在一起的两颗红心,其中的一颗在拼力挣扎, 它想逃脱。挣扎的结果很惨烈,鲜红的血液渗出来,染红了神箭。

在派出所,我听不清铁轨都和警察说了什么。那些带红心的信件追着我,一直在我面前舞蹈。

也许,在警察那里,这根本不叫个事儿吧, 反正,报完了案,便没了下文。

毕业后,我和铁轨都回到了家乡的三线城市,在不同的单位和公司工作。神奇的是,我工作还不到一周,那人的情书便追了过来。也许叫情书不太准确,应该叫它杀人的武器。 它是与我有仇的,一封信就是一片刀。它要一 刀一刀地割了我。可怕的是,即使我渐渐死 去,却不知道凶手是谁。在一个不大的单位里, 是没有秘密可言的。时间不长,上上下下便 知道了,在我的生命里,有一个痴情人的陪伴。“一个爱你的,比一个你爱的要强。好好想想 吧……”爱操别人心的同事,试图从生活哲 学的角度,来劝我接纳那人。一个感情生活 遭遇挫折的女性老同事,甚至咬着牙劝诫我, 那样子好像我再执迷不悟,她便打抱不平将 我怎样了似的。我越来越不喜欢人群,抗拒 有人的地方,下了班就逃回我的出租屋。

我也很少回乡下老家,放假了就宅在出租房里搞创作。创作充满了母性,我在她的怀抱里取暖。因了很少回去,母老虎隔三差五就打上门来,将背来的大兜小兜院子里长的新鲜菜蔬,择干净洗干净,把空荡荡的冰箱塞满。再用一大车的话把我耳朵塞满,才抹着湿答答的眼睛离去。她那个样子,一点都不像母老虎了。

和铁轨偶尔打打电话,一起喝喝咖啡也是有的。铁轨从来没说过个人情感上的事情, 我便以为她在这方面还是个空白。有一天, 铁轨给我打电话,说她结婚了。她说不想惊动任何人,不就是结个婚嘛。我没有看见过铁轨的婚内男人,因为还没等我有机会看到, 铁轨就离婚了。我掐着指头算了算,铁轨的婚姻维系了不到三年吧。办完了手续的铁轨, 又给我打电话,说在我们常聚的咖啡馆等我。

明显憔悴的铁轨,一言不发,默默地和杯子里的咖啡纠结。恍惚间,羹匙变成了一管黑色钢笔,在铁轨手上勤奋地摇动。瘦下来的铁轨,一字型眉毛和眼睛的平行特质更加凸显出来。沙沙沙,沙沙沙,我的耳廓转动, 细致地聆听火车奔驰的声音。很特别不是吗,火车奔驰发出的不是普通的哐当哐当声。

我的脸上可以跑火车,是不是?

我受到了惊吓,难道铁轨有超能力,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说的。他和你们的 看法一样。”她说“他”和“你们”。我知道, “你们”就是我们。听她的口气,我们是一个 很庞大的团体,庞大到几乎是认识她的所有 人。在我们这个庞大的群体中,我是罪魁祸首, 因为是我诱导了大家。铁轨给了我面子,没 有把我单独分离出来,只说了“你们”。

“你还是那么好看。”这是整场聚会,铁轨对我说的第三句话。那时候,她已经要了第三杯咖啡。不加糖的。

8

其实,我有些怕铁轨。从她开始和我做朋友,一直到现在,怕了二十多年。我们之间横亘着一团诡异的东西,致使我永远无法真正看清她。尽管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于我而言,她是模糊的,不可辨析的。

这次也是一样,毫无征兆的,她突然就去了另外一座城市。我在想,我第一时间把那人的信息发给她,是不是太过于依赖和信任她了。可是,除了铁轨,我还有第二个可以发信息的人吗?只有铁轨知道,那人对我的生活造成了多么重大的影响。铁轨虽然不能左右我的决定,起码我可以听听她的建议。也说不定,像过去陪着我去小镇邮局蹲守, 去派出所报案那样,她会再次为我挺身而出, 跟我一起去医院,见见那人的真面目。我忽然明白了,原来我给铁轨发信息的真实目的, 是寻找一份揭开谜底的勇气。独自去见那人, 我到底是胆怯的,未知的因素太多了。

因此,这一次铁轨的回复,变得分外重要。希望她看得懂我信息背后的意思,再一次为我助力。我将虚弱的身子,安置在沙发上,一心一意地等铁轨的回复。阳光投射在屋子里的面积,越来越小。电脑上未完的小说,等得昏昏沉沉,躲在屏保后边打起瞌睡来。最后一抹阳光,已经起飞,就要穿越玻璃窗飘走了。它是心有不忍吧,在飘走的一刹那,回眸望向孤独的我。也就在这时候, 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响了。打开,果然是铁轨的回复。信息是个图片,用手机拍的那种。点击,放大来看,只一眼,我的大脑就不能思维了。

图片和我手上捏着的那人寄来的挂号信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手机上的没有邮局的印章。一副初出茅庐的模样,好像刚写完,来不及送去投递,便被拍了照片。这到底几千个意思?铁轨怎么有那人的信件? 她和那人什么关系?一长串的问号,排着队伍来质问我。我根本无法回答。得不到答案的问号们激动起来,它们重重地敲打我的大脑,互相狠狠地撞击。我头痛欲裂之时,铁轨的第二条信息跟过来了。

“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来,当面向 你忏悔。我的病应该和长期的心情郁结有关, 也算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给我一个机会吧, 明天就要上手术台了。”

呵呵……我傻傻地笑了。铁轨在说什么? 她说她就是那个给我写了二十年情书的人,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去问问她,她是如何讓每一封信从我家镇子上的小邮局出发的。高中时期可以做到,那么大学呢,和我一样,寒暑假才回家的她,难道长了翅膀不成,可以在短时间内飞行千里?她要是给我解释通了,我就相信。当然,我还要问清楚, 照片上的丑男人是谁。然后,我会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不,我会选择转身走掉, 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她想卸下思想包袱, 没那么容易。

我已经行动起来,浑身注满了力量,向着楼下奔跑。

责任编辑 张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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