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 像
2020-11-19肖龙蒙古族
肖龙(蒙古族)
1
星期天,那日苏看看效率手册上的计划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长出了一口气,他想这回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昨天公司没有加班,却也没有闲下来。上午陪爱人徐星到普尔斯马特商场购物,下午又去酒店看望从内蒙来的十年没见过面的同学。整个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忙忙碌碌比上一天班还累!
每到周末休息,那日苏必须拿出半天时间来陪徐星去商场购物,这对那日苏来说是最头疼的事了,虽然不情愿,但还要装出高兴的样子来。徐星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市场总监,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他们有一家经营不错的公司,还有个在电信集团当总裁的爸爸,这些完全能使她成为什么也不干,坐在家里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阔太太。这让她染上了消费癖,仿佛上帝让她来到这世上,就是让她想着法儿把存在银行里的钱大把大把地花出去似的。
保姆小赵回四川老家相亲去了,那日苏只好亲自陪徐星进商场。整个购物过程是他推着购物车跟在徐星后面,任凭她把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东西从货架上拿下来,一股脑儿地堆到购物车上来。这让他想起小的时候,跟着阿妈赶着勒勒车到原野上捡牛粪时的情景:秋季大草原,满眼的枯黄。阿妈不停地弯腰捡牛粪,为家里储备冬天的烧柴。他躺在勒勒车上看天上的云彩。牛在旁边啃草,小黄狗花花则在远处的草地上一跳一跳地逮蚂蚱……
从普尔斯马特商场出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徐星却没有回家的意思。宝马车一打弯顺着学院路向二环方向开去。
“还要去哪?”那日苏问道。
“你饿了吗?”徐星说。
“还成。”那日苏说。他看着徐星。
“坚持一会吧。”徐星说道,“去买一张歌碟就回了。”
那日苏想徐星准是去买刀郎的歌碟了。自从刀郎的歌曲流行以后,徐星买了好多他的光盘和磁带放在家里。从此每天刀郎那沙哑的、声嘶力竭的歌声便充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刀郎的歌已经过时了。”徐星突然说,“现在出了个叫庞龙的歌手。歌唱得不错,很流行。”
“哦!”那日苏说道。
这名字挺陌生,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想。其实他从来不听流行歌曲的,他只接受经过时间检验留下来的精品。他觉得现在所有称之为流行的东西,都像春天马路边杨树上的“树狗儿”,一夜间从树枝上冒出无数,又红又紫,但一夜间又零落成泥了。
“唱的是什么歌?”那日苏问。
“《两只蝴蝶》。”徐星说道。随后轻声地唱起来:
亲爱的,你慢慢飞
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
徐星戴着浅色的茶镜,左手抓着方向盘,头发被风吹得向后飞着,露出一段白白的脖颈。那日苏喜欢看她开车的这个样子。这让他想起他们初定终身时的情景:徐星从她父亲的豪华奔驰车上下来,向他走过来,带着喜悦和娇羞,同时也带着不尽的财富和他的未来。那天他们紧紧地拥抱着!现在看,她虽然下嫁给了他十年,已是年逾三十的人了,但是岁月并没有消损她多少芳容,反而给她增添了成熟女人特有的姿色和韵味!
车过蓟门桥,穿桥洞往右拐,走一段便是大钟寺电子音像市场了。市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徐星一路按喇叭,总算在市场拐角处找到了个停车位。交了停车费,那日苏以抽支烟的借口没有同徐星一起去买碟。
北京初夏的天气已经很热,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停车场。那日苏到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份报纸,坐在树荫下的一个废弃的木箱上看着。
他虽然很少买报纸,但是每天上网浏览新闻,是他上班时的第一件要务,这是他多年来一直保留下来的习惯。报纸上一则新闻:有人提出议案,把双休日改成单休日,每周倒出来的一天集中在月末休息,这样月末营造出当月的小黄金周来。他觉得这想法不错,但是每周休一天又觉得有些紧张。后来想想才觉得这只是一种猴子分枣子的想法。
那日苏笑了,为“政治家”的聪明。
“大哥,买光盘吗?”
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妇女站在他面前。这妇女三十岁左右,满面灰尘,头发上沾着草屑,怀里抱着个刚满月的孩子。孩子小脸也脏兮兮的,由于缺乏营养而变得干黄肌瘦。
“大哥,买毛片吗?”那妇女操着河南话说道。
那日苏摆了摆手。
摆脱了河南妇女的纠缠,回到车里,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车里闷热如蒸笼。他把车的空调打开,一股带着机械味儿的凉风迎面吹过来,车里的温度顿时降了下来。这时他看见徐星从市场那边走了过来,眼镜推到脑袋上,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累死了。”她说道。一屁股坐在车座上,用手扇着风。
“买个光碟也这么费劲儿。到处是人,到处是人的臭汗味儿!”
她抱怨着,把车启动起来。上了二环主路,车速加快起来。他整理着她买来的歌碟,前前后后有五六张。在歌碟袋子的里面,有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上面印着一行英文字母,中间是个弯臂弓腰的壮男,向人们展示着浑身强健的肌肉和力量。下面是一段广告语:给男人信心,给女人“性”福。
“别乱动!”徐星说道。把东西从他手里拿过,放在她那边的驾驶座上。
“是什么呀?”那日苏问道。
“你脑袋!”她说道。嗔怪地白了他一眼:“药呗,还能是什么!”
那日苏不再说话了。他把头靠在后座上,感到浑身乏力。他看见车窗外的树木和花草在午后太阳的淫威下,像群不能性事阳萎的男人一样打不起精神,萎靡不振,昏昏欲睡。
2
那日苏打算睡个懒觉。他的信科公司并不大,大大小小三十几个人,做电信项目,在岳父大人的树荫下一切业务都得心应手,水到渠成。但是他觉得身心疲惫,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有只上足发条的闹钟在他脑袋里嘀嗒乱响。有时他想,没准儿哪天闹钟发条受力过大,突然断裂,就再也听不见这该死的嘀嗒声了。
昨晚的懊恼和残留在腹里的酒精,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了。那日苏翻身起床,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衣服穿上。感到有些口渴,就喝了一大杯白开水。到卫生间洗漱时,从挂在墙壁上的镜子里看见了他那张宿醉未醒的、苍白而疲倦的脸。
“哎,看来真是不行了,真是不胜酒力了。”
那日苏心里叹道,随后无奈地笑了一下。
昨天阿吉奈把电话打到家里的时候,那日苏正在餐桌上吃午饭。客厅里的电话响着。那日苏坐着没动。
“你接一下电话。”徐星说,“我的手都占着呐。”
徐星正在卧室里边听庞龙《两只蝴蝶》的歌儿,边整理上午买回来的东西。她知道那日苏在家里有不爱接电话的习惯。
那日苏走到客厅,拿起电话。
“你好。”他说。
“这是那日苏,那总的家吗?”
是外地人口音,听着有点耳熟。不会是客户,客户不会把电话打到家里来的。
“你是?”
“靠,听不出我的声音啦?”
那日苏犹豫着,在脑子里迅速查找着对这声音的记忆。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那人说,“我是阿吉奈!”
“鬼子!”他啸叫一声。
“靠。真是当了老总,有了钱,亲戚朋友都没有啦!”阿吉奈说道。
“别瞎说!”那日苏正经地说道,“你在哪里?”
阿吉奈说他在北京,来同一家科技公司谈一笔业务,住在西直门的一家酒店里。他说办完事就给那日苏打手机,打了一上午都没打通,一直关机。家里电话他又不知道。后来还是把电话打回内蒙的家里,老婆从过去的电话记录本上查到的。他说:“你干嘛关手机呀,是不是去泡妞了,听说当老板的周末只要手机一关,不是在酒吧泡妞就是到歌厅里找小姐,或是带着二奶到郊区深山里嚼野菜了。”
“没搅你的好事吧?”阿吉奈说道。
“胡扯什么呀!”那日苏说道。“你住哪家酒店呀?”
“凯特莱大酒店,就在高粮桥斜街进来,往右一转就是。”
“好,等我,半小时到。”
那日苏挂了电话,拿出北京地图又确定了一下宾馆的位置。然后同徐星说来了同学,要去看一下。徐星把车钥匙给那日苏,嘱咐他开车要小心,别喝酒。那日苏答应着。等那日苏从楼道出来,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抬头看见徐星正打开卧室的窗子向下看他。
“晚上早点回呀!”徐星说。
“知道了。”那日苏说道。
那日苏开着宝马车,奔西直门方向走。他想象着阿吉奈的样子。毕业十年来只是通了几次信,却没见过面。在学校时,宿舍里那日苏年纪最小,排行老五,阿吉奈排行老三。他人长得憨实,但鬼点子多,所以落了个“鬼子”的绰号。阿吉奈从来不听逻辑学老师的课,整天躲在宿舍里给南方一个女生写情书。但考试时总是名列榜首。那日苏向他讨教秘诀,他带着那日苏在逻辑学老师门前的雪地上蹲了一个早晨,耳朵都快冻掉了。等逻辑学老师家的保姆出来倒垃圾时,他们找到用腊纸刻的油印后废弃的逻辑学试卷残片……
他现在怎么样呢?那日苏想着。
西直门桥修路,车堵得水泄不通,那日苏只好开车绕到车公庄大街再兜回来。等那日苏左拐右拐来到凯特莱大酒店时,时间已经将近四点一刻了。阿吉奈坐在酒店一层会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横竖躺着一堆烟头。他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卷报纸,眼睛却往旋转门那儿看着。
那日苏走到他跟前时,他竟没有发现。“鬼子!”那日苏大声说道。
阿吉奈回过头,一下认出他来。
“老五!哎——呀——”
阿吉奈跳起来,俩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阿吉奈比在学校时更魁梧健壮了,草原的牛羊肉和马奶酒把他养育成了真正的蒙古汉子。他的脸虽然被强硬的草原风沙吹得粗糙干裂,刻下了道道印痕,但却紫里泛红,透着生机。整个人坐在那里像一尊粗墨大笔的雕塑。虽然他没有着蒙装,但那日苏能想象出他跨马驰骋在草原上的雄姿。
“没怎么变,只是比在学校时胖了些。”阿吉奈打量着他,“身体怎么样?”
“还行吧!”
那日苏支吾着,突然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等一会儿了吧?”
“反正没啥事。我知道北京的路没谱。”阿吉奈说道。
“是呀。”那日苏说。“修了拆,拆了修,像孩子过家家!”
“在北京活着憋屈呀。不像咱们那里,挥鞭撒马,几十里路没影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呀?”那日苏问道。
“都办妥了。”阿吉奈说。
那南方女生得了白血病,辍学回家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大学毕业时阿吉奈报名去了那个湿漉漉的南方小城,在政府办公室当秘书。他工作认真,勤勤恳恳。两年后,就在领导正考虑提拔他晋职时,却出事了。老家托人给他捎去几桶新鲜的马奶酒。下班后阿吉奈躲在一家小酒馆里喝着马奶子酒,一杯又一杯,直到夜深小酒馆打烊。踉踉跄跄走在街上。风一吹酒劲儿就上来,脑袋变成了刮着飓风的草原。他摸索着走到市政广场的雕塑那儿时,以为到了家,便坐在水泥台上,慢条斯理地脱下鞋来,又慢条斯理地脱下衣裤,然后便倒头呼呼大睡起来。等第二天市领导来广场为建市五十年大庆剪彩的时候,一丝不挂的阿吉奈还躺在那里大醉未醒……这件丑闻沸沸扬扬,传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后来又传进了北京,一度成为同学聚会时喷饭的笑料。
阿吉奈辞了职,回到内蒙老家承包了一个牧场。后来又办了个农牧业科技公司。这次来就是同北京一家公司谈一项农牧业科技合作的项目。
“不错呀!”那日苏说道。
“还行吧。”阿吉奈呵呵一笑。
“我带了两瓶‘套马杆’。”阿吉奈说,“咱们十年没见面啦,今天说啥也得好好喝几杯!”
3
那日苏觉得有点儿饿了。走进厨房,看见餐桌上有徐星给他准备好的早餐。餐桌一角空玻璃杯下面压着一张便笺纸条:老公,早上起床后别忘了吃早点,喝药。药在书房的抽屉里。我去见个广告客户,中午可能回不来,你就到下面的饭店吃口吧。
那日苏笑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轻松感。
他边吃早餐边打开电视,调到《狂野周末》节目频道:电视屏幕里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一群狮子在围捕两只斑马。斑马一大一小母子俩在拼命地奔跑着。它们在狮子的穷追不舍下跑散了,母斑马站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小斑马被群狮围追堵截,爱莫能助。
那日苏看不下去,拿起遥控器,又换了下一个频道。
这频道的节目是新开设的,那日苏从来没看过。主持人刘仪伟正和一帮浓装艳抹的佳丽说起曾经的初恋。他让每位在坐的佳丽都实事求是地说出自己的初恋,但不可思议的是所有佳丽都把初恋理解成性爱。逗得在场的嘉宾和主持人都捧腹大笑起来。
那日苏也笑了一下,为佳丽们的无知,也为佳丽们的坦诚。
吃完了饭,那日苏把杯子和托盘放在洗菜槽里。按徐星的嘱咐到书房抽屉里找到了昨天买的那种叫“张力男”的胶囊,用白开水冲服下去。这类药都有一股烤糊红薯的味道,他已经喝了几盒,也没有什么效用。害得他一闻到糊味儿就想呕吐。
中午没去到小饭店吃饭。觉得百无聊赖,躺在沙发上用遥控器把电视频道都搜索了一遍:除了药品和洗衣皂的广告外,就是老太太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苍白琐碎的韩剧。
那日苏拨通了徐星的手机号码。
电话不是接通手机的嗡嗡声音,而是徐星下载的《两只蝴蝶》的彩铃歌曲。一曲末了,徐星在那边说话了。
“喂!午饭吃了吗?”
“不想吃,没胃口。”那日苏说。
那日苏听见手机里很乱,好像有女人在说话,还有一个男人呵呵的傻笑声。
“谁在呀?”那日苏问。
“哦——”徐星犹豫了一下。
那日苏听见徐星把手机拿开,对身边的人“嘘”了一声。
手机里立刻鸦雀无声了。
“今天约了个广告客户,中午在一起吃个饭。”徐星说道。
那日苏知道徐星现在和那个大鼻子教练在一起。但他没有说破。
“好吧,那你忙吧!”
那日苏把电话挂断了。
那日苏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着。那个大鼻子教练坐在驾驶座上山吹海擂的情景,总在他眼前出现。大鼻子教练是闯进卧室的蚊子吗?那日苏心里想道。
都怪那次该死的野外滑雪之行!
去年圣诞节的前夜,北京城银装素裹。他和徐星却窝在他们的爱车里,被困在昌平北部半山腰狭窄的山路上。
圣诞节公司放一天假,那日苏本打算带徐星去爬百望山来着。可是徐星说啥不去,非缠着他去昌平的滑雪场去滑雪不可。上午十点出发,等把车开到山上滑雪场已经是下午两点了。那日苏去服务台租滑雪板和滑雪服时,听见收音机正在播送天气预报:北京傍晚城区有小到中雪,北部山区有中到大雪。
等他们从山上滑到山谷,天阴得重了,一会儿便下起雪来。他们赶紧退了滑雪用具,开车往山下走。
宝马车下山的速度很慢,一点一点,像蜗牛爬。等车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有块石头在右车轮垫了一下,徐星的方向盘失手了,车颠簸着滑到路旁一米深的河沟里,僵住了,开也开不动,退也退不出。
他们傻了眼,不知该怎么办。
“有啦!”徐星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
她回到驾驶室找到了一张蓝色的卡片。那是一张专门用来汽车救援的名片,没有人的名字,只有一排电话和手机号码。徐星用手机拨通了其中一个电话号码,报出了他们的准确位置。
“你们尽快来呀,我们正在雪地里冻着呐!”徐星说道。
“我们随后就到。”是一个很磁性的男人声音。
他们坐在车里耐心地等待着。北京下雪是稀罕事,更别说这么大的雪了,真是十年不遇。草原的雪是硬的,下起雪来就像一群桀骜不驯的幼马,撒鬃翻蹄,狂奔肆虐。而北京的雪是软的,下起来悄然无声,像不露声色的娘们儿。望着车窗外的茫茫一片,那日苏想起老家下雪时的情景:下雪不能上学,他便和姐姐憋在蒙古包里,玩着歘嘎拉哈的游戏。阿妈把熬得滚烫的奶茶倒在碗里,端给圈马回来,刚进家门的阿爸喝……
山路上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徐星站在路边高声尖叫,救援车朝他们这里开过来。从车上跳下来四个人,都穿着蓝色厚厚的连帽羽绒背心。他们用绳索把陷在河沟里的宝马车拴在救援车上,不费吹灰之力便拖上路来。一个高个儿的人走过来,大概是他们的教练,检查一下车,看看没有大的损坏,然后开了一张单子递给徐星。
“没事啦。”教练说道,那是非常有磁性的声音。
徐星付了费用,犹疑着想说什么。
“没事了,走吧。”那教练说道。
“师傅,我想……”徐星像个忸怩的小姑娘。
那教练明白过来,“是手怯了,让我帮忙把车开下山吧!”
那教练吩咐其他人开车回去,然后钻进那日苏的车里。他坐在驾驶座上,像个老练的驯兽师,轰油提挡,车便如一头温顺的狮子,乖巧地按他的操作行驶起来。
教练很健谈,从车的保养谈到车的性能,从车的驾驶技术谈到雨雪天驾车时出现事故的应急措施。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徐星歪着头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向他那里投去崇拜的一瞥。那日苏坐在车后面的座位上,看不见他的脸,当宝马车从路灯下疾驰而过时,只看见了教练那在灯光下一闪而过的大鼻子的剪影……
4
徐星打过几次电话,那日苏都没有接。
那日苏走进书房,把手机打开。手机里连续“叮咚叮咚”地响了五六声。他知道那是关机这段时间,手机里积存下来的短信息。他倒了杯可乐,边喝边看着手机里的短信。
有两条信息来自同一个号码,那是平谷一家叫“天上仙境”高尔夫俱乐部发来的,希望他在百忙之中抽点时间光临他们的球场。这种信息那日苏每天能收到十几条,让他应接不暇。有一条信息是天气预报。还有一条是鬼子发过来的。他说,你昨晚没事吧?你现在怎么了?喝那点儿酒就那熊样了。身体怎么搞的!别为钱不要命。要注意身体,身体是本钱,其他都是扯蛋。他说他今天去趟天津,下午回北京再同他联系。最后一条信息是从网上发到他手机里的,前面是一串QQ 号码,后面用括弧括着“别碰我·疼”,是她的网名。
亲爱的狼:
你现在忙什么?怎么老不上网,在网上找不到你。想你。等你上网,等得花都谢了。
咬死你,疼。
那日苏想起来了,这是“五一”放长假时,他在网上认识的网友。
“五一”假期里他和徐星去河北野三坡,玩得很过癮也很累。那里虽然有奇山异水,但是草原和沙漠是人造的。稀稀拉拉牛粪似的蒙古包,几只脏羊在草地上啃草,一匹瘦骆驼像病猫似的懒洋洋地晃荡着尾巴,还有一群从农村雇来的姑娘穿着蒙古袍,用那蹩脚的嗓子使劲儿地嚎着《祝酒歌》。这就是草原,这就是北京人想象中的草原啦!一帮在老师带领下来此采风的学生以为真见到了草原,他们张开双臂,激动地大声喊叫着。那日苏真想象不出,他们回去写的作文里,会用怎样的词汇来描绘见到的草原!
他们原打算整个假期都在野三坡度过的。可是玩了三天,徐星说啥也不干了,她嫌那里风野太阳毒,都把她给晒黑了。回到北京后的第二天便去美容院做美容面膜。那日苏闲下来后打开电脑,上网浏览了一下这几天的新闻,然后用“狼行于野”的网名注册了个QQ号码。他刚登陆,网上便有很多人提出加好友的请求。他一一地筛选着,选定了一个网名叫“别碰我·疼”的网友。
个人信息上介绍“别碰我·疼”是位在校女孩。
他觉得这网名很个性,也很好玩。
那日苏和“别碰我·疼”聊了几次,觉得和她还算聊得来。“别碰我·疼”对事物的见解,他虽不能赞同,但是他能从中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的新鲜感觉,就像吃泡菜吃腻了的人,冷不丁来一碟臭豆腐也让人胃口大开,食欲大增。但是“别碰我·疼”的热情大胆确实让他大吃一惊,甚至吓着了他。刚聊了几次便对他无遮无拦,以后更对他亲昵有加,卿卿我我了。他在网上隐身躲她几天,等到假期结束上班忙起来的时候,他便像陌路人一样将她忘到脑后去了。
网络本来就是虚拟的东西,那日苏心想。
但是那日苏没想到“别碰我·疼”却没有忘了他,现在发过短信来!
那日苏把剩下的可口可乐喝完,把纸杯扔进垃圾桶,又给鬼子回了个信息。走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连接上网络。
今天那日苏没有浏览网上的新闻,而是直接登陆了QQ。
他用鼠标点击QQ 上“别碰我·疼”的头像。“别碰我·疼”的QQ 头像是位梳了两条短辫傻里傻气的女孩。一个发送信息的空白对话框跳出来,打开在那日苏面前的电脑荧屏上。他敲了几下键盘,第一句话便发送上去。
狼行于野:
你好,我来了,你在吗?
这行字刚刚上去,“别碰我·疼”的头像便闪亮起来。随着“吱吱”几声老鼠似的鸣叫,一行红色的字体跳出在信息对话框里。
别碰我·疼:
在呀在呀!在网上半月不见你。找你,找得好苦哦!
狼行于野:
出了趟远门,刚回北京。
那日苏笑了一下。他觉得没法给她解释,便编了个谎话。
别碰我·疼:
哦哦哦,你还挺忙挺辛苦。去哪里了?
狼行于野:
内蒙古。
别碰我·疼:
哦,是大草原!很美很美。是去会见网友吧?哼哼哼!
狼行于野:
不是。是出了趟公差。
别碰我·疼:
瞎说吧你!谁信呀。老实交代,同网友见过面吗?
狼行于野:
没有。从来没有!
别碰我·疼:
其实,同网友见面聊聊感觉很好的!
狼行于野:
想象不出什么样。
别碰我·疼:
出来走走,别把自己闷在泛着潮气的房间里。哈哈哈!
那日苏停下来,他不知应该怎样回答她。他确实想象不出同网友见面是个什么样子,想象不出虚拟的东西一旦现实化该是什么样子。他想,说不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噱头,也许是皑皑白雪里显露的冰山一角,或者虚拟和现实本来就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孪生兄弟。
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离电脑桌不远的墙角那里,摆放着一只很大的水景鱼缸。鱼缸用水晶玻璃制成,四周包裹着镀金镂花的边框,整个儿看上去质地考究,晶莹剔透。这是他们结婚时徐星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在那里放了十年了。两条银龙鱼在冒着氧气泡的水里慢慢地游动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这别人设定好了的陈年腐水里漫无目的地游动着,用来证明自身生命的存在。
那日苏吸完了烟,又回到电脑跟前来。
狼行于野:
有什么好的去处吗?推荐一下吧。
别碰我·疼:
嗯嗯嗯,惠新东路酒吧一条街上的昭君酒吧不错。
狼行于野:
好的,谢谢你。
别碰我·疼:
离我们学校很近。我常去,说不定能碰到你呐。嘻嘻嘻!
5
那日苏步行走着去酒吧街。
穿过四环路的桥洞便是惠新东路。
西沉的太阳已经失去了白日的淫威,忸怩着躲到高楼大厦后面去。人们从楼里出来,伸伸懒腰,融入到城市狭窄的空间来。街道上顿时霓虹闪烁,艳歌飞舞,人满为患。安静的白天即将过去,多姿多彩的城市夜生活开始了。
路两旁人行道被夜市的小商小贩们占据,叫卖声南腔北调,此起彼伏,听起来就像落了场透雨的池塘里大大小小的蛙鸣。胡同的拐角处生起了炉火,空气里飘荡着炸毛鸡蛋、臭豆腐的味儿。这让那日苏想起小时候在村后的泥塘里摸泥鳅时的情景:三五个孩子都光着屁股,身上一丝不挂。塘底被搅上来的沉枝烂叶和黑泥,就泛着一股炸臭豆腐的腥臭味儿。身上带着这股味道回家,阿妈便捏了鼻子,呵骂着他到河里把身子洗干净,才允许他进屋吃饭。
那日苏穿过夜市的人流,来到了惠新东路的酒吧一条街。
大大小小五十多家仿古装修,情色各异的酒吧,面南背北,隔着小月河,同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遥相呼应。置身其中,仿佛走在七百多年前元大都繁华的街道上。
读大学的时候,那日苏常到这里来跑步。那时这里还是一片野莽丛生、砖头瓦砾的废墟,是城市垃圾的聚散地,只有一段段的土梁能看出点城垣的轮廓。小月河也成了污水排放渠,每到夏日季节城市的粪便和饭店的残渣剩饭泛滥河中。那时他想:一个坚强不屈、英勇善战,疆域横跨欧亚大陆的马背民族的精神就这样被深埋地下,就这样被人们遗忘了吗?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站在宿舍窗前,遥望废墟中的遗址,仿佛听见一个古老民族祖先的悲叹怒嚎。毕业五年后,在他创办的信科公司挂牌营业的那年春天,废墟上来了好多穿着桔黄色背心戴着桔黄色安全帽的人,他们指手画脚,在大声说着什么。那日苏从网上看到了一则新闻,说元大都城垣遗址已经被国家列为重点遗产保护项目,将进行抢救挖掘,还要在某些城段修建遗址公园,清淤补水,再造古树楼阁,并塑造元世祖忽必烈及众武士的雕像,以供世人游览观瞻,缅怀历史。
一年后,在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修建起来的同时,一组高大威武的元世祖忽必烈及众武士石雕像也在废墟中耸立起来了。那日苏心里非常激动。他每天上下班从遗址公园前路过,都停下车来,在石雕像前默默地观望一会儿。
昭君酒吧装修得像搭在土坎下的蒙古包:门口圆圆的,挂着红色的彩头和白色的哈达。平地上放着勒勒车和银马鞍韂的模仿造具。两个穿牛皮坎肩儿蒙古摔跤手似的汉子站在那里,神情肃穆,仿佛元帐前御前侍卫一般。蒙古汉子把手放在胸部,躬身施礼,迎他走进酒吧。
酒吧里人很多,音箱里正放着腾格尔《蒙古人》的歌碟。那日苏找了个靠窗子的座位坐下来。
一位侍者小姐走过来。
“欢迎光临昭君酒吧,你需要点什么?”
侍者小姐把一份菜单递给他。待者小姐穿着紫色的蒙古长袍,头上扎着绣着花边的白色头巾,俨然是位朴实俏丽的蒙古姑娘。
那日苏点了一壶奶茶,两碟奶制品的点心,又要了一扎黑啤酒。奶茶、奶品、黑啤酒上来。那日苏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朝门口那儿扫了一眼,像是等着什么人似的。然后便慢慢地自顾自的饮起酒来。
是在等“别碰我·疼”来吗?他笑了一下。
其实那日苏心里清楚,这会儿谁也不会来,他根本也没有想约谁来。他只是这么想着,这么等待着,就像歌剧里等待着的戈多。他觉得“别碰我·疼”来也好,不来也罢,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那个让他烦躁不安、心慌气短的家里走出来,从过去那个无形的阴影里走出来。来到这里让他彻底地休息一下,调整一下,体会一种久违了的家乡的感觉和味道。
音箱里响起腾格尔的歌声:
蓝蓝的天空,青青的湖水
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
……
几扎黑啤酒喝完,那日苏觉得没有一点儿醉意。
他又向侍者小姐要了一扎黑啤。邻桌五个人坐在那里,叽叽喳喳,像是老鼠啃玉米。那日苏见他们着装怪里怪气觉得可笑,就向那里多看了几眼。他们虽然都是西装革履名牌领带,却将裤腿和袖口高高挽起来;虽然满脸平庸,却都装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样子;鼻梁上架着镀金的没有度数的眼镜,胸前的口袋里插着金光闪闪的派克钢笔。说起话来还把手指在桌上那么弹着,就像哪位资深的教授给学子讲课或是做学术报告似的。
就在腾格尔的歌声停下来的空当,那日苏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原来他们不是在谈生意,而是在交流着同天南海北女人上床后,得来的第一手经验。看他们说起这话来没有一点儿茶余饭后插科打浑的意思,满脸严肃,一本正经,就像品酒师品完了各地美酒,要公正地评出奖次一样。
“百人百味儿,这话一点儿不假。”戴金丝眼镜的说道。
“有位哲人说过,天下没有同一片树叶!”翘嘴上留着短髭的说道。他拿眼睛瞟着桌上所有的人,为自己的博学多才激动得脸红脑胀。
“就差蒙古妞儿没尝到了。”塌鼻梁的说道,“不知啥味儿!”
“还真是!你别说,还真是!”
金丝眼镜叫着,后悔得连连咂舌。就像吃遍了各种美味,回过头来却遗忘了一道最值得品尝的佳肴一样。
“那就整一个嘛!不就像出本书嘛!”
那日苏听出来了,原来他们是伙书商!
6
当拳头砸在书商那塌鼻梁上时,那日苏也为之震惊了,不知道一向文弱的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儿!
那日苏记得从小到大,打过两次架。一次是他十二岁那年,和小他两岁的宝迪为一只野鸭蛋起了争执,最后用掰手腕解决野鸭蛋归属问题。眼看着宝迪把他的手腕压下去的时候,他气急败坏,朝宝迪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然后拿起野鸭蛋一溜烟儿往家里跑……
那次他把全村伙伴都得罪了,见了面都躲着他,谁也不和他玩。阿妈也批评了他。最后他只好恋恋不舍地把野鸭蛋给宝迪送去,才化解了这种孤立的局面!
第二次是他到北京上大学的第二年,初春的夜晚,潮湿的夜里弥漫着玉兰花的清香。他和几个南方同学去六里桥一家饭店吃饭。饭店刚开张营业,啤酒和小菜免费酬宾。几个人敞开了喝起来,一直喝到饭店打烊。他们推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走到一个偏僻的桥洞下,看见两个地痞流氓正在纠缠一个女孩。女孩蹲在地上哆嗦着。其他同学都躲开了,只有他一个人冲上去……
他用身上挨了三刀住了半个月医院的代价搭救了那女孩。同时也赢得了某电信集团总裁千金小姐的芳心。
这千金小姐便是那日苏的妻子徐星。
腾格尔的歌声停下来,音箱里响起了西班牙的《斗牛曲》。
这疯狂的旋律震耳欲聋。灯光一暗,屋顶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球开始转动起来。舞池里的人晃动着,像动画片里的魔鬼城。那日苏没有了喝酒的兴致,觉得酒劲儿直往他脑袋上冲。他放下酒杯,点了一支烟,乜斜着眼睛向临桌那儿看着。戴金丝眼镜和翘嘴短髭的书商都去舞池里跳舞去了,桌上只有塌鼻梁书商一个人坐在那里。他色迷迷地盯着那日苏身边的侍者小姐。
“蒙古妞儿!”他喊道。“蒙古妞儿!”
“先生,你需要点什么?”侍者小姐走过去。
“需要蒙古妞儿!”他嬉笑着说,“需要蒙古妞儿陪我喝杯酒!”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不许同客人喝酒。”侍者小姐说。
“你们老板呢?”塌鼻梁书商说,“把你们老板叫来!”
“老板不在。”侍者小姐依然微笑着。
塌鼻梁书商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摔在桌上,伸手去拉侍者小姐。身子一踉跄,扑了空,胳膊落到桌上的一扎啤酒上。扎啤杯在桌上弹跳了一下,然后翻倒过去。一扎啤酒倾泻下来,在紫色的木地板上溅出一朵白色的秋菊花。
侍者小姐蹲下身去收拾地上扎杯的碎片。
“蒙古妞儿陪我喝杯酒,我给五百!”“先生!”
“蒙古妞儿陪我一晚上,我给一千!”“先生!先生!”
那日苏感觉到一股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和着酒劲儿一起冲上他的脑袋,就像忽必烈的战马在草原上奔驰翻飞的马蹄。他照直朝塌鼻梁书商那儿走过去。他看见那只塌鼻子在闪烁的霓虹灯下像戏法儿似的变幻着:一会儿变成了鲜红欲滴的牡丹花儿,一会儿变成了直撅撅,生下来就欠揍的拳击沙袋……
等那日苏若无其事似的掸去溅到棉丝T 恤上的啤酒和菜渣,到吧台上买了帐单,迈步走出昭君酒吧时,塌鼻梁书商才从杯盘和桌椅的残骸堆里爬出来。摸了把正喷血的塌鼻子,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救命呀,打人啦!”
那日苏走在街上的时候,被古城小月河湿润的夜气一浸,酒劲儿已经醒过了一大半。他解开领口的两颗金属纽扣,舒展了一下臂膀和脖颈,让凉爽的夜风尽情地吹拂着他的身体。他深深地吸了几口从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漫过来的、带着青草香味儿的空气,觉得浑身从没有过的舒爽轻松,就像洗了个透澡一样。
“啊嗬嗬!”那日苏痛快地吆喝一声。
时值午夜,落月西沉。黑黢黢的天空映衬着街上稀疏的路灯,街两边的店铺和超市都已经关张打烊,夜市也已经散市。三五个清洁工人正在无声地清扫着。偶尔有一两辆警车从街上疾驰而过,就像老人深夜偶尔的咳嗽,之后更显出夜的沉寂和空旷。哦,北京的午夜是沉静的,沉静得像归航睡梦中的港湾。
那日苏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看见手机屏上显示着一串未接电话。除了两个是鬼子打来的,其他都是徐星的。他在酒吧时把手机电话铃声调到震动上,这些电话他一个也没有听到!
鬼子已经关机。他现在肯定已经坐上了回内蒙的火车。这么远来一次,也没有陪他转转,连送行也没有!他想起草原人待客时的情景:不管你是远来的亲朋,还是过路的陌生人,只要你从蒙古包前路过,主人都会出来迎接,把你请进蒙古包里,用醇香的奶酒招待。离开时,一家人都站在蒙古包前,目送你走远……
徐星的电话通了。
“你在哪里!没事儿吧!”徐星急促的声音。
“没事。在外面转转,一会儿就回。”那日苏说。
“吓死我了!打电话也不接,以为出了什么事……”
那日苏听见徐星嘤嘤地哭起来。
徐星虽然出生在那样优越的家庭环境里,但却没有沾染有钱人的那种利欲熏心、娇横拔扈的坏习气。她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像一只勤奋的燕子,一口一口衔泥筑造和稳固着这个家,才使他们这座搭建在“王榭堂前”的巢穴不至于从梁上滑落下来。
穿出四环路,那日苏看到了亚运豪庭的高楼大厦。
这座坐落在亚运商圈里的豪华住宅小区,住的都是些有钱人,但在午夜里,黑魆魆的和其他小区别无二至。那日苏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客厅还亮着灯。徐星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身上穿的一袭白纱裙隐隐约约透出她姣好的身段,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那么微微地抿着,双腿蜷缩在沙发上的拐角处,那样子娇小可爱,像一只刚出母胎的羔羊一般。
他定定地看着她。这会儿突然产生了一种久违了的,长时间没曾有过的欲望和冲动。
“徐星!徐星!”他轻声地叫道。
他脱下了衣服,抱起徐星向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