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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酒

2020-11-19陈苑辉

安徽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老酒堂哥大娘

陈苑辉

母亲

清冽的风从山坳口吹来,为刚过春节的南方乡村捎来些许寒冷与湿气。上下交错叠加暗灰的瓦片趴在厨房横梁上,屋檐染着少许青苔。

一番叮叮当当的物具碰撞之后,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香气。刚停歇下来的母亲眼神有些凄然。清理了一下乌黑的木桌,她仿佛突然想起了某件事,“嘎吱”一声拉开油腻的黑漆大橱柜,双手伸进去倒了半碗客家娘酒,醇香的老酒立刻飘出时光的味道。她轻抿一口,酒液顺着她喉咙的坡度缓缓滑入肚中,微凉,甜。这种色泽绯红的客家娘酒由酒精掺兑、发酵而成,在我们老家称之为“老酒”,或“娘酒”“糯米酒”。

像往年一样,母亲对我叮嘱了几句远行务工慎记的处世哲学。忽然,她捕捉到一个并不明显的笑点,却硬生生地大笑出来。这一笑,让她脸庞的褶皱加了几道,端酒的手腕也不禁抖动起来。笑容还未收住,她眼角的泪水溢出来了。作为一种经受不住委屈与压迫的产物,出卖一位母亲的内心对眼泪而言并非难事。与此同时,老酒发挥了作用, 不动声色地搅动她的心肠,又将感受准确传给了心灵窗户——眼睛。掺杂着一丝丝酒精味道的泪水,咸咸的,涩涩的。

也许觉得自己的表现有些尴尬、失态, 母亲赶紧抬手朝鬓角处抹了几下。她皲裂的手指粗糙且短,红里透着黑,在我的眼前晃了几下。我的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有点难受。将视线转向对面的大山,我望见绵延的山峦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郁郁葱葱的鲁萁围绕着一棵棵坚挺的松树,像一群乖巧的孩子围在母亲身旁。

抿了一口老酒,母亲捡起适才暂停的对话。她说,老酒装好了,一共有四瓶。停顿了一下她又说,装酒的可乐瓶洗得很干净。在乡下,母亲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盛酒的瓶子。听她说,之前用过五斤装的白桶,但是一两个星期后老酒就变酸了,现在改用大可乐瓶装酒,能保质一年。母亲晓得人情世故的重要性,叮嘱我老酒可送人,亦可自己喝。老酒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属于亲朋间你来我往的一份问候。每年给我捎些农家特产,母亲的心里才显得踏实一些。有时候,她也暗自纳闷,私底下跟我妹妹嘀咕 :你小哥很老实,只知道埋头苦干,学了那么多文化知识,工资却不高,哎……

日夜操劳的母亲极少清早喝老酒,几年内陆续送出四个孩子到城市后,虚空擒住了她,得靠什么东西来点缀或填补一下。这个时候,酒精趁虚而入,向她提供了短暂的麻痹与慰藉。我知道一碗老酒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母亲刻意隐藏对儿子的情感正如掰开的莲藕一样,牵出一条条难以割舍的丝线。斟一碗老酒,香味立即弥漫于整个屋子,品一口,慢慢打捞舌尖上的记忆,阒静的时光变得那么漫长,稀薄。

于母亲而言,储存老酒就是储存一份精神寄托。每年初冬,母亲便开始买酒曲,碾糯米,炙酒,她期待着外出漂泊一年的孩子返乡后,可以喝一喝老酒,滋补一下身体。她说,糯米有健胃、暖胃的作用,制作成老酒, 对胃火不好的人,属温补。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可怕的病爪竟然不知不觉攻陷了母亲的身体!病像一个隐形的魔鬼,藏匿在身子反复折磨着,只要干一点活,她就觉得特别胸闷,上气不接下气,晚上失眠多梦,焦躁不安。父亲认为这是错觉,肯定是年纪大了,疑神疑鬼对身体更加不好。

病魔如同六月天黏稠的汗液紧贴身体, 拔不开,又甩不掉,母亲几乎扛不住,身形日渐消瘦下去。父亲只好带她去梅县黄塘医院检查,终于揪出了元凶——甲亢。知道检查结果的那一刻,母亲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忌酒!医生给予了严厉的警告。以前, 母亲酿好了老酒,几乎每天都要喝一点,但是现在她只能听从医生的劝告。进入腊月时节后,她终于从封存的酒瓮中倒出一壶前年炙的老酒,斟一碗摆在桌面,酒香立刻弥漫开来。她干巴巴地望着鲜红的老酒,不敢再尝一口。过了许久,她默默地倒酒入壶,用草纸塞紧瓶嘴,仿佛塞紧了心事。

母亲与甲亢对峙着,也与心爱的老酒对峙着。

吟哥

客家,一个携带着飘零意味的词,像一棵古老的树倔强地蔓延在南国的艳阳下。

从晋代以降到明清为烈的迁徙之浪,从中州卷到岭表、卷到南洋、卷到旧金山,客家人的根几乎钻进世界上每一块土地。南北朝时期的庾信写道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酿酒,或许是客家人跋山涉水后的一种情感寄托吧。将清冽的老酒缓缓倒入碗中,仿佛开启了一个神圣的使命。

我们习惯叫他“吟哥”,他是我的同事。吟哥个头矮,微胖,嗜酒,知识面广,古文学得扎实,典型的中原人。在酒精的刺激下我们坦城相待,各自家乡的风俗摆上了桌面。逐一核对后,我们发现相隔几千里的地方, 风俗竟相差无几,简直太奇妙了。我们不约而同握紧了双手,颇有兄弟失散几千年的感慨与惺惺相惜。我又跟他说,我们客家人会酿一种酒,叫客家娘酒,也叫老酒,知否? 他答,知道一些,而且他们老家也有人做这种酒,可是更喜欢喝米酒、烧酒,酒精度高, 喝了暖和。我说,要不要尝一下老酒?征得他的同意后,我返回旁边的学校,提了半瓶老酒回到宵夜档。

给吟哥斟了一杯殷红的老酒,他脸上绽开了花。微冷的老酒才十几度,红得像血液一样,却无血液的黏稠与腥臭。倒在杯中的老酒,有些小漩涡,上面还堆簇着一些白色的泡沫。待白泡沫渐次灭去,漩涡止,杯底通常还会覆一层薄薄的炙烤留下的沉淀物。吟哥举起酒杯一仰,老酒少了一半。他咂巴一下油腻的嘴巴,眼珠子往前一瞪,连声说好喝、好喝!我说,喝老酒是客家人普遍的习俗,到了喜庆节日,热情好客的客家人常用它来款待宾朋。他连连点头,喝完一杯又赶紧倒满。

正如北京人喜爱二锅头,陕西人喜欢西凤酒,河南人却偏爱杜康、宋河、仰韶等白酒。嗜酒的吟哥有时候以微醺状态进入课堂。课后,我找到他,说别把自己泡在酒精里,学生可不能耽误。他嗤笑一声,怎么会呢?我课堂上认真着呢,不信,你去问问那帮孩子, 哪一个不喜欢上我的语文课?这一点我们信, 他教書有水平,经常带初三毕业班,跟学生感情深。毕竟不提倡工作时间喝酒,我提醒了几回,他有所收敛。

吟哥的酒量大,在我们学校几乎没有对手。他说,从小父亲就有意训练他,经常带着他去亲朋家划拳,拼酒。据他所说,在中原地区,但凡去别人家做客,主人一定会倒上酒,以灌醉对方为荣。酒过三巡,客人醉眼迷蒙东倒西歪,主人便觉得非常有面子。喝酒成了一种必不可少的习俗。中国乃酒之故乡,自古以来追求自由、忘却生死利禄及荣辱便是其酒精神的精髓所在,在许多场合酒俨然成为了一个文化符号,一种文化消费, 用来表示一种礼仪,一种气氛,一种情趣, 一种心境。

不知不觉半瓶老酒给吟哥灭掉了,他意犹未尽地嘱咐我下次回老家再捎点。见他又倒了一杯冰凉的啤酒,我劝他少喝混酒,易醉, 伤脾胃,有很多前车之鉴。他睁着一双泛红的小眼睛,说 :“我就是求醉啊……否则单凭啤酒能把我弄醉?老酒有后劲,吾之所求……” 我盯着他,一个35岁的单身男教师,欠缺打理的满头乱发,被浓密胡子肆意挤占空间的粗糙脸颊,稍显陈旧的灰色衣衫——身上所有的一切都跟帅气沾不上边啊。过了一会儿, 他突然告诉我,嗜酒的父亲殒于壮年……

我顿时无语。

后来,捎了几次老酒给吟哥。有一次, 他带着酒意说,我喝的不是老酒,是一脉相承的兄弟情啊!

也许他说得对。

叔叔

老酒,是庄稼人对收成的总结和回馈。在粤东、粤北客家地区,几乎家家户户的客家人都会酿制老酒,庭前院后少不了酒瓮、酒缸。他们常说 :“酿酒做豆腐,无人敢称老师傅。”即便做了几十年老酒的师傅也不敢大意,如果 谁家的酒做酸了,会遭到村民的笑话。母亲的 酿酒技术比较高超,颇受左邻右舍的称赞。

喝惯了白酒的叔叔,不屑于老酒的酒精度,且因在村庄开了小店,吩咐婶婶炒几个下酒菜,他顺手拎出白酒来作陪,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他一直笃信老酒喝不醉人, 像喝水一样,只会填饱肚子。每一次母亲给他倒上老酒,他都不喝,仿佛不愿放下已然被白酒拔高了的身段。

有一年,叔叔来我家做客,母亲照例给他斟上老酒。叔叔说,有白酒吗?母亲说你尝尝我今年做的老酒,很雄。叔叔的嘴唇立刻嘟起来,说喝老酒不够劲道。母亲执意让叔叔尝一尝,仿佛要为自己的手艺正名。叔叔只好接受了。在客家地区,喝酒时比较注意主客之间的礼节。宴席间第一回斟酒,亦称筛酒,是按尊卑长幼次序先后斟,最后再給自己斟酒。酒斟好后,酒壶嘴不能对客人, 要对着自己,否则就是失礼。敬酒时,敬酒者要站起来,酒杯放低,讲几句祝颂的吉祥语, 表示尊敬和诚意,且先喝为敬。若有人迟到, 视不同情况罚酒几杯,众乐。当然,如果你中途因事要失陪,从礼节上讲,得连喝几杯才能离席。每一次酒席,我亦遵循这样的风俗, 这是一种传承。

酒过三巡之后,叔叔竟然醺态初现。他盯着刚刚喝完的空碗,愣了一会儿,仿佛不太相信眼前的状况,惊愕道:“这老酒是好雄啊……喝老酒都会醉吗?”母亲说 :“你酒量那么好,怎么会醉呢?”又嘱咐我添酒。添了两三碗老酒后,叔叔的舌头开始打结,言语含糊不清, 叽里咕噜纠缠起祖辈之间的陈年旧事,语气提 高了若干分贝。酒精渐渐控制了他的大脑,语言体系处于一种欲罢不能、混沌迷蒙的状态。这种状态我也尝试过,老酒喝到一定量时,脸上放光,五脏六腑似被温水沐浴过,暖烘烘、热融融的,说不出道不尽的惬意。

叔叔的心里深处装着过往的苦楚,仿佛憋了很久,趁这个醉意的机会一股脑儿抛出来。偶尔他会飙出中年男人浑厚的声音,脸上写着不容置辩的神情 ;有时候他又低声下气,右手食指轻敲桌面,仿佛在一个谈判的场合掌握波峰与波谷的分寸。

作陪的父亲啜一口酒,故意纠正道,喝这一点老酒不会醉的。又说,你是我们这些大哥养大的,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叔叔蹙起了眉额,目光被耷拉的眼皮揉下去,变得有些暗淡、浑浊,上嘴唇微微上翘,下嘴唇一碰继续叽里咕噜,听得母亲手抓筷子往嘴边抿,尽量克制自己不笑出来。她还示意父亲, 别跟叔叔拌嘴皮子。

小时候,我听父亲说,我的祖母去世时幼小的叔叔还没有断奶,朴实天真地哭闹。 “妈妈都死了,还想喝奶?”父亲心疼地呵斥 自己的弟弟,眼泪不禁流了下来……年幼的 叔叔一定被吓住了,在他懵懂的认知世界里, 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但是没有人奶喝了,才 是最恐慌的事。

后来,在几个哥哥的资助下,叔叔读到了高中,是当时家族里最有文化的人。

在粤东北乡下,没有一个成人的经历是一帆风顺的。成年后的叔叔割过松树脂,开过拖拉机和碾米店,最后开了一间卖百货的小店,兼职保险业务。

而今叔叔转让了小店,和婶婶一起到梅县帮堂弟带小孩。可他闲不下来,听说又承包了该小区物业管理并兼职保安……

于叔叔而言,老酒是寡淡的存在,不够劲道,而人生需要折腾。

阿群大娘

阿香,你今年再借一点老酒给我吧!说这话时,阿群大娘极力抑制内心的悲戚,颤抖的双手不时地朝深蓝色围裙上抹。

你今年炙的老酒又酸了?母亲问。嗯…… 阿群大娘显然不想解释了。去年年底她提着一个空壶到我家,要母亲给点老酒,她炙的老酒酸了。对比去年还有点自我调侃的语气, 今年她连自我解嘲都不想了。老酒变酸关乎技术和火候,但在我们客家地区,似乎被推至一种不良的征兆中。

晌午时,突然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敲打声,还伴随激烈的争吵,左邻右舍赶紧跑过去劝架,只见阿群大娘的二女儿疯了似的掰她爸的手,眼泪流了一脸。问之,原来阿群大娘借了我母亲的老酒去观音娘娘庙烧香祈福,顺便摇了一签,解之“罚油三斤”。诉之大伯, 大伯怒目圆睁,骂道 :“你这个疯婆子,倒霉鬼,死狂嬷……去年摇签买了三斤油,今年又要买三斤……”阿群大娘一边小声絮叨,一边准备去买三斤花生油拎到观音庙供奉。大伯气得额头上青筋暴突,将淤积心中多年的怨气撒在阿群大娘身上。这也不能怪她,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婆婆经常讥讽她,说她生不出儿子,命贱。憋了几年怀上第三胎,一家人激动大半年,结果又生出女儿。那时,计划生育抓得严,到村庄抓人去结扎。他们成功躲过了几次围堵,房屋却被砸了几次。家里实在没啥值钱的东西,一条七八十斤的猪被扛走。过了几个月,耕田的牛也被牵走了。再过一年,计生办人员夜里突袭村庄, 把阿群大娘和另一个超生的妇女从被窝里抓走了。这一条符合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直接掐断了大伯传宗接代的香火,不出意外的话, 族谱登记到他的名字时就断了——三个女孩的名字根本没资格趴在族谱上。

之后,阿群大娘一家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话题绕来绕去总会绕到生儿育女这一块家庭拼图。试想一下,拼图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残缺了,再怎么修饰都不可能完美。大伯调不好拼图的底色,阿群大娘也无法给这块拼图增添亮眼的一笔。好不容易将三个女儿拉扯大,岂料去年嫁到邻村的大女儿,去“打鬼潭”捡石螺时不小心滑进去淹死了。打鬼潭是一个地名,距离村庄比较远,很多田地弃耕了,荒草漫生。据说她本来去打鬼潭给禾苗除草施肥,见河石上趴着许多石螺,设想捡一些回去煲汤,滋补家人身体,谁知竟发生意外。记得年少时,我们去打鬼潭插秧, 父亲会下河捡一些石螺。回家后,给石螺换几次清水,养上几天,再钳掉石螺尖尖的尾端, 洗干净,放点排骨一同煲汤,味道颇为鲜甜。我曾经跟哥哥偷偷到浅水处捡石螺,父亲知道后非常生气,说那条河有几个弯,弯一转就出现一个大潭,潭水非常深,他年轻时潜进去,结果一直潜不到底。据传,那条河出现过“水鬼”叫唤的凄厉声,“打鬼潭”的名称因此而来,我听得毛骨悚然,以后从深潭旁经过,眼望墨绿的水面便一阵晕眩,我赶紧快步离开。

阿群大娘的大女儿没了,年底她炙的老酒也变酸了。村民说,这是她女儿显灵,还不想死。去年腊月二十,阿群大娘去观音娘娘庙祈福,抽到下下签, 罚油三斤。今年, 我的母亲告诉我,阿群大娘的二女儿也被婆家赶回来了。

她二女儿?就是那个很矮小的堂姐吗? 她不是第二次出嫁了吗?我问。

是啊,大前年她被第一个婆家赶回来,前年第二次出嫁……结果又被人赶回来了, 还骂她不会生孩子,有神经病……母亲说。

阿群大娘的二女儿第一次嫁的是鳏夫, 脾气暴躁,经常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 第二次嫁的是五十多岁的光棍,现在居然也被嫌弃!令人丧气且凑巧的是,今年阿群大娘炙的老酒又酸了,仿佛一切不如意皆由老酒呈现出来。连续两年酸酒,连续两年抽到“罚油三斤”的下下签!气得大伯暴跳如雷。阿群大娘的第三个女儿读完初二也辍学了,暑假时托母亲打电话给我,叫我给她家“阿三” 找一个厂或者商场上班。我说尽量吧,我也不知道哪些地方招工,主要是她连初中文凭都没有。母亲说,你想想办法吧,你阿群大娘一家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直到十月份,我终于打听到一家大超市招聘收银员,经理说要面试,合格了才能录用。我打电话给阿群大娘,她同意了,但大伯不同意,说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不如过完年再出门,况且还要面试,万一没录用,白跑一趟。阿群大娘私底下却跟村人讲,说我在外面大城市教书十几年了,介绍这么一个工作都搞不定,没本事。母亲转述给我,说亏得年年送老酒给她酬谢观音菩萨呢,还这样讲话,真是没良心。我笑笑,不置可否。母亲说,他们一家人沒文化,你不要介意,能帮就帮,实在帮不上也没办法。我说,知道的,过完年再想办法吧。

几天后,母亲打来电话,问我哪一天回家过年。我答,还要值班, 值完班就回去, 阿群大娘家里平静了吧?母亲说,你阿群大娘昨天发了誓,说以后再也不炙老酒。那她以后祈福用什么酒?我追问道。母亲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到她在家门口对着老天大声发誓,很多人都听到了。

老酒,成了阿群大娘心里一道抹不去的伤痕。

嫂子和妻子

嫂子还未进我们家门前,母亲就特别慎重酿老酒,毕竟老师傅也有翻车之时。那时候, 对母亲来说,迎娶家中第一个儿媳妇是颇为激动和惊喜的,尤其要提前酿好酒,妥善存放以备后用。我大哥作为长子,肩负着比我更沉重、更神圣的担子,我们家下一代血脉的延续他责无旁贷,他根本没有选择和逃避的机会,至于排行第二的我,还可以蹉跎几年。

旁落了几个姑娘之后,与我家相隔几百米的一个女孩,跟我哥扯上了姻缘线。毕竟本村人知根知底,人品也较为熟悉,两家相约好娶回家过年。年底,母亲操练了几十年的酿酒手艺终于要赢来最重要的考验。选料, 浸泡,蒸米,冷却,加酒曲,发酵,取酒,炙酒, 一整套程序下来,母亲的脸上总是挂满笑容。老酒分为水酒和酒娘两种。水酒呈乳白色, 浓的用筷子一粘,可以拉出丝,喝一口,味美香浓直透心头。酒娘不一样,需要历经一番炙烤,乃最后一道巧妙的工艺。将过滤后的水酒装进酒瓮,放一点红曲米,酒瓮四周围稻草、谷糠,炙烤半天,煮沸酒,既灭菌又使酒的口感更醇香。此时酒香四溢,浅斟慢饮,别有一番滋味。炙酒后,让酒瓮自然冷却,密封好放置起来。

客家妇女坐月子时,必取老酒作为滋补品,老酒炖鸡就叫鸡里( 子)酒。有一年, 母亲笑着对我说,你嫂子坐月子进补鸡里老酒跟别人不一样,总是先捞光吃完了鸡肉, 然后端起一大碗的老酒三下五除二一咕噜喝光——嫂子富态的身体终于可追溯根源了, 不挑食,胃口好,这也是一种福气,或者说这是正宗客家妇女的代表。产妇身体补得好, 既有助于其恢复身体,也利于婴儿成长。在客家地区,老酒的醇香伴随婴儿的降生与成长。小孩子出生三天后,要请亲友们喝“三朝酒”;满月喝“满月酒”;一岁喝“周岁酒”; 成年结婚上轿前喝“暖轿酒”;喜宴喝“完婚 酒”;年老寿辰时喝“生日酒”。每逢此刻,妇孺老幼禁不住小酌几口,老酒液映红了一张张笑脸。

娶的外省媳妇并不一定适应得了客家风俗。我儿子出生的时候,妻子喝不惯老酒, 尝试了几次,说身体不舒服,除了象征性捞吃几块鸡肉,一大碗的鸡里酒原原本本退回母亲手上。皱着眉头的母亲纳闷良久,说:“怎么别人家的儿媳妇对家公家婆做的老酒赞不绝口,我家的媳妇却喝不了呢?难道没有这等福气?”其实这跟习俗有关,在广西出生长大的妻子,祖籍在潮汕,母亲则是壮族人,会讲壮话,她不具备客家人的血统,自然适应不了客家人的风俗。听说妻子的爷爷就是长期喝酒胃穿孔死去的,这个铁的事实增加了她对老酒的嫌弃,秉持少惹为妙的原则。

母亲和我也不敢强求,任凭她与客家风俗拉开一道沟壑,甚至在时日的演绎下,这条沟壑越拉越大,以致影响到我们夫妻间的相处之道。老酒无罪,习俗也无罪,那么该怪罪什么呢?我选择了隐忍。在城市的出租房,我一个人喝着母亲酿的老酒。某天,我从网上搜看了 张艺谋执导、拍摄于1987年的老电影《红高粱》。故事背景发生在抗战时期的山东高密,男女主人公历经曲折后一起经营一家高粱酒坊,但在 日军侵略战争中,女主人公和酒坊伙计均因参 与抵抗运动而被日本军虐杀,甚为悲壮。相比 而言,客家人的老酒缺乏波澜壮阔的历史渊源, 也没有留下那么悲壮的故事。老酒,如一条裹 挟着朴素而铅沉的文化底蕴的河流,一路舒缓地向前流淌。

嫂子和我们沿着客家人习俗的河流飘荡, 妻子有另一条河流,终点应该一致。

堂哥

默默抽着烟、喝着老酒的堂哥,头发一如往日的干燥、稀疏,十几颗黑痣散布于面庞。他的手指粗大,少许皲裂的痕迹残留其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未满十八岁的堂哥跟村民学习打铁手艺,纯手工制作刀具、厨具等。他一回乡遇见我,我的脑海立刻浮现出火星四溅的场景。几年后,他去石场碎石子,把碎石机遗漏的石头,用人工敲碎。长此以往,他练就了比一般人更粗大的手掌和指关节。

母亲给他斟了一碗老酒,他右手食指在桌面轻敲几下以示感谢。我的老酒很好喝的, 很甜,母亲说。堂哥嗯了一声,有点拘谨和小心。他端起小碗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咂巴一下,仿佛在回味老酒的余香。

不用说,肯定比你妈酿的老酒好喝。母亲一边塞酒壶,一边回头说。话音刚落,母亲的眼神黯淡下去,沉思了一会儿,说:“哎,转眼你妈去世一年了……”

没有人说话,空气瞬间凝固起来。只因家庭琐碎事,一时想不开,二伯母喝農药自尽。也许一直以来家境不顺,给她心中储存了无数的结。她解不开也想不通,极端的离世方式更像是一种解脱。二伯母去世后,她家的老酒谁来做呢?堂哥和堂弟皆不会,娘酒这门手艺在年轻一代中几乎断层了。

每年春节回到乡下,堂哥来我家串门, 我的母亲都会对堂哥叮嘱一句话 :“有合适的你还是再娶一个吧……你看,你的儿子都长大了……”

堂嫂离家远去时堂侄才三岁。几年后听村人说,在某地见过堂嫂,已改嫁。一谈起堂嫂, 停下手中剃头刀的二伯父就来气,说北妹是养不久的,北妹靠得住母猪也会上树。“北妹”,是村民对外省女孩的统一称呼,不管实际方位 在东、西或北,只要是外省的女孩,一律称之 “北妹”。二伯父也曾张罗着给堂哥物色对象, 二婚的、三婚的皆可,只要不是外省人。二十 多年了,堂哥身边的位置还一直空着。

不胜酒力的堂哥,涨红了脸,跟我絮絮叨叨聊一些心事。仿佛在那个时候,他才敢于打开囚禁许久的心房——那是一处缺乏阳光探照的地方,阴冷,潮湿,封闭,他在里面构筑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不为外人道。借一点酒精,他终于握住了一些话语权,可以摆出一些自信,把音调升高,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述他的理想、期望以及所有伸向阳光的密密匝匝的触角……他实在孤寂太久了。

命运真是一种无法揣测的东西,击打失意之人似其拿手好戏,屡试不爽。我跟堂哥的遭遇有些相似,匍匐于私立学校已经十六年了,不得志,偶尔写着不咸不淡的文字, 喝着白、黄、红各色普通的酒。我没有天赋鬻文为生,像一只两栖动物,在工作之海游累了,就爬上文学的陆地栖息一会儿,以安顿伤痕累累的灵魂。当我陪着堂哥喝老酒时, 就像陪着另一个自己,所有的伤痛、忧愁皆感同身受。喝了许久,堂哥兀自浅笑一下, 双颊朝上耸,眼角往下拉,仿佛陶醉在一个自我编织的圆环里——有鲜花,有美景,也有心中的梦想……

可是,当他抬起低垂的头颅,我看见他眼角淌着泪水……

过了几天,我和堂哥再相逢,又恢复了礼节性的问候,各自扮演之前毫不起眼的配角,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抽烟,小心翼翼地陪着高谈阔论的亲朋。老酒,就像偶然的一束光打到某一片隐秘的灵魂上,短暂活跃了一下又沉寂下去,如同一堆燃烧过的灰烬, 风只能带动它们飞舞一小段距离,剩下的, 就是缄默与伶仃。

对于外出谋生的我而言,老酒也是一种乡愁。作为一个天生的理想主义者,在老酒面前 我常常沉默下来,扮演一个安分低调的饮酒者。我必须学会与老酒相处,学会聆听老酒发出的 声音,去解读它映照出不同人生的脾性。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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