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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标准

2020-11-19陈重之

散文百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普鲁斯特乔伊斯马尔克斯

陈重之

目前为止,在人类的知识中,对于如何评判一部文学作品,没有清晰明确的共同标准。

当然,这不意味着一种清晰明确的共同标准作为自然法则是不存在的,只意味着我们可能尚未发现而已——我们甚至可能永远没法像发现自然科学法则一样清晰明确地发现这样的标准(其实,自然科学的法则原理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绝对正确”的,而是在有限的前提和特定的框架下才有效;科学之所以为科学的因素之一,就在于提前给出预设前提)。

尽管我们没有发现一种自然法则一般的文学评价标准,但是我们拥有大量的外部证据,都暗示着这样的标准是确实可能存在的——在人类的历史上,我们产生了大量不同的文学作品,其中大多数都被时间给完全地淘汰了,然而极少数却令人惊讶地流传了下来,这意味着文学作品确实有着好坏高下之分,不完全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你好我好的事情(喜欢说“见仁见智”的,都是更多地想要避免冲突,而非真的这么认为)。

在古今中外,学者们认真地研究过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其中很多学者认为我们确实能够通过阅读和分析这些伟大作品,来无限地接近文学艺术的真正标准。这些流传了下来,被历代的作家和学者们所推崇和研究过的作品,就构成了所谓的“经典”,在西方也叫“正典”。一般来说,我们认为,这些文学经典或正典,内在地包含了文学的好坏的标准,尽管这种标准是无法用抽象的语言描述出来的。在中国,经典就是诗经楚辞,李白杜甫,金瓶梅红楼梦;在西方,经典就是荷马史诗,圣经,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

这世上,真有些学者充满了野心,研究了自己所处文化中的一切经典著作,进行了大量的分析,试图寻找,描述,论证一部文学作品的好坏高下的标准到底是什么,有些学者甚至充满自信地认为自己找到了真理,就开始给大家下结论和立规矩。在中国,这么做的第一个人,大概就是孔子。当然,这样的学者的著作是非常值得参考的,因为就算他们有偏见,他们的偏见也充满了洞见。在当代的西方,有哈罗德·布鲁姆,也这么做了。简单粗暴地说,哈罗德·布鲁姆认为文学的标准有三个方面:语言风格的创新,认知视角的独特,审美模式的原创。布鲁姆认为,在西方文学传统中,按这些标准看,莎士比亚是第一人,是太阳,其次是荷马,《圣经》,但丁,塞万提斯,歌德,托尔斯泰等人,皆是围绕太阳旋转的行星。

泛论马尔克斯

国内对马尔克斯的吹捧,实在是过头了。

马尔克斯是20世纪后半叶比较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时,他的作品在我国老一代的文艺青年心中引发了震撼(当时,几乎是任何西方新事物,都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些精神上既贫瘠又饥渴的文艺青年并不知世界文学有多么丰富多彩,看到了一个好的,就认为是最好的,所以马尔克斯在中国就这样奠定了神话般的地位,远远超过了他在南美之外任何其它地方的声誉(对,全世界最崇拜马尔克斯的地方,大概就是中国和哥伦比亚两个国家了)。现在的文艺青年,动辄就说什么“马尔克斯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类的疯话,既源出于此。这就像某一些小动物,破壳之时看见的第一个东西,就直接认作是母亲,一样的幼稚。

不可否认,马尔克斯有一定的水平,也应有一定的地位。但是,在整个20世纪的文学史上,他的水平是有限的,他的地位绝不是最高的。马尔克斯的写作在风格上源出于无数前辈大师——乔伊斯,伍尔夫,普鲁斯特,托马斯·曼,卡夫卡,福克纳;这些前辈大师们每一个人的水平和成就都远远地凌驾于马尔克斯之上,尤其是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三个人。是的,马尔克斯并没有在严格的意义上超越他的前辈大师们;他的成就,更多是一种对前辈大师们不同风格的混杂综合,并且把混杂综合之后的结果运用到了独具南美特色的题材之上——这是一种别具新意的创造,但依然远远谈不上超越。在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三位大师面前,马尔克斯只是一个优秀作家。

在马尔克斯的同时代人里,一样优秀的作家是成群结队的——美国的索尔·贝娄,威廉·加迪斯,约翰·福尔斯,托妮·莫里森,菲利普·罗斯,科马克·麦卡锡,唐·德里罗,托马斯·品钦;秘鲁的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英国的萨尔曼·鲁西迪;法国的乔治·佩雷克;德国的君特·格拉斯;尼日利亚的契努阿·阿契贝和沃莱·索因卡;中国文青耳熟能详的卡尔维诺;等等。太多了,数不胜数。马尔克斯在这些人物中,并没有真正地鹤立鸡群。当然,这些作家很多在中国是冷门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在国际上就没有相当强大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更不意味着他们的水平就不行。

现在很多的文艺青年,一谈文学就谈马尔克斯,开口魔幻闭口现实,好一点的顺带提一下卡夫卡,福克纳,塞林格,昆德拉,村上春树,好像整个世界文学就是这些人,这实际上是一种孤陋寡闻和附庸风雅的表现。当然,这些人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家,其中卡夫卡和福克纳绝对是伟大的,但他们远远不是全部——这几个人的名字放到一起,对于一个懂文学史的人来说,是不伦不类的。比如,卡夫卡更适合跟穆齐尔和布洛赫相提并论,福克纳更适合跟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相提并论,昆德拉跟哈维尔和克利玛处于一种几乎是辩证式的张力中,村上春树则...这个人是日本文学中的大异类。

有些人竟然把《百年孤独》当作文学领域的入门读物,或者文学领域的最佳杰作,推荐给广大的年轻人和读者们。这简直是误人子弟。对于一个想要初步了解现代主义文学的年轻人来说,乔伊斯精彩绝伦的《都柏林人》和《青年艺术家画像》,伍尔夫清新优美的《达洛卫夫人》,普鲁斯特的早年习作《驳圣伯夫》,托马斯·曼的煌煌巨著《魔山》,卡夫卡的精妙短篇《变形记》,都要比《百年孤独》更合适。对于一个想要品尝现代主义全部魅力的野心勃勃的读者来说,应该阅读福特·马多克斯·福特的《队列之末》,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伍尔夫的《到灯塔去》,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卡夫卡的《城堡》,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安德烈·别雷的《彼得堡》,这些都远远比《百年孤独》更加能够代表现代主义文学的最高成就。

文学是一个广阔而丰富的领域,其高峰绝不是由某一个大师所霸占的(当然,莎士比亚大概确实是最伟大的剧作家),而是由一群大师所占据的——在西方文学的领域,荷马,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等人皆是一流的大师(当然,这里有些名字或许不是真人)。在当代世界文学的领域,乔纳森·弗兰岑,杰弗里·尤金尼德斯,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罗贝托·波拉尼奥,萨尔曼·鲁西迪,扎迪·史密斯,米歇尔·维勒贝克,奥尔罕·帕慕克,奇玛曼达·阿迪契,都是人们应该多加了解的重要作家。

女性与文学

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中,在世界上的大部分文明里,社会文化结构是不允许女性接受任何文化教育的。

文学创作是一种需要一定文化教育的活动。首先,要识字;其次,要能阅读;然后,要读过很多书。比如,在古代的中国,想要创作诗文的话,没文化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看看李杜的诗歌,再想想他们得接受多么高程度的文化教育,才写得出那种东西。哪怕是在古代的中国长期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曲和小说,想要写好的话,其实也要求着非常高度的文化修养,《牡丹亭》和《红楼梦》,在内容上都包含了古典中国文明各个方面的精华事物,都是各自时代的最高程度文化修养的产物。

在西方,情况是一样。但丁,塞万提斯,拉伯雷,蒙田,乔叟,埃德蒙·斯宾塞,弥尔顿,伏尔泰,歌德——这些人皆是饱学之士,博览群书。跟这些人同时代的女性,除了少数有幸接受一点教育的贵族小姐们以外,几乎都没有任何文化——这还怎么创作?哪怕是莎士比亚——一个没怎么上过学的小子——他接受的教育也比他身边任何的女性都要好。学者们设想过,如果莎翁有个才华横溢的妹妹,那么这个妹妹不太可能像莎翁一样有机会上文法学校,不太可能像莎翁一样有机会进伦敦城闯荡,很有可能一辈子留在村里当农妇——那还写什么?

随着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从1800年至今,世界范围内优秀的女性的作家出现了很多,就是因为资本主义所带来的经济政治和社会文化的变革,把人们从大自然所强加的性别角色中解放了出来。于是,越来越多的女性有机会接受文化教育,有机会获得文学创作所必需的文化修养水平。

有种观点认为,在以前的时代中肯定有非常多的优秀的女作家——她们不过是被邪恶的男权所打压,结果名不见经传罢了。这么说是不准确,因为这种情况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因为我们已经花整篇文章说了——在以前的时代里,女性的受教育机会是少得可怜的,接近于没有;尽管普通和业余的文学创作并不要求太高水平的文化修养,但是最高标准的严肃的文学创作——杜甫,《红楼梦》,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那种水平的——必须需要相应水平的文化修养;以前的女性没有充分的机会获得较高水平的文化修养,因此以前的时代有着大量隐秘的优秀女作家的可能性本身也是很小的。

这是一个悲哀的事实,但确实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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