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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现对真实的忠诚
——读周芳的《重症监护室》

2020-11-19龙子珮

长江丛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监护室重症监护室虚构

■龙子珮

作为周芳由散文领域向新的写作类型的探索之作,《重症监护室》甫一推出就被不少评论家认为是非虚构文学的新收获。一方面,由于“非虚构”写作的概念及文体边界当前仍然存在争议,因此关于《重症监护室》是否是一种严格的非虚构写作还有不同的声音,但周芳的创作仍然以其介入现实的力度和“呕心沥血”的写作姿态获得了充分的认可。周芳曾说,在她亲历重症监护室的生活并确定最初写作方向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非虚构的相关说法”。从这个意义上讲,她的《重症监护室》并非是由最初就明确了的非虚构写作的文体意识催生的成果,或者是有意追随文坛热点、非虚构写作热潮的创作。但其作品呈现出的美学特点与艺术追求确实与2010 年由《人民文学》发起的非虚构写作计划中倡导的写作追求有所契合。这一非虚构写作计划鼓励写作者走出书斋、走向现场,以行动介入生活,以写作见证时代。在周芳的作品中,我们的确也看到作家深入生活的幽暗之地,“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书写有情感密度的现实,始终在场并展开文学行动,展现出“对真实的忠诚”的努力。对于周芳这样一个自觉以写作来进行自我突围的作家来说,“非虚构”不只是标示写作的限定与文体边界的概念,更是提供了写作向无边的现实开放的可能,即“非虚构”应该与现实生活碰撞产生巨大的艺术生产力。“虚构类与非虚构类,它们无一例外要经过叙事而抵达艺术之真实。”在周芳看来,虚构和非虚构的形式也许并不重要,如何写真实才是作家最需要关注的核心命题。

“写真实”一直是文学中的重要命题,也是作家实现自我、承担文学的使命必须面对的课题。写真实的方式以及力度特别能体现作家的写作志向和写作能力。当代文学也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语境下,通过不同的文学实践来回应如何以语言的艺术抵达真实的考验。新世纪以来网络文学方兴未艾,玄幻、穿越等题材极受追捧。这些文学创作迎合了人们面对现实的种种不如意时的逃避心理,结果只能是更加丧失面对真实生活的勇气和行动能力。当今中国也并不缺乏描写现实的作品,有些热衷于“写现实”的作家并不缺乏圆熟的技巧和生动描写异常之事、非常之人的能力,但却缺乏对于现实材料的精心提炼、对事件背后的真实的深刻理解以及对于生活之真、精神之真、人性之真的体悟与洞察。他们或许能够以“耸人听闻”的故事写出生活里的光怪陆离,却不过是浮皮潦草地打捞了生活里的浮沫,并没有有力地以文学探测现实世界的深海、发现人的命运与世界存在的真相。在这个现实生活远比小说情节更加曲折离奇、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时代,怎样去回应现实、勘探生命的绝境并真正地去关怀人,决定了文学作品的品质。在这一点上,周芳充分地表现出追求有品质的文学与有品格的艺术的诚意。她在接受新华网的访谈时说:“文学应该恢复对我们自身、对生命、对这个时代的真相,对个体生存的困境以及每个人生活价值的追问能力。”时代需要周芳这样忠诚于真实的作家,带领我们辗转于重症监护室、精神病院这样社会的暗区与盲区,行走在“中国这片火热的赤地上”,关切此时此在的“活生生的现实”,激发每一个人对于生命的热望。

周芳念兹在兹的“对真实的捍卫”首先体现在忠诚于生活真实。《重症监护室》就以强烈的“行动”与“在场”深入生活的真实。“在场”首先指的是周芳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第一现场。联想到周芳的新作《在精神病院》,我们会发现作者是有意选择书写这样“非常态”的生命形式和带有禁忌色彩的场域。这绝不是为了以标题哗众取宠或是为了满足某些读者的窥私欲,而是作者试图关注生活中的盲区,探查生命的暗区。重症监护室是与死神搏斗的真实的“生死场”,非虚构成为周芳展现极端生命样态的出路:尽可能地还原急救与手术的场景,还原一个个真实的人和家庭在疾病面前的状态,将那一切生的挣扎与死的哀切都以真率的书写摆在我们面前。周芳也将读者带到了现场,她对重症监护室的看法的转变也意味着读者获得重新面对生活残酷真相的契机。除了进入现场,“行动”还意味着周芳作为重症监护室的一员,作为有担当的亲历者而存在。重症监护室因其特殊性,是只有病人和医护人员才能进入的隐秘之地。但周芳不是作为一个匆匆而过的采访者或是一个好奇的窥视者进入重症监护室,她是与病人乃至医护人员建立稳定关系的义工。除了作为重症监护室义工的周芳,她还是作家周芳、医院附属护士学校的职工周芳。在身份、职业的不断转换中,她仿佛具备了叙事学所说“外视角”与“内视角”:既作为义工倾听病人与家属诉说的种种悲欢离合,又反照自我,将人与“我”进行融通,作为在世之个体对自己的生命进行反思。最后作为四号病床的病人周芳,在“救助者”与“病人”身份的互换中,她彻底完成了对重症监护室的体验:不仅更深刻地理解了她作品中一个个曾躺在病床上的主人公,更理解了健康与疾病、生与死的轮转也许正是另一种命运的真实。

对周芳来说,对真实的捍卫并不意味着对生活按一比一的比例进行呈现,因为忠诚于内心情感的波澜起伏也是真实的另一重要内涵。周芳始终秉持“与我有关”的态度,并不畏惧将心灵敞开给读者。她的文字无意于追求绝对的精确和客观,反而带着她鲜活而真实的、甚至未经修饰的情感。她坦言自己的软弱不安、恐惧与痛苦,这正是因为作家无意于充当抽空了一切情感的超级英雄,也不以裁定是非对错的权威自居。她是一个写作者,更是一个同样会面对生老病死的、跟身患不同疾病的病人一样的人。因此,面对他人的生死场,她也在“找寻和探究人在生死关头应该如何面对和如何自处的理性选择”,也在经历生死之间生命的与心灵的旅程。周芳的理解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用自己的软弱去体谅别人的软弱,用自己的痛苦去感受别人的痛苦。因此她无法冷眼旁观,“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从这个意义上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关怀他人的生命就是关怀我们自己。正是站在投入者而非旁观者的立场上,面对不同家庭在伦理层面演绎出的一幕幕悲欢离合,作家没有简单地进行价值评判。周芳说:“我无意于在事中充当导演,为每个人物分置角色,配发脸谱……我也无意于精心安排冲突和转折,荒诞的现实和莫测的人心自有生活的逻辑来支撑。”于是在《重症监护室》中我们看到了选择放弃治疗的家属是如何在刀尖上做决定;刘军兰的父母拒绝器官捐赠是想让她“体面”地离开人世;张万福老汉为了生命最后的尊严两次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来评价是容易的,但理解每个选择背后的原因是不易的。“重症监护室”作为一种生存的极限环境不断对人进行拷问——艰难地活着还是尊严地死去、优先考虑活人的生计还是勉励维持病人的生命特征……在生命的困境中到底如何以“人”的方式去选择。周芳无意为她笔下的人物贴上好人或坏人的标签,她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倾听与忠实的记录,为我们呈现出生活与人性的真实。

当周芳饱含着情感投入生活的激流、与现实遇合时,仿佛有巨大的风暴卷入她的文字。在涉及到车祸、食物中毒、坠楼、肾衰等形形色色的病人的真实状况时,她恰恰是写实而不拘泥于实录。她这样写汪东坤的手术过程:“洗手护士递来红色记号笔,刘教授从汪东坤右耳边到左额划了一个大弧度,又从左耳边到右额划出一个小弧度。刘教授操起手术刀,开始切头皮。一道血线从头皮上渗出来。随着切口的加大加深,两弧度之间的那一处头皮被切开,露出一层血绒绒。王医生用头皮夹夹住汪东坤的头皮,翻开皮瓣……”这样的手术室场景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余华在《现实一种》中,描写医生们解剖山岗的段落:“然后她拿起解剖刀,从山岗颈下的胸骨上凹一刀切进去,然后往下切一直切刀腹下。这一刀切得笔直,使得站在一旁的男医生赞叹不已。于是她就说:‘我在中学学几何时从不用尺画线。’”诚然手术台上的医生都需要冷静与从容,但叙述者的温度却截然不同。在《现实一种》中,余华有意让叙述者隐身,用医生冷漠而又漫不经心的手术解剖过程达到让人毛骨悚然的效果,从而用暴力叙事去颠覆压抑人的自由的历史理性。然而与余华不同的是,周芳无意以冷静、精确叙事让生存的严酷性纤毫毕现,她一边呈现手术过程,一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现在,刘教授他们真正进入了汪东坤的脑部。爱的,恨的,痴迷不悟的,全由这里出发。听的,看的,想的,说的,动的,全由这里掌控。然而,在这里,在刀钳之间,脑袋只是一个皮球,一个工作台……手术还在进行,我再也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我闭上眼,不敢看眼前任何一个人的头。”周芳的不忍与痛苦来自于他人在手术台上不再是具有尊严的独立个体,而被还原成了生物意义上的器官和组织。周芳对真实手术场景的描写不是因为痴迷暴力,也并非要以血腥来引发读者的猎奇心理;而因为在真正面对死亡和病痛时,我们方能反思习惯“活着”的状态,觉察出“我在”的可贵。

除了引子与尾声之外,全书都采用了日记加补记的体例。从形式上看,整本书正是由周芳2013 年10 月16 日到2014 年6 月15 日的日记摘录整理而成。日记,由于其私密的属性,以“自然天真”(周作人语)见长。我们熟知的如《鲁迅日记》、《胡适日记》等甚至可以被当作新文学考证的史料。但日记体文学并不能简单地和真实画上等号。不少日记体小说为了取信于读者,还每每以一种信誓旦旦的语气强调日记文本的私密性和真实性。但鲁迅就曾提醒我们警惕日记体的著述“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日记体小说“欲盖弥彰”地呈现的有限真实很可能沦为对读者窥视欲望的满足。而《重症监护室》很好地规避了这一点。作家无须事实上的夸大和情感上的矫饰以迎合读者所好,也没有言之凿凿强调文本的真实性,因为重症监护室的真实生活本身就胜过无数无病呻吟。

如果说《重症监护室》中日记的正文仿佛带领读者直击第一现场,那么补记就是对事件的重新回望,是反思与沉淀后的不尽之意与深沉之思。补记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个维度,一是人间维度,二是超越性维度。在人间维度中,“我”的身份从重症监护室里的实习护士,变成了母亲、女儿、妻子,也是社会的普通公民。当“我”从生死场返回人间,便带着“向死而生”的眼光去重新审视习以为常的生活。于是,在《阳光看着我》的后记中,“我”狠狠地拥抱女儿,给乡下的父亲打了一个絮絮叨叨的电话;在《今天是他的生日》的后记中,一场擦肩而过的车祸让“我”意识到“我”随时有可能成为躺在病床上的人;在《你见或不见》的后记中,“我”与丈夫、朋友谈死后的器官捐赠,无一例外被打断了话头……进重症监护室之前的“我”对“活着”司空见惯:四平八稳,舒适妥帖,逃避着和死亡、疾病相关的一切。而见证了他人的生之哀切后,“我”的感悟最终都指向了“活着”——和疾病相比,健康的身体、健在的亲人、甚至阳光都显得弥足珍贵。这也许不是一个多么石破天惊的主题,余华的《活着》、池莉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等都指向了“活着”这一中国人的生存智慧。但周芳的《重症监护室》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她还引入了超越性的维度,使得“活着”这一生存哲学不至沦为“好死不如赖活着”之流的犬儒与混世,从而丧失了生命的玄深。在补记中,作家试图去思考有限与无限、永恒与此在的关系,从而超越现实的苦难,获得心灵的平静与救赎。在对永恒的追索中,“我”能更加达观与从容地面对生死,对生命存有敬畏。补记的存在,正是希望读者不会沉溺在一个个生死别离的故事中,同时安抚和净化或愤怒或悲抑的情绪。深夜无法入眠,“我”读的是《圣经》传道书中的“生有时,死有时”;“我”有时也到教堂去聆听主的福音。科学的手段与宗教的视角,看起来是两种南辕北辙的疗救方式;但它们一个救治身体,一个抚慰心灵。而人间维度的存在,又使“我”不至耽于生命的玄想,因为人间才有生命的根。“我”真正热爱的还是尘世的喧闹,是菜市场的烟火气。在经历了人的大挣扎、大痛苦与大喜悦后,周芳并没有将希望寄托于彼岸和来世,而是哪怕“粗俗地粗鄙地粗陋地,活着就好”。补记中的两个维度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周芳对于生命的思考和态度。

从《重症监护室》到《在精神病院》,周芳一直以“行动”和“在场”的姿态深入地介入当代社会生活的特定现场。尽管也有评论家认为《重症监护室》对于生命、疾病和死亡缺乏更多形而上的思考,但这样的写作本身的确意味着一种“文学的勇气”(樊星教授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学不是让人硬起心肠,而是让我们更加怜悯弱者、理解痛苦、拥抱生命。在现实和饱含情感的真实之间,体现了文学所能去往的远方。在充满生命能量与悲悯情怀的文字中,周芳用“与我有关”的态度去体验和承担世人的痛苦、抵达时代的真实——“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所以,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为我,也为你。”而就在这挣扎的、哀切的生死场,也还有“美丽”和“高兴”的希望滋长出来,还有迎春花在春天开放。我们有理由期待周芳的作品继续以文学的勇气,带领我们重新面对生活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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