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华先锋小说创作九十年代创作转型
2020-11-19曾欣
曾 欣
一、引言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出现的先锋小说创作潮中,余华的作品无疑具有代表性。进入九十年代,余华从先锋文学中孤独的叙述人转型为“与群众打成一片”的讲故事的人,这个转变受到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评论界关于余华创作转型的研究已不在少数,主要有如下几种观点:
其一,以吴义勤、陈思和的观点为代表。按吴义勤《切碎了的生命故事——余华长篇小说<呼喊与细雨>[后更名为《在细雨中呼喊》。]论评》[吴义勤:《切碎了的生命故事——余华长篇小说《呼喊与细雨》论评》,载《小说评论》1994年第1期,第59页。]所述,“《细雨与呼喊》无疑是余华自我文学形象的再次否定,从根本上颠覆了评论界对他的框定”。吴义勤认为《在细雨中呼喊》以新写实主义的气息展示了另一个余华形象,不同于先锋写作时期“人性恶”的代言人。陈思和认为,余华从“80年代的极端‘先锋’写作,转向了新的叙事空间——民间的立场”[陈思和,张新颖,王光东:《余华:由‘先锋’写作转向民间之后》,载《文艺争鸣》2000年第1期,第68页。]。以《在细雨中呼喊》为例,陈思和指出,“这部小说里认同的地方比独特的经验多得多”[陈思和,张新颖,王光东:《余华:中国小说的先锋性究竟能走多远?》,载《作家》1994年第4期,第39页。],“许多原来先锋性的思想观念,一旦成为流行色,也就无所谓先锋了。”[5陈思和,张新颖,王光东:《余华:中国小说的先锋性究竟能走多远?》,载《作家》1994年第4期,第38页。]
其二,以冯勤、洪治纲的观点为代表。冯勤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先锋也在发生变化。而评论界固守着狭隘的先锋观,对先锋实验的变化视而不见,“我们对先锋的界定更应该突出的是精神先锋,而非外在的形式先锋,过去的那种先锋观早应有所修正了。”[67冯勤:《非议中的执守——从叙述立场几度转变看余华小说的先锋本质》,载《当代文坛》2007年第3期,第75页。]“余华二十多年的创作实践即是对这一新的先锋理念最为形象的诠释。”洪治纲在《余华评传》一书中指出:余华从1986年开始的先锋出击,并没有直接加入到这种纯粹的形式主义变革浪潮,而是以特殊的精神姿态和人性思考介入到先锋的行列。[洪治纲:《余华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页。]
其三,以王世诚的观点为代表。王世诚认为,由于缺乏与时代的互动,不管是八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余华都未能从时代的整体文化深度中超越出来。关于余华对自己创作转型的表述,王认为只是一种借口;是在貌似背离常理的先锋姿态下怕被时代抛在后面的内在虚伪。[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页。]
余华在临近九十年代入口发表的创作谈《虚伪的作品》一文是对他八十年代中后期创作的自我总结。按照余华的观点,人类文明秩序是不安全、不可信的,秩序总在混乱面前溃败,无序才是生活的真实面目,胜利属于暴力与混乱。[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作家出版社2012版,第166页,第167页。]因此,余华选择一种无我的叙述方式,运用不确定的语言来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以实现真实可信的表达。[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作家出版社2012版,第171页。]
二、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先锋小说创作的社会背景
1.社会整体形势的改变。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化封闭”得以逐渐解除,文学在社会生活中承载了情绪表达和情感释放的重要作用。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回到文学本身”成为关注的热点,从而引发广泛的讨论。其中包括对文学承担过多的社会责任的清理,对文学只关注社会政治层面问题的反省等等。[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93页。]一些社会价值观、人生问题需要得到重新探讨,并要求以多维度的面貌进入文学文本。
在弗洛伊德精神创伤理论的影响下,学者杨小滨指出,“中国先锋作家的个人生活中都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威胁的烙印,先锋文学所要把握的不是历史暴力本身及其后果的具体残暴,而是它储存在意识之外的野蛮的、可怖的、癫狂的感受。以表现阴暗、扭曲或不连贯的景象,含混模糊的感知以及对现实的不确定感觉来展示书写历史的困难。”[杨小滨著,愚人译:《中国后现代:先锋小说中的精神创伤与反讽》,上海三联书店2013版,第52页。]
2.西方现代文学的大量翻译。
在文化开放的大背景下,西方现代文学被大量翻译进入中国,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资源。同时,在一些西方哲学观念与先锋小说观念的影响下,中国作家开始有意识地进行文学的形式探索。“八十年代中后期,一批年轻小说家在小说形式上所做的实验,出现了被称为‘先锋小说’的创作现象。”[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93页。]中国的先锋小说极力探索语言表达的可能性,内容和意义成为被解构的对象,形式是小说家们表达审美观念、进行先锋实验的重要武器,通过对小说叙述方法和“个人”的强调回到文学本体。“在不确定的世界观的影响下,主题多义化、人物符号化,写作主体的态度是随意偶然的、游戏虚无的。”[程波:《先锋及其语境: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页。]
三、个人阅读经历、成长经历对余华先锋创作的影响
1.卡夫卡。
余华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此时,如何恰当使用标点符号、如何处理文章段落对他来说都是难题,这个时期的余华在摸索道路上是小心谨慎的,可他越写越找不到自己应该写的东西,以至于他觉得呼吸都困难了。[余华:《说话》,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2页,转引自洪治纲:《余华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页。]直到偶遇卡夫卡,余华的创作道路才豁然明确。
卡夫卡的小说让余华顿悟: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思想与情感的严谨、叙述上的彻底自由主义拯救了迷茫中的余华。[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页。]在卡夫卡的指引下,余华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重在颠覆固有的现实秩序,表现出对存在的质疑,对现代文明的不信任,对日常生活理想逻辑的撕裂。除了卡夫卡的影响,三岛由纪夫作品中的血腥施暴场面、福克纳作品中对残杀和死者的漠然态度、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用写动作的方法写暴力过程、对施暴瞬间的细节叙述等都给了余华丰富的创作养料。[洪治纲:《余华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9页。]阅读拓宽了余华的视野、在小说创作上给与他更多的选择。
2.家庭因素。
由于父母都是医生,从小在医院的大小角落里游荡,常常看到父亲工作服上的斑斑血迹和医院里那一桶桶血肉模糊的东西,余华对与血有关的东西都习以为常。面对死亡和存放死人的太平间,由于熟悉与太过平常,童年时期的余华对此保持了异常的平静。童年生活对余华的影响是显著的。父母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没有过多的精力与余华共处,与胆大爱动的哥哥不同,余华的不吵不闹让他忍受了更多的孤独,不与世界互动便在旁细细观察世界,细腻与敏感便在这静默的观察中蔓延与生长。
3.“文革”中后期特定的成长环境。
余华从儿童向少年过渡的年代遇上了一场大劫难,尚未得到正确的价值启蒙的这代人被混沌地滚进了时代的车轮。年少的他面对那个荒唐的世界虽然还不能意识到精神危机,但是人与人之间脆弱的关系不免让这个少年迷惑。[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页。]余华在青少年时期目睹的是盲目的政治斗争和让人生惧的伦理危机,人成了卑微的存在,个人在革命的洪流中无足轻重,悄无声息就会被卷走。进入八十年代,价值体系得到重建,文明秩序得到逐渐恢复。个体的人从政治工具的角色中摆脱出来,在反思国家与历史的大趋势下,人逐渐成为显微镜下的对象,开始注重放大人的生存状态、关注人的存在。
四、时代在变化?还是人在变化
1.时代的变化。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余华的小说创作发生了明显的转变,而为其赢得国内外声誉的正是这些转型后的创作。对于余华的创作转型,不少评论家给出了自己的理解。余华本人在这个问题上的表述是以“时代在变,还是人在变?”这样一个选择疑问句的形式出现的,而答案需要两者的并列出现,时代在变,人也在变。
九十年代,中国正经历着一个文化转型期,流行文化迅速发展,市场经济下的文化形态呈现多元趋势,社会文化空间获得极大地丰富与重组。[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95页。]“20世纪80年代的激情、理想主义、反叛、超越变为20世纪90年代的实用主义、消费主义、休闲主义的文化时尚……不再有狂妄的艺术追求,不再有‘天狗’般的自我张扬,不再有特立独行的艺术标举。随俗、平和、浅显成为新的艺术时尚,因为,这是一个市场的时代。”[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3页。]
2.人的变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余华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开始对善和恶一视同仁,开始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叶立文,余华:《叙述的力量,余华访谈录》,载《小说评论》2002年第5期,第38页。]“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一直以中国的方式成长和思考。”[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页。]他所生所长的这片土地是他的根,个人的成长与小说创作是在此基础开出的枝叶,无论枝叶长得多高、散得多广,都来自于根给与的营养。
先锋创作时期的余华刻意把时代与历史排斥在他的文本之外,追求精神世界的喃喃自语,对于其九十年代写作姿态的转变,余华给出了这样的解释,“一个人的年龄慢慢增长以后,对时代的事物越来越有兴趣和越来越敏感了……现在年纪大了一些以后,开始意识到现实的东西更有力量。”[余华,潘凯雄:《新年第一天的文学对话》,载《作家》1996年第2期,转引自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9页。]说出此番话的余华与当年写《虚伪的形式》的余华判若两人,有评论家认为此时的余华刚30岁出头,这个解释似乎有故作老成之嫌,何况八十年代掀起的先锋运动并不成熟。[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9页。]评价家们可以认为这是借口、是辩护,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作家内心对于世界的看法是其写作的基础,观念发生变化无疑会对写作产生影响。
若说八十年代的创作与余华跟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有关,那么他在九十年代相对轻松自在的生活状态对其写作姿态也有十分重要的影响。作为一名职业作家,在商业机制日益强大并渗入到社会各个行业的大背景下,余华的创作目的也出现了新的变化。“过去我不在乎读者的多少,当时甚至还有一个想法,希望我的读者越少越好。现在反过来了,我认为读者还是越多越好。当然,这和版税有关。”[余华,潘凯雄:《新年第一天的文学对话》,载《作家》1996年第2期,转引自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页。]
五、结语
余华以一个现代西方文学的学习者姿态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先锋阵营,进入九十年代,余华“开始相信一个作家的不稳定性,比他任何尖锐的理论更为重要……作家的不稳定性取决于它的智慧与敏锐的程度。作家是否能够使自己始终置身于发现之中,这是最重要的。”[余华:《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页。]
在时代精神发生变化的大背景下,余华的内心及创作理念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人性恶之花渐渐退场,人性善的光芒彰显温情的力量;死亡不再是冰冷的物质化存在,成了情感的载体;叙事话语从八十年代的语言游戏走向单纯与明晰;历史进入文本,成为人物承受苦难的场景。余华的实践诚如他自己所说,当他发现笔下的人物开始反抗他的叙述压迫时,他便屈服,给与人物权利。当他认为其八十年代的任何一部作品都达不到现实本身所具有的力量时,他便追随内心转向对现实的描写。
注释:
[1]余华长篇小说《呼喊与细雨》后更名为《在细雨中呼喊》.
[2]吴义勤:《切碎了的生命故事——余华长篇小说《呼喊与细雨》论评》,载《小说评论》1994年第1期,第59页.
[3]陈思和,张新颖,王光东:《余华:由‘先锋’写作转向民间之后》,载《文艺争鸣》2000年第1期,第68页.
[4]陈思和,张新颖,王光东:《余华:中国小说的先锋性究竟能走多远?》,载《作家》1994年第4期,第39页.
[5]陈思和,张新颖,王光东:《余华:中国小说的先锋性究竟能走多远?》,载《作家》1994年第4期,第38页.
[6]冯勤:《非议中的执守——从叙述立场几度转变看余华小说的先锋本质》,载《当代文坛》2007年第3期,第75页.
[7]冯勤:《非议中的执守——从叙述立场几度转变看余华小说的先锋本质》,载《当代文坛》2007年第3期,第75页.
[8]洪治纲:《余华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页.
[9]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页.
[10]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作家出版社2012版,第166页,第167页.
[11]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作家出版社2012版,第171页.
[1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93页.
[13]杨小滨著,愚人译:《中国后现代:先锋小说中的精神创伤与反讽》,上海三联书店2013版,第52页.
[1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93页.
[15]程波:《先锋及其语境: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页.
[16]余华:《说话》,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2页,转引自洪治纲:《余华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页.
[17]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页.
[18]洪治纲:《余华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9页.
[19]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页.
[20]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95页.
[21]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3页.
[22]叶立文,余华:《叙述的力量,余华访谈录》,载《小说评论》2002年第5期,第38页.
[23]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页.
[24]余华,潘凯雄:《新年第一天的文学对话》,载《作家》1996年第2期,转引自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9页.
[25]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9页.
[26]余华,潘凯雄:《新年第一天的文学对话》,载《作家》1996年第2期,转引自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页.
[27]余华:《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