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羊人
2020-11-19王光龙
午后的阳光软得像是一条毛毛虫,呆久了,背上火辣辣地刺痛。小石榴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棵石榴树下剥豆子。
你在干什么?小石榴的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小石榴手中的豆荚剥开了一条缝,她葱白的手指刚好陷进去。
我在剥豆子。你在干什么?小石榴瞄了一眼头顶上的一个树杈,那是一棵槠树的树杈,斜着插到了石榴树上。树杈上蹲着一个男孩(至少从小石榴的角度看像是一个男孩),阳光像是一盏瓦亮的灯盏,在他的身后亮着。这个精瘦的男孩成了长着光亮绒毛的猿猴。
我在爬树,男孩移动了一只脚,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石榴,它叫小娄。小石榴正准备向树上的男孩介绍身边的一头小羊羔,却发现小娄不见了。
咦,它刚才还在吃青豆荚呢,不知道又跑哪儿撒欢去了。
小石榴?男孩没有接小石榴的话,喃喃自语。男孩望了一眼旁边的石榴树,还很青嫩, 石榴花儿火红火红的,看得人愈加燥热。
你也叫石榴?和这棵石榴树同名?
才不是呢,这棵石榴树是我阿爹种的, 阿爹说我是在石榴树下捡来的。你呢?
我叫辛儿。
辛儿?小石榴咯咯地笑着,手上的青豆荚掉落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平躺着,像一叶停泊的小舟。
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叫树娃,或者叫羊人。
为什么?
因为你在树上啊,两条腿瘦的跟羊腿似的。再说,辛儿辛儿的多难听啊。
辛儿怔住了,扭着头就跑了。
小石榴看着辛儿跳跃着钻进了树丛中, 头顶上只剩下树杈在摇晃着,落下了几片叶子。
真小气,开不起玩笑。
石榴,你在和谁说话呢?阿爹正赶着一群羊出圈,小娄已经混在羊群里。
我在和树上的猴子说话呢。
净瞎说,树上哪有猴子?一头羊想要往回钻,被阿爹一个甩鞭打了回去。
创作谈
生活之外的事情
王光龙,1988年生,安徽寿县人,旅居池州,华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戏剧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艺术院签约作家,文旅部戏曲艺术人才培养项目高级研修班学员,中剧协小戏小品编剧班学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小说、剧本、散文、诗歌和评论等八十余万字散见于《散文》《美文》《清明》《安徽文学》等报刊。出版短篇童话集《篱笆墙下的童话城堡》,长篇童话《端端的童话之旅》。
秋意浓。山峦跌宕,叶落归根。年年如此,年年迥异。曾喟叹,生活亦如此? 我在人境之内,生活之中,唯有阅读和写作可让人暂时遁迹。
疫情期间,我读了卡尔维诺的几本文集,看了一些电影。小说《树上的男爵》的情节和电影《异星战场》的结构让我难忘。那时,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只会上树的羊。羊为什么要上树?羊上了树还会下来吗?怎么下来?于是,我写下了《树上的羊人》这部短篇小说。
这篇小说简单而言,就是一个叫小石榴的女孩,在阿爹赶着羊群离开村庄后,遇到了一个蹲在树上的羊人(实际上,这个“羊人”的身份我是模糊处理的, 他可能是个人,或者是一只会说话的羊, 又或者仅仅是一种概念或象征)。在羊人说完一个十二年前的故事后,小石榴面临的是羊人即将行凶的过程。而在这时, 小石榴的阿爹击毙了羊人,救了她。
我模糊了时代烙印,重构了一个现实之外的世界,并且尽可能地删减人物和情节,试图在简单人物、简单情节中扩大小说的内涵和容量,我希望在时间的轮回和空间的折叠中寻找对小说多种解读的可能性。
小说和生活是远亲,如真似幻,若即若离。譬如秋天,秋叶可赏,秋花可嗅, 秋声可听,秋食可啖,秋水可观,这些是否就能拼凑一个秋天?是, 也不是。譬如生活,饮食男女,喜怒哀乐,这是生活的本相,就在我周遭,我生死于此, 无需再去模仿和勾勒,我能写的比生活更生活吗?目前来看,显然不能。生活之外是什么?荒诞、虚幻、异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在或不在,日晷依旧在移动,你是庄周还是蝴蝶?你是树上的羊或人,还是地上的人或羊?谁能说得清?于是,我想写点生活之外的事情。生活之外,是一种意味,一种感觉, 一种可能,一种虚实。我这样想,也试图这样做了,至于做得如何,不得而知。
再次感谢《安徽文学》的厚爱。
阿爹,你现在就走啊?石榴抬头望望天, 日已西斜,晚风习习地吹着,把整个坝上的草木气味都吹了过来,小石榴身后大片的树林也被吹得呼啦啦地响,忽有一絲丝的凉爽。
阿爹,把小娄留给我做伴吧。小石榴乞求道。
阿爹数了数羊的头数,说,把小娄留给你, 那今年就少一头。
少一头就少一头呗,明年再补上不就行了。
明年补上?阿爹对小石榴的这句话有些吃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娄从羊群中赶了出来。阿爹吆喝一声,就赶着羊群出门了。
阿爹每年都会在小石榴过生日的时候把羊群赶走。几天后,就会有一个戴着草帽的年轻人把羊羔送过来。每次都比阿爹送走的羊群多一头。从小石榴记事起,年年如此。
小石榴把青豆米拢在小簸箕里,看着阿爹像拽着一片移动的白云,渐渐消失在丘陵的尽头。
这两个夜晚,小石榴要一个人和小娄度过。
小石榴家的房子建成了吊脚楼的形式, 为了防止洪水和虫兽。一楼围起来成了一个羊圈,二楼住人。小石榴听阿爹的话,把门外的物件都拿回家里,晚上锁好门窗。小石榴躺在床上,小娄就蜷缩在桌子旁,一会儿就不安分起来,一个劲地撞着门。小石榴嫌它太吵,拔了门闩,把小娄关进了羊圈里。
你就独自呆着吧。小石榴扭头钻进屋里。
她一直不敢把灯熄灭,心跳得厉害。小石榴知道屋外是一片旷野,白天风吹青草, 她和羊群躺在草中,都看不到彼此。现在她一个人躺在屋内,她仍旧看不到那些被阿爹带走的羊群。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扔进一处黑洞,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盏瓦数并不太大的白炽灯。
小石榴想着自己赶紧把眼睛闭上,希望自己再睁开眼的时候,就能看到阿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神情疲倦地回来。或者, 还能听到戴草帽的青年赶着一群羊羔的咩咩声。可是今夜,她就是睡不着。她不自觉地望着窗外,越是害怕,越想望。窗外是一片林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小石榴一般不敢往那里去,她怕迷路。
小石榴盯着窗外的一棵歪脖子树,她记得阿爹在树上绑着一根粗绳,推着自己荡秋千。那个时候,她就想着如果能像蝴蝶一样有双翅膀就好了,可以飞的又高又远,飞出这个村子。阿爹那双粗大的双手就是她的翅膀。没有阿爹,她飞不高。阿爹不推她,她飞不远。她那时才明白,她只是一个少女,并不是一只蝴蝶。
想到這里,小石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叹气,窗外的那棵树竟然动了一下。
小石榴分明看见树上站着一个黑影,她手心冒汗,紧紧握住藏在被子里的一根火铳。阿爹曾用它打过野鸡野兔,早就成了一根哑枪,只能吓唬吓唬坏人,壮壮胆。阿爹还有一杆猎枪,被他带走了。这根火铳还是小石榴在阿爹离开之前,求阿爹留下的。
谁?是谁在那里?小石榴的话有些颤抖。
没有回应。
小石榴本就脆弱的神经,现在快要绷断了。许久,小石榴以为是只猫头鹰或者什么夜间活动的动物站在窗外的树枝上。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那一年大雪封村,家里的粮食不多了,阿爹带着火铳出门去,看能不能打些野味回来,至少要挨过这个冬天。
阿爹出去了好几天,小石榴已经饿的两眼冒金花。天黑的快,小石榴跑到门外,白皑皑的大雪,小石榴狠狠地吃了几口雪。她告诉自己,不能在阿爹回来之前就饿死。就在小石榴把头埋进雪地里的时候,“扑通扑通”几声,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落下来。小石榴吓了一跳,以为是树杈上的积雪坠落下来, 可是掉下来的东西黑乎乎的,毛茸茸的。她小心翼翼地爬过去,是一只野鸡和两只兔子。
小石榴抬头往上望,黑乎乎的树杈,像是一张密密的蜘蛛网。
阿爹回来的时候,人瘦了一大圈,眼睛深陷,在门口跺了跺脚,推开门。
这鬼天气,什么都没有,只掏到几只田鼠, 再这样……
阿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小石榴笑滋滋地从灶房里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鸡汤。
阿爹,吃吧。
阿爹呆呆地看着小石榴,又望了一眼她手里的碗,也顾不上询问,呼啦呼啦地喝着。阿爹吃饭的模样让小石榴咯咯地笑出了声。
从哪里来的?阿爹用衣袖角擦了一下嘴。
喏,从树上掉下来的。小石榴指了指门外的那棵树。
树上?阿爹顺着小石榴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神色凝重。阿爹训斥道,以后晚上不准出门!
小石榴听出阿爹有些不高兴,她也不敢问。不过能够熬过这个冬天,小石榴的心里还是暖暖的。
小石榴晚上不再出门,窗户成了外面世界和屋内世界唯一的通道。
会不会又是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呢? 小石榴安慰自己,想着想着反而有了些困意。突然,一声闷响,一个黑影撞到了窗户上,小石榴吓得从被子里拿出了火铳,战战兢兢地盯着窗户。
是谁?
是我 。
你是谁?
辛儿。住在树上的辛儿。
小石榴想起下午剥青豆的时候,蹲在树上的那个男孩辛儿。白天辛儿挡在太阳前, 看不清他的模样,现在他蹲在小石榴的窗外, 身影藏在黑夜里,也只能看见一个黑影。
这么晚了,你怎么躲在树上吓我?小石榴胆怯地问。她想着一旦辛儿想撞破窗户进屋,她就准备和他拼命。
我不是想吓你,我刚刚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一只脚勾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撞到了你的窗户上。你没有发现我现在是悬空着吗? 小石榴仔细看了看,辛儿确实是一只脚勾在树杈上,整个身子倒立着,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你下来吧,太危险了。
不,我不能下去。辛儿一个翻身,整个人又平平稳稳地蹲坐在树上。
小石榴惊叹地睁大了双眼,不禁“哇” 了一声。
大晚上的你为什么蹲在树上?
我不是说了吗,我住在树上,树就是我的家。我看见你窗户的灯亮着,就猜你一个人肯定睡不着。
听辛儿这么一说,小石榴更加紧张起来, 厉声道,你这个变态!
你认为我住在树上就是个变态?或者你认为晚上我出现在你的窗外就是个变态?好吧,这些都无所谓, 我说过,我不会下树, 所以我会和你保持距离。就这样,我在窗外, 你在屋内。
小石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脑海中出现那一年冬天从树上掉下来的野鸡和兔子。虽然她不喜欢大半夜的一个男人在窗外看着自己睡觉,但是她也确定辛儿没有恶意。
辛儿看出了小石榴的心思,就说,我现在就走,走得远远的,你安心睡觉,不会有任何人或者动物来打扰你的。
算了,反正我也睡不着了,陪我聊聊天吧。
辛儿端坐在树上,身子并没有动。
你想聊什么?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待在树上? 还有你为什么叫辛儿。
因为我长得像头羊,所以叫辛儿。因为叫辛儿,所以要待在树上。
小石榴得承认,辛儿说了一句无可辩驳的废话。
算了,我感觉我们聊不出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辛儿提议道。
好吧,如果不好听,我就宁愿选择睡觉。
你见过一个人像蚕茧一样吊在树上吗?辛儿问。
吊在树上?
是的,吊在一棵巨大的石榴树上。
石榴树?小石榴听了既好奇又有些恐惧地问,为什么要吊在石榴树上?他犯了错误吗?
也许吧。不过他就这样在石榴树上吊了三天三夜。
他不会死了吧?
他想过死,可是没死成。每天都有村民负责巡逻监督。渴了,就给他浇一瓢水,饿了, 就喂一口带糠的稀饭,就是让他死不成。
小石榴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因为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一个叫石榴的女人!
小石榴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那个男人因为一个和自己同名的女人而被悬挂在树上。辛儿说出“石榴”这两个字时,小石榴感觉他是在喊自己。
她也叫石榴?你瞎编的吧?
辛儿没有接她的话,继续说,这个悬挂着的男人本来和这个叫作石榴的女人说好一起出逃。
出逃?他们为什么要逃跑?
因为石榴女人是个有夫之妇,可是她并不爱她的丈夫,她爱上了那个悬挂在树上的男人,一個牧羊人。
牧羊人?小石榴想起阿爹赶着一群羊离开这里的情景,他戴着旧草帽,挥舞着绳鞭, 像极了牧羊人。
那是一个暮春时节,丘陵上的草木疯长, 石榴女人坐在树下,远远地看见天边来了一个青年,那个青年抱着一头羊,像是抱着一堆财宝。那头羊瘦骨嶙峋,毛发暗黑,像是从泥浆中打滚爬起来一样。青年眼睛深陷, 空洞洞的,仿佛是一具行走的木像。牧羊青年一个踉跄,羊从怀里飞了出去,痛苦地叫了几声。
石榴女人是个孤儿,婚姻从小就被安排好,她没得选择。事实上,生活在这个坝上的人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石榴女人本以为就这样在坝上过完一生,给自己的丈夫生儿育女,然后埋在鲜花遍布的山丘上,希望死后化作蝴蝶,嗅一嗅外面世界的花香。直到她遇到这个牧羊青年,把晕倒在地的他搀扶到家里,她早就安排好的后半生就因为这个牧羊人被改写。
牧羊人是从外面世界误入到坝上的,一头小羊,跟着他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就在几天前,他从一口煮沸的大铁锅上把它拖了出来。那时,牧羊青年所在的村子里发生了瘟疫,牲畜差不多都死光了,唯独羊活了下来。村子里的人拿着菜刀,追着羊杀。带着血的羊毛像柳絮一样飞舞,村子里也像是下了一场血雨。村里人的嘴巴上,眉眼间,胳肢窝里都粘上了羊毛。村里游荡着一个个粘着羊毛的羊人,他们踮起脚,学着羊的走路姿势, 羊的叫声,手持利刃,寻找隐藏起来的羊。羊被一一宰杀,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村里人还是一个个地死去,羊的尸体和村民的尸体摆在一起。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决定把身上羊毛粘得最少的人也推到火架子上去,以期得到神灵的救赎。突然,一声“咩咩”的叫声,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了一个大着肚子的青年身上,他的褂子里伸出一只羊脚。大家像是庆祝丰收一样,把青年和小羊抬了起来, 向着羊圈走去。
牧羊人和小羊被关在羊圈里,第二天, 他们就要被烧死祭神。小羊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劲地往牧羊人身上蹭。牧羊人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结局,他大喊呼救,拼命解释,可是村民的耳朵早就被羊毛堵住了,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在大家的眼里,他和那头小羊是一种罪孽, 只要把他们献祭给了神灵,整个村子就会平安无事,恢复到之前和谐安宁的状态。
刑场在一片向日葵地上举行,大片的向日葵被砍倒,像是中间秃顶的男人。广场中间架起了一口大铁锅,下面燃烧着向日葵的秸秆。牧羊人和小羊都被绑着,一起抬到了大铁锅里,将要实行汤镬之刑。人们欢呼起来了,围着大铁锅载歌载舞,像是回到了之前他们欢庆丰收时候的喜悦。
水越来越烫,小羊在挣扎着,牧羊人却气定神闲,像是入定了一般,似乎已经决定接受这样的结局。小羊用嘴使劲咬着牧羊人的绳子,水一点点地沸腾起来,小羊的嘴巴还死死地咬着绳子。牧羊人感到手上的绳子有些松动,小羊却不动了。他看了一眼耷拉着双眼的小羊,猛地从铁锅里跳了起来,抱起小羊就跑。
人们还没有从欢庆的情绪中缓过来,牧羊人就消失在向日葵田里。
牧羊人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只知道不能停下来,他一直跑啊跑,直到倒在石榴女人的面前。石榴女人居住的这个村,是出了名的道德村。人们过着小国寡民的日子,任何事情都有条有理,有规有矩。这个村没有坏人,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是人们也不允许任何超越道德的事情发生。就像石榴女人留下了牧羊人,在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是非常的不合礼数。她要么不理不问,装作没有看见, 要么等着自家男人回来后向他汇报,救与不救,留与不留,这个村的女人没有决定权。但是,石榴女人却偷偷地留下了牧羊人。
石榴女人知道自己的行为不被村子里的人允许。在给牧羊人喂了一点水,灌了一点稀饭后,她就变得忧心忡忡。时间在沙漏中一点点地流逝,男人就要回来了。牧羊人必须要走,可是茫茫的田野间,野草疯长,身体极其虚弱的牧羊人该往哪里去呢?就在石榴女人不知所措的时候,小羊在使劲地啃着屋外一棵石榴树的树皮。石榴女人抬头望了望,浓密的树叶层层叠叠,像是一个天上迷宫。
石榴女人马上跑到屋子里,找来绳子和板凳,做了一个辘轳式的升降架,把牧羊人和小羊送到了树上。
就这样,牧羊人和小羊生活在了树上。石榴女人趁着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时不时地站在树下,像是呼唤一群家禽一样呼喊着它们,给牧羊人送去食物和水。小羊在树上跳跃着,如履平地,吃着高处的树叶,喝着新鲜的露水。牧羊人也摘些不知名的水果送给石榴女人,石榴女人不敢拿回家,只拿一个尝尝。
有时候,牧羊人也邀请石榴女人去树上。石榴女人有些胆怯,她从来没有上过树,虽然屋后是大片的树林,她却从未离开过地面。离开地面对于她而言是一种冒险,就像当初她救助了牧羊人一样,这种冒险的刺激感让她欲罢不能。她没有办法拒绝牧羊人的邀请, 拉着羊的腿就上了树。
石榴女人的双腿悬空在一截粗壮的树杈上,牧羊人和小羊坐在旁边。石榴女人没有想过自己会远离这块土地,俯视着自己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村庄。牧羊人在石榴女人的耳旁说着他在树上的生活,他在树与树之间飞奔或者跳跃,一直走到了未知的远方。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按照树生长的方向到达了村子的边缘,他不愿意再往前走,即使遇到了瀑布、悬崖,他仍然可以通过攀爬树藤越过去, 但是他没有。牧羊人又回到了村子里,等着石榴女人从屋里走出来,仰望着树上,呼唤着他。
树上的牧羊人成了石榴女人的牵挂,每当她听到树上有羊叫声,她就知道牧羊人在附近。为了避免男人的猜疑,石榴女人向男人建议养几头羊,男人沉默许久,闷头喝了一盅酒,嘟囔了一句,没事养什么羊?石榴女人最终还是养了几头羊,她把它们拴在石榴树下,这样就算是树上的那头羊在叫,混在一群咩咩羊声中,一般人也分不清。只有石榴女人听得出树上吃树叶的羊叫声和树下吃草的羊叫声的细微区别。
石榴女人一次次地从地面上到树上,一次次从树上下到地面。直到有一次,当她下到地面的时候,发现石榴树下的羊不见了。
羊去哪儿了?小石榴突然发问。
辛儿蹲在树上,挪了一下位置。在他正要往下说的时候,鸡鸣声突然响起。
鸡叫了,我要走了。辛儿扭头望了一眼天边。
等等,你还没说羊去哪儿呢?还没有等小石榴问完,辛儿就消失在树林中。
晨曦很快就来到了窗前,窗外的树错综复杂,枝繁叶茂,鲜嫩的青绿色倏然出现在眼前。这个充满颜色的世界又回到了人间。
小石榴也睡不着了,她把火铳藏好,起床洗漱,喂养牲畜。整整一天,她都在想着那个和她同名的石榴女人,还有那头会上树的小羊。
小娄,你会上树吗?小石榴拿着一颗青菜在喂小娄。
小娄很享受地吃着青菜,咩咩地往小石榴的裤脚上蹭。
小娄,你去上树吧,去问问辛儿,石榴树下的那些羊去哪儿了?小石榴拖着小娄往石榴树那里去,小娄显然很抗拒,蹄子使劲撑住地面。小石榴不管这些,她抱起小娄来到石榴树下,仰望着,像是在看着一片星空。
上吧。小石榴抱着小娄,让它往树上爬。
小娄用前蹄使劲往树上爬,像是一只鸡在刨土,树皮刺啦啦地往下掉。小娄嚎叫着, 在求饶。
算了,你根本就不会爬树。小石榴有些失望。
小娄被小石榴放下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小石榴用手摸着石榴树,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这棵石榴树异常的巨大,与其说是一棵树,倒不如说是一片树林的根须, 这片坝上的森林仿佛就是从这棵石榴树开始往外面蔓延,蔓延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 阻隔了这个村子和外面世界的联系。
小石榴有些失望,她知道阿爹就是赶着羊群消失在坝上,走进了那片森林里。那片森林里究竟藏了些什么,她一无所知。她现在只知道,阿爹消失在森林里,辛儿住在森林里,或者森林里还住着牧羊人和那头会上树的羊。
小娄躺在齐腰深的草里,任凭小石榴怎么呼唤,它就是不出来。小石榴就一个人坐在石榴树下发呆。每年这个时候,阿爹都会赶着几头羊出村。小石榴曾经问过阿爹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把家里的羊都赶走?为什么还有人给我们送来羊羔?阿爹开始不回答, 小石榴每年都这样问,阿爹就说去交给牧羊人。小石榴听得更加糊涂了。为什么要把自家的羊交给牧羊人呢?刚开始,小石榴以为阿爹把羊贩卖给牧羊人,可是阿爹每次回来都衣衫褴褛,像是逃难一样。别说身上有钱, 就连小石榴最爱吃的糖葫芦都没有买回来。
小石榴想,阿爹明天就回来了。肯定还是像以前一样,一个人赶着羊出了村,一个人落魄地回来。
小石榴在石榴树下转了转,喊了几声“辛儿”,回答她的只有几声鸟鸣,一阵微风和几枚落叶。
虽然这个村子不大,但是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一直待在树上的男孩,小石榴想破了脑袋还是没有想到会是哪个捣蛋鬼在晚上捉弄她。辛儿肯定是只猴子,是只会说话的猴子。小石榴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弄得咯咯直笑。
不过,辛儿说的那个故事却让小石榴闷闷不乐了好一会儿。小石榴感觉辛儿在假借她的名字来编造一个故事,可是细想,无论
从内容还是年龄上,辛儿说的那个石榴女人并不是她这个小石榴。辛儿为什么大晚上的要对小石榴讲这个故事呢?他们只见过一面(确切地说小石榴并没有看清辛儿的长相),小石榴从生活在这个村子起,就不曾记得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不想啦,不想啦,等再见到辛儿就问问他, 他是谁,还有他故事里石榴树下那几头羊去了哪里。
终于挨到了傍晚,风吹一下,天色就暗一点,温度就降一点。小石榴离开了石榴树, 呼唤着小娄。小娄像是被蝎子蜇了一样,从草丛中跳了出来,向着小石榴奔来。
你还知道回家啊?小石榴有些嗔怒。
小娄咩咩地贴着小石榴的裤子。
小石榴拉着小娄的羊角,准备把它拉进屋子里,小娄却倔强地往羊圈里去。
今晚你还想睡在羊圈里啊?
小娄咩咩地叫着。
随你的便吧。小石榴往羊圈里添了不少青草,小娄撒娇似的跑了进去。
那就晚安吧。小石榴吱呀一声把门关了。
小石榴就要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了,明天天一亮,阿爹就会回来。小石榴不自觉地抬头望了望窗外,树枝疏影斜横地晾在那里, 辛儿还没有出现。
羊呢?小石榴喃喃自语。她不知道自己脑海中想的是屋外羊圈里的小娄,还是辛儿故事里爬上树的小羊,抑或是石榴树下消失不见的羊群。
小石榴听到窗外的窸窣声。辛儿?小石榴不自觉地喊了一声,辛儿蹲在树杈上,像是一只瘦猴。
你进来吧,你蹲在树上我看不清你。小石榴发出邀请。
这里很好,我不会下树的。
你为什么不下树啊?小石榴不解地问。
因为树下有羊。
有没有羊和你下不下树有什么关系?对了,你提到了羊,我就想问你,你昨晚讲到树下的羊不见了,你接着说吧。羊去哪里了? 石榴女人下树了吗?
石榴女人怀孕了。辛儿说。
小石榴很惊讶,怀孕?
是的。石榴树下的羊是为了掩饰她上树见牧羊人的幌子。树下的羊不见后,石榴女人很慌张,她记得羊是拴在树干上的。刚开始,她以为自己没有拴好,绳子松了,羊是去了其他地方吃草。但是好几次她下树的时候,羊都不见了,她就有些心慌。她去找羊, 发现男人赶着羊在壩上吃草。羊群抬头望了她一眼,男人也回头看了她一样,那个时候, 石榴女人觉得自己男人的眼睛和那群羊一模一样。她感到恶心,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她很久没有再上树了,每次接近石榴树,她就想起男人羊一般的眼睛,她就想吐。她以为吐着吐着就好了,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怀孕后的石榴女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树枝。她害怕牧羊人会突然出现来找她, 毕竟她还没有告诉牧羊人自己怀孕了,而且她感觉男人好像发现了她和牧羊人之间的事情。
男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石榴女人,就是不愿意和她多说话。石榴女人知道自己有些事瞒着男人,好几次都想和男人摊牌。可是, 男人总是躲着她,夜里也不和石榴女人同床, 自己搬到羊圈里和羊住在一起,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牧羊人出现在了窗外。他好久没有见到石榴女人,没有想到石榴女人挺着肚子躺在床上。牧羊人没有任何表情地蹲在树上,躺在床上的石榴女人看不清牧羊人的表情,欢喜?恐惧?无奈?牧羊人扭头就从树上消失了。石榴女人以为牧羊人从此不再回头。她松了一口气,感觉这样的结局再好不过了。可是,夜晚的时候,石榴女人听见了树上的羊叫声,牧羊人出现了。他送来了新鲜的水果和蜂蜜,用树枝挑着,递到了屋内。牧羊人和小羊在窗外的树上蹲着,守着,一直到天亮,就消失在树林里。
男人从不过问那些水果和蜂蜜的来源, 他尽着自己作为丈夫的责任照顾妻子,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石榴女人受着两个男人的照顾——自己的男人和牧羊人。
石榴女人的肚子已经大的不能下床,牧羊人来的越加频繁,在树上蹲的时间也越久。石榴女人终于临产了,产下一名女婴。夜深人静的时候,牧羊人像往常一样,带着小羊在树上给石榴女人送来水果和蜂蜜。石榴女人让牧羊人进屋来,毕竟她已经不能站在窗前和牧羊人说话。牧羊人有些犹豫,还是答应了石榴女人。牧羊人调整了一下姿势,他已经好久没有下树了。就在他的脚快要碰到地面的时候,被一只手抓住了。无数的火把亮了起来,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石榴女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见着男人带着村里人把牧羊人抓住,用渔网悬挂在树上,正对着她的窗外,让石榴女人能够亲眼看见牧羊人被裹成一个巨大的蚕蛹。
石榴女人从床上爬下来,疯了一般地去打开门闩,却发现门被男人从外面锁上了。石榴女人朝着窗外痛哭流涕,声嘶力竭地呼救着。女婴哭闹着,没有人理她们,村里人和男人看着被悬挂在树上的牧羊人,大家在窃窃私语。石榴女人听不见,她知道牧羊人已经没有办法逃离这里了。
这个村子的一切都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进行着,没有人越过规矩,因为越过规矩的人就再也不会出现在村子里。这是一个出了名的好人村,好人村不允许有破坏规矩的坏人存在。村里人决定吊死破坏规矩的牧羊人。石榴女人发誓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自己男人的事情,可是男人根本就无动于衷。石榴女人和女婴被关在屋子里,窗户也被藤条封死,只留一个通风口,让她能看见被吊在窗外树上的牧羊人。
男人本想着把石榴女人关几天,让她对牧羊人死了心。石榴女人开始神志不清,她仍旧哭诉自己并没有对不起男人,她曾想过离开这片土地,可是她只救过一头羊,并把它藏在了树上,却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牧羊人。如果她没有见过牧羊人,那吊在树上的又是谁?村里人认为石榴女人疯了,吊在树上的牧羊人就是不肯说话。
村里人却认为石榴女人不贞,执意要把石榴女人和女婴沉入池塘里。石榴女人披头散发地乞求男人放过女婴,女婴的身体里还流着男人的血。女婴呱呱而啼,男人心有些软,可是村里人根本不允许他做出任何的让步,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家务事会成为整个村的公事。
因为这个村是好人村,是道德村。
三天后,石榴女人放弃了。她不哭也不闹,女婴放在床上,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前, 望着窗外那个悬挂着的渔网。喃喃自语,她说了些什么?好事的村民从窗外经过的时候隐约听见“如果十二年你不下来,我就杀了石榴”。
石榴女人真的疯了。
把一个疯了的女人和不该出生的女婴处理掉,成了村里的头等大事。村里的稻子不割了,牲畜不放了,甚至之前踩着饭点的人们都无心吃饭。他们在算着日子,想着占据哪个地点才能看见石榴女人沉塘时的面孔。
村民这个愿望却落空了。男人在给石榴女人送饭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被藤条封死的窗户破了一个洞,像是被什么牙齿咬断的,还有几缕羊毛。男人赶紧召集村民去寻找。村民一听石榴女人失踪了,万分沮丧,自告奋勇地拿着铁锹木铲之类的工具满村子地找,仿佛一找到石榴女人就打算把她就地正法。
终于,有人在池塘里找到了石榴女人的尸体。村民们嚎啕不止,为错过了石榴女人溺死之前的表情而懊恼。毕竟,这种事并不是经常遇到。男人沉默地抱着石榴女人的尸体往家里走,村民跟在后面,像是一群蚂蚁回巢。整支队伍庄严而肃穆,村里人又有些嫉妒石榴女人,生怕他们死后得不到这样的礼仪。
男人抱着石榴女人回到石榴树下,女婴的一声啼哭把垂头丧气的大家惊醒。男人把女婴也抱在怀里。石榴女人用自己的死保全了无辜的女婴,村里人感觉自己没有办法从男人手中把女婴抢夺出来。大家仿佛被憋在水中,渴望着透一透气。大家想到还悬挂在树上的牧羊人。村民潮水般涌到树下,决定立即处死牧羊人。大家棍棒齐上,一顿乱打, 鲜血从渔网中滴出来。
死了吧?
应该死了。
村民们决定看看这个牧羊人死去时最后的模样。一个村民笨拙地爬上树,打算解开绑在树上的绳索时,“扑通”一声,那个渔网掉了下来。大家掀开渔网,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牧羊人,只有一头死去的羊。
是谁掉包了呢?还是石榴女人说的根本就没有牧羊人呢?
这一切大家都不敢去深思,草草地用渔网把死羊裹起来,埋了。男人把石榴女人埋在石榴树下,抱着女婴离开了这个村。
第二年,有一个牧羊人送来一头羊,放在石榴树下。每一年增加一头,村里人感到很奇怪,见到没有人来领,就抢夺起来。那几年,每年村里都有人因为抢夺羊而死去,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一户人家,父女俩搬到了石榴树下,决定把每年送来的羊都送出村。就这样,一直过了十二年。
小石榴听到辛儿说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后背发凉,声音颤抖。十、十二年怎么了?
你还记得石榴女人死之前说的话吗?辛儿问。
“如果十二年你不下来,我就杀了石榴。” 小石榴重复了一遍。
你今年多大了?
我?小石榴想到,过了今晚她就十二岁了。她这个时候感到辛儿说的故事是在针对她,她赶紧把手伸到被子里摸索着。
你在找这个吧?窗外蹲在树上的辛儿对着小石榴举起了火铳。
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杀我?小石榴害怕的忘记了尖叫。
因为我不想下树啊。辛儿冷笑了一声,手指放在扳机上。
砰砰。窗外响起了枪声。小石榴闭着眼。
“扑通”一声,辛儿从树上掉了下来。
这只该死的羊人。小石榴听出是阿爹的声音。
小石榴赶紧打開门闩,冲了出去。
阿爹。小石榴惊讶地看着提前回来的阿爹,正杵着猎枪,站在石榴树下。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躺在他脚下,浑身是血。
小石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阿爹用脚踢了踢。小石榴终于看到了正面,她尖叫了起来。
小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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