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北”
2020-11-19周其伦
周其伦
一
北极村隶属于黑龙江省的漠河市,位于我国版图的最北端,面积不小,但人口不多,安静而慵倦地躺卧于巍巍大兴安岭山脉北麓的七星山脚下。这里与俄罗斯的阿穆尔州伊格娜恩依诺村隔江相望,夏季,极度的昼长夜短,自古就有“不夜村”的称谓。
在村里溜达,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都可以冠之为中国最北,例如最北的小学、最北的乡政府、最北的边防哨所……到这里旅游的客人不少,临走前大都不会忘记去最北的小邮局里,认认真真地挑选一张极富地方色彩的明信片,庄重且非常有仪式感地盖上“我找到北了”的邮戳,留作纪念。
2018年的6月,我们几位退休赋闲、正式步入老年人行列的重庆作者,以文学采风的名义随“向北、向北”专列来到村里,四五千公里的行程丝毫也不能消减人们游走的雅兴,一直到傍晚时分,仍然还三五成群随性地在村中闲逛,试图想窥斑见豹,踅摸一番丝丝缕缕的民风。
晚饭吃过好一阵,夜幕才极不情愿,极其缓慢地降临,静穆而空旷的四野让人兴奋,淡蓝色的纱幕中有炊烟习习的农家气味在飘荡,仿佛带给我们已经久远了的懵懂回味。最让我们惊讶的是,在重庆出发时,已经暑气弥漫,一派繁花似锦的闹腾,而几天后的这里,一早一晚还冷得令人胆战心惊,不少游客穿上了携带的羽绒外衣。这样极端的气候变化非常容易造成我们的水土不服,而兴致高昂的我们居然没有丝毫不适,或许是北极村的神奇魅力,让我们这群乐不思渝的“老玩童”暂时地忘却了身心的疲累。
村落依傍着大半年冰封雪冻,小半年咆哮奔腾的黑龙江,道路宽阔平坦呈井字型铺排,四通八达,互为通衢。傍晚的路人不多,车辆更是近乎绝迹,祥和静谧得如梦似幻。心中便会升腾起一个念想,倘若得一便利时,能够在此处逗留个一年半载,以换得心灵那份短暂的沉稳和宁静,将会非常惬意。而这念头说说容易,真的要去具体实施,怕还得费一番周折,毕竟每个人的背后,都会有一个烟火气息浓郁得化不开的家庭,那种说走就走的旅程,只是限于美妙童话里的一个传说。
村民大都以狩猎和打渔为生,务农的极少。这也难怪,在这个一年里只有两三个月可以正常种植庄稼的地方,你辛辛苦苦刨地一年,恐怕连最基本的果腹都难。活人哪能让尿憋死呢,于是祖祖辈辈的乡民们,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走进山林走向大江,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大自然的别样馈赠,他们的小日子也过得很滋润。时下风风火火的旅游浪潮席卷神州时,这里又像模像样地把乡村旅游搞得风生水起了。
二
北极村让我怦然心动,最早是源自于著名作家迟子建的文学作品。这位土生土长于漠河的女作家,用温婉静美的文字,描述着这里风姿绰约的山川景致和色彩万千的人物风情,让我思绪飘飞,怀想无限。
比如说她的《北极村童话》《群山之巅》,再比如说她的《晨钟响彻的黄昏》,不论是小说还是散文,不论是长篇还是短章,在她细腻而舒缓的叙述语境中,大兴安岭的巍峨与黑龙江水的柔情,都曾经一次次地撞击过我的心扉,让身处大西南腹地的我,对白山黑水的粗犷辽远极富幻想。北极村恰好如同“白山”和“黑水”这两者在阴阳交汇点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我们来到这里时是万物复苏的六月,据说这里的冬季更加美轮美奂。冬日的寒凉肯定会让初来乍到的我们受不了,但我可以借助文学作品去勾连想象:极目远眺的洁白和万物归于天地的纵深,让人无比幸福。白雪皑皑中的小村庄的小木屋被厚厚的积雪严丝合缝地覆盖着,恍惚中若隐若现的一个个小窗口里,发散出微微的橘黄色光亮,人间的活色生香一览无余地铺陈。明亮晶莹的点点繁星如钻石般镶嵌在高冷悠远的深蓝色夜空,无声撒下极度的浪漫,为梦幻般天人合一的境界,昭示出人文情怀的宽阔与畅达。北极村所拥有的得天独厚的地缘条件和资源优势,让神州北极、神奇天象、神秘源头闻名遐迩,让它与浩瀚的大森林、无垠的大冰雪、绵长的大界江一道蜚声中外。
居民的房屋,大部分已经建为砖瓦结构的平房,还尚存着一些“木刻楞”式的小木屋,传递着源远流长的文化元素。每年的夏至节都是这里的黄金时节,人们会相约着来到黑龙江边,举办盛大的篝火晚会。不管你来自何方,不论你高低贵贱,载歌载舞通宵达旦,静候着传说中的北极光。我们是这里的匆匆过客,没有资格去挑三拣四,也不太可能有更多的期许,或许对于我们,只能用心才是最为靠谱的情感体验。
到了这里,只要季节合适都会乘坐小游艇去黑龙江里畅游一番,这也是我们首要的选项。江水波涛滚滚,逶迤而来又泛滥而去,也算是天随人愿,让我们感受到了与长江不一样的韵致。每条小艇载着十余游客,飞奔而去,黛青色的江水“哗啦啦”地翻出壮观的浪花,江对岸是鳞次栉比的青山,隐约处有俄罗斯的小村庄悄然闪现,欢腾的小游艇不负众望奋力向对岸驶去,俄罗斯村民奔放地跑向我们,一边热情地挥手致意,一边高声疾呼“哈啦少,哈啦少”(你好),急切切冲向江边,似乎要迎接我们,与我们拥抱一番。小艇上的人也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欢呼雀跃,可游艇在离岸大约二十多米的地方便掉头而去,惹得岸上的人和艇上的人,兀自地一阵唏嘘。
三
是夜,下榻于北极村老孙家大院,我突然就有了睡不着的兴奋,辗转反侧间脑海里涌现出很多很多与北地相关的传奇。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脑海居然还闪现出两千多年前苏武牧羊的情景。据史料记载:汉武帝时期,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在域外十八年,他在这片荒漠的北地上牧羊以维持生命,苦苦挣扎,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家园,他的坚韧、忠贞、大义感动了天地,十八年后他终于摆脱了当地极端恶劣的环境,辗转回归到大汉王朝。据说,苏武当年牧羊的地点就在今天的贝加尔湖畔(当地也叫做北海),我特地在地图上进行了估算,那里的纬度与北极村相当,只是经度西移了许多,距此地的直线距离大约有三百公里。
这个真实故事的细枝末节我不太想过多去考究,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这起事件的历史凿空意义。我思忖最多的是,苏武当年那伟岸壮举的动力来自何方?是什么坚定的信念促使他能够在冰天雪地、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始终保持着执拗的顽强?苏武当年的惊天壮举对于今天的华夏有着怎样的人文考量。回想到2017 年秋,我们重庆一帮作家在探索南疆时,走到了张骞出使西域时路过的卡拉库里湖,我也曾经发出过这样的诘问,并且在另一篇散文《葱岭圣湖》中,对我们先辈那种开疆扩土的积极姿态和敢于走向世界的胆魄,给予了极高的赞誉。巧的是张骞和苏武都是出使的汉朝官员,张骞艰苦卓绝地贯通丝绸之路花了十三年,而苏武出使匈奴被拘则整整耗费了十八年。两者的外交意义我们此处不表,我只是特别想说明的一点是,正是他们这样一种源远流长的伟大情怀,才成就了中华民族百折不挠的人文精神。话题虽然大了些,但思考后却不乏对历史的深邃有了更为真切的感知。
才凌晨四点,天就大亮了。寒凉凛冽的晨曦瞬时就幻化成和煦的阳光,铺天盖地撒向山峦田畴,偌大宽阔的农家后院里,有一片平整坦荡的土地,绿意青青,露珠晶莹。年老的主人独自在地里为土豆幼苗松土除草,吸引着我们走过去和他唠嗑。老人的语言极其朴实,说笑中荡漾着难得的自足与祥和。北极村人闲适的情致,我们似乎可以领略到一二。
四
热火朝天的旅游浪潮给北极村带来了远方的我们,我们也在来来去去的邂逅中感悟到了人生的许许多多。尤其是到了我们这把年纪,上有老,下有小,自身烦恼还不少,这已是每一个普通人最为普遍的庸常。不少人会把养生挂在嘴边,而我倒是觉得,最好的养生方式莫过于心态上的怡然自得和身体上的康健无恙。
在北极村最大的地表广场,“我找到北了”一块标志性的石碑旁,人们兴趣盎然地拍照留念,同行的一大群老头老太太喜形于色,恰如天真烂漫的孩童,混迹于他们中间,感觉自己也顿时年轻了不少。
站在大石碑旁四下张望,那接地连天的林木漫山遍野,那特有感觉的白桦树更是多得让人喜不自禁,远远看去像人们俏皮闪动的大眼睛。近近一瞅,白桦林的细致光华却令人心动,挺拔的树干和雪白的树皮上,浑然构成大自然一幅幅原生态的山水画作,雅趣质朴天成,引得年逾古稀的陈识羽先生不能自持,他攀爬上石台的顶端,要与他最钟爱的一株白桦树来一个亲密拥抱。也许在他的眼里,树干上那一处处美目盼兮的“眼波”,让他想到了亲人的顾盼。照片拍罢,诗意盎然的他,还在石阶上伫立良久,他是在酝酿诗句抑或是在思念故人,他不言,我们也不好深问,此时的沉默或许是最好的表达。
重庆女作者周琪更是与爱人在那大片的蓊郁草地上就地打滚,这边厢女人高举粉拳高叫喊打,那边厢夫君倒地大声讨饶“救命”,一幅现代版“武松打虎”图跃然呈上,演绎着夫妻历经了三十多年风风雨雨后的浓浓爱意。惹得专列上“我行我摄”团的一帮年轻摄影家们急匆匆按下快门,在祖国最北端的殷殷草地上,留下了一段情意绵绵的佳话。
日子过得飞快,人们常用白驹过隙来形容。年轻时我也就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成语而已,可当自己不经意地走完一个花甲后,方悟出这恐怕不单单只是一个成语了,其间的人际况味,可能只有当事人才可品尝到真味。这些年,敬老、爱老、养老的话题渐成风尚,这是明面上的,可内里的怡情养性,颐养天年,更多的也只能靠自己。可见这提法虽好,但是要落到实处,具体而微的事还是得靠自己。
找一处风光独特,民风古朴,空气清新,景色怡人的地方,尽情享受那份难得的恬淡和舒意,成为了许多人最想做也还能够做的。可是真的要去做,除了我们要能够抛下庸常生活的挂碍外,还须多一些完备的基础设施。当然,对于我而言,还得加上手边有那么几本值得阅读的文学书籍。
人们常说某某人“找不到北”,意思是指某某人做事有头无绪,没有定力,这和北极村“我找到北了”的大石碑关联不大。旅游区把这个俗语挪用到此,也仅仅是个噱头,可当我站在那石碑下,依然由衷地满足,也许我和大家一样,有一个不便去说破的意趣,活了大半辈子,今天毕竟“我找到北了”。
作为一个普通的老者,足可以慰藉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