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具有上帝的视角
2020-11-19孙建勇
■孙建勇
当人类看见上帝管理下宇宙的庄严秩序时,必定会感受到一种力量,催迫自己趋向规律的生活,去履行各种道德,并可以从万物中认出造物主上帝确是真善之源。
——[波兰]尼古拉·哥白尼
一
阳光,今天再次到访,不能开门,也不允许开门,只能从前窗予以迎纳。于是,室内也就爽朗起来。
妻子如常,身着加厚睡衣,葛优躺式地瘫在沙发里,十集连播地追着抗日神剧;女儿歪在折叠躺椅上刷着手机,任一缕阳光热捧她那双光着的脚丫;我则直腰端坐于电脑前,把一些想说的话,通过键盘的敲击,呈现于14 吋的显示屏。
这就是2020 年3 月5 日,黄州封城整整六周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宅在家里的情形。
我一直认为,我们一家三口不只是幸运,而是非常幸运。己亥年底,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汉暗流涌动时,女儿正在那厢教书,每天面对众多学生,被感染的几率该有多大?黄州“沦陷”时,众皆浑然,妻子每日转战几个麻将场馆,人来人往,被感染的几率又该多大?而我呢,己亥腊月十九(2020 年1 月13日),还在黄州安国禅寺参加“寿苏会”,那是几百人的一次聚会,其中不乏武汉来客,被感染的几率更是不知会有多大?可是,我们都成功躲过病毒侵袭,恐怕只能归功于幸运了。
苏格拉底说:幸运是机会的影子。感谢上苍让我和家人被这个机会的影子所笼罩。不过,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 培根则又这样说:“幸运的时机好比市场上的交易,只要你稍有延误,它就掉价了。”这说的,不正是那些被感染者么?他们的幸运掉了价,是他们延误了机会的影子吗?
在封城之后的第43 天回看,我觉得,那延误机会的“黑锅”无论如何都不该由一个又一个可怜的感染者去背负。
二
在黄州封城之前,我们一家人一直盘算着要把庚子年的春节过得热闹,过得丰盛,过得与众不同。可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完成出人意料。继武汉宣布“封城”之后,从1 月24 日的0 时开始,黄州正式“封城”。
当然,漫长的闭关终究不是度假式的休闲。
鲁迅先生在《秋夜》一文中写过这样的句子:“我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捷克作家尤利乌斯· 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中,也有类似的一个表达:“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我认为,拿这些来描述我们一家的闭关生活,倒也恰切不过。
是的,一个人,当他重复着度过每一天时,那种难受完全是从身体里面透出来的,逼得人直想把随手可拿的东西摔碎,或是找茬对人痛骂一顿,抑或打开窗户乱喊乱叫一阵。
不过,我是一家之主,虽然特想摔、想骂、想喊,但是得压着,绷着,忍着,还得想着法儿地哄着妻子和女儿,避免她们去喊,去骂,去摔。我得时不时觍着脸凑去过问问这一大一小两位女士,中午吃点啥?要不要听个笑话?能不能分享个好玩儿的短视频?但是,每每此时,她们都会一脸漠然地回应:“随便。”硬是要把各自的郁闷表现得如此明显和默契。
为了纾解烦闷,我们倒也不是没有发挥过主观能动性。我就曾拿着一只蓝牙麦,自嗨了几次,翻来覆去就是《酒醉的蝴蝶》和《一吻红尘》,终因五音不全而难以为继;妻子和女儿则以面团为实验品,发馒头,炸油条,搓麻花,也都因产品有负所望而最终作罢。
幸亏有居家远程办公这档子事儿一直在挽救我。黄州封城的第三天,也就是1 月26 日(正月初二)上午10 点多,我还在被窝里刷新闻,黄冈市作协秘书长文斌先生在作协群里出通知,要作家们11 点半之前报送战“疫”作品。此后,用“剑咏”这个笔名撰写了一组关于全区疫情防控阻击战的短消息二三十篇。这些笔头工作,或多或少地消解了我“孤岛圈囿”之感,也让我觉得这残损之躯在这场惨烈的战“疫”里,还有一丁点“烛照”之用。
而女儿呢,是“空中课堂”帮了她。自从教育部要求开展网上教学以来,女儿按照她所在学校的要求,每天总有那么几个小时会尽责地给自己的学生改作业、作辅导,把直白沉闷的日子过得稍稍有点波澜和意趣。
妻子则有个叫“抗日神剧”的东西能够聊以解闷,否则,还不知她究竟会抑郁到什么样子。
因为隔离,我不能确知别的家庭过得如何,但能够肯定的是,他们也不会舒爽,不然为什么总会有那么多吐槽的小视频在网上转来转去?
三
但是,真正的惨显然不是我们,而是那些不幸被感染者,是那些破碎的家庭。
跟我们心理距离比较近的一个死亡病例,是我女儿的高中同学,同年不同班,一个蛮帅的小伙儿。黄冈中学毕业后,上了重点大学,后在南京一家不错的单位就职,己亥年腊月放假,到武汉参加同学聚会而不幸感染,发病时正处在疫情前期武汉医疗资源被严重挤兑的时候,病情由轻而重,生命最终停止在23 岁。他是家中独子,也是家族的希望,他的猝然离去,是对家庭和家族的沉重打击。我读过他妈妈写下的悼念文字:“宝宝,今天是你的头七……你走得太快了,快到我跟不上你的步伐,想抓住你,却眼睁睁地看着你从我的眼里跑远了……”身为人父,我禁不住潸然落泪。
几天前,老Q 微信我,说他的儿子也不幸中了招。我一惊,忙问情况如何。老Q 说,还好,已经治愈出院,正在接受隔离观察。长吁一口气后,我发了三个“强”的表情。
老Q 是我的大学同学。他那宝贝儿子在武汉读书,究竟怎样感染的,我没有细问。其实也不用问,在当初“有限人传人”的误导下,未作任何防护的人暴露在病毒肆虐的空气里,不被感染就是奇迹。
老Q 说,那时病重的儿子躺在病床上,呼吸困难,处在半昏迷状态,他和妻子守护在旁边,束手无策,只能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老泪纵横,不停呼喊:“儿子,不能睡,不能睡,千万不能睡着啊!”
看着老Q 留在微信对话框里的一段自述,我的鼻子禁不住猛地一酸。
被病毒扎根在肺部的人,忍受痛苦的绝对不止他(她)一人,那种锥心之痛会辐射到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
四
在五十年的人生中,包括这一次,我竟然就经历过三次疫情。
一次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黄州被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病毒袭扰。它让很多天真烂漫的小儿突发高烧、肢体疼痛、四肢无力,最终落下肢体麻痹、瘫痪、萎缩、畸形等可怕后遗症,从此改变其一生的命运。那种病毒叫Ⅰ型脊髓灰质炎病毒,那些后遗症就是人们熟悉的小儿麻痹症。
大约在我3 岁之时,有一天,外婆带我去看望另一个生病的孩子。事后证明,这个善举是百分之百的错误。那时,黄州城还很小,过了安国寺就算偏远的农村。我所住的王家湾,距离安国寺大约有六七里,信息闭塞,穷困落后。我的外婆当时根本不知道还有一种叫作脊髓灰质炎的病毒正在王家湾里张牙舞爪,更不知道这个病毒已经侵入到那个生病在床的孩子,也就完全谈不上有意识地让小外孙与那病孩子保持安全的距离。
我至今还记得我被感染后发病的情景和感觉。那是个夏天的中午,阵雨将至,母亲要出门去抢摘豇豆,仅穿一条短裤的我,哭闹着要随着前去,母亲只得妥协,结果大雨倾盆,我和母亲都被浇了个透心凉。下午,我即开始高烧,母亲和父亲忙找赤脚医生熊大夫讨了点感冒药,但是没有治住,还是高烧,一两天不退。熊大夫看过,说快送医院吧,可能是小儿麻痹症。
黄冈地区医院是当时唯一有能力收治的医院。记得在一个大病房里,住满了病人,只剩一张病床,我躺上去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到了晚上,病症彻底发作,我不仅高烧,而且浑身疼痛,不是皮开肉绽的那种火辣辣的疼,是肢体反关节拉伸时的那种无法忍耐的难受。在那种难受中,我不想说话,只想哭,扯着嗓子地哭。母亲把我抱在怀里,试图哄我入睡,但是不得法,我仍然是哭。父亲怕母亲胳膊支撑不住,将我接过,边哄边抖动臂弯。没想到,在这种无意的抖动中,我的疼痛得到明显缓解。我终于不哭了。于是,父亲和母亲轮流抱着我抖动,整整一个通宵。
在此后的岁月里,那场景总是在我脑海里呈现。很奇怪,3 岁时的事情怎么就会记得那么清晰呢?
脊髓灰质炎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的右腿肌肉90%萎缩,骨骼畸形,功能永久性丧失。我不得不与双拐为伴,在世俗的冷遇、歧视和排斥中,挣扎着前行。当别人伸手即可摘到苹果时,我则需要付出十倍努力,才能看见果园大门。
现在回头去看那场疫情,我觉得自己中招实属无辜。因为我被感染的那个时候,顾方舟教授已经是我国脊髓灰质炎防治的顶级专家,他所研发的“糖丸”也被广泛服用,我国对脊髓灰质炎的防控已经取得显著成效。有记载表明,1960 年我国开始为全国11 个城市的儿童接种脊髓灰质炎疫苗,1965 年向全国农村逐步推广。据那时28 个省市自治区的统计数据显示,1971 年脊髓灰质炎发病率为2.12/10 万,较1959 年下降57.9%。也就是说,在我被感染的那个时期,每10 万人中不到3 人会被感染,我恰恰就是那个小概率中招者。
而我之所以被小概率击中,皆因我的监护人对那病毒的一无所知。为什么会“一无所知”?追根溯源,要归咎到地方管理者们在疫情防控上的无所作为——既没有落实疫情防控宣传的责任,也没有落实推广“糖丸”服用的责任,更没有落实疫区隔离的责任。
实际上,当时那个仅有千把人的王家湾,跟我一起发病并最后致残的一共8 人,概率远远大于2.12/10 万。我们8人,放在全国看,是小概率,放在王家湾看,就是大概率。
——这哪里是天灾,分明就是人祸!
我为自己抱不平的想法,并非今天写这些文字时才有,它产生于2003 年的非典时期。在那之前,我很认命,觉得自己就是被病魔随便抽中的一个倒霉蛋,只怨运气差,怪不得别人。
十七年前发生的那次疫情,不仅让我开始反思幼年时的遭遇,也让我看到了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给普通百姓带来的福祉。
那次非典疫情波及全球。中国的疫 情 从2002 年11 月26 日 到2003 年5 月24 日,整整持续8 个月,确诊7748例,死亡率11%。那时,我所在的黄冈城区黄州,有一位医生因与输入性非典患者有过接触,在2003 年4 月22 日凌晨被确诊为非典,成为湖北省首例非典患者。
那时,我在一所中学教书,对黄州的疫情防控还算有所了解。尽管当时黄州只有1 例确诊41 例密接者,但是因为占着了“湖北首例”这个名头,一时间黄州成为全省的焦点,全省医疗资源都向这厢倾斜,也就倒逼着地方上着实打了一场漂亮的疫情防控阻击战。也就是在那时,我一根筋地想,假如在1971 年的那个夏天,黄州的基层管理者们能够有2003 年作为的三分之一,那么我就会拥有99.99788%的可能不会感染脊髓灰质炎。
正是因为有了对非典疫情防控的良好印象,我以为我们已经拥有了完善的疫情预警和防控机制,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非典那样的大疫情。所以,当2019 年12 月31 日媒体报道说:“武汉市刚出现的‘不明病毒肺炎’患者被明确为病毒性肺炎,到目前为止未发现人传人现象,且该病毒性肺炎可对症治疗。……”处在距离武汉70 多公里之外的黄州,我全身心放松地浏览完这些表述。几天后,我还对身在武汉的女儿说:“前些天叮嘱你一定要戴口罩,那是我太敏感了。”
不得不说,盲目的信赖,其实就相当于一种愚蠢。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今天已是惊蛰。“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这预示着春物萌发的时节已然来临,也真切地呼应着封城第三天我所写的短诗《过完这个年,必定是春天》。虽说那诗句是“正确的废话”,但是,在那种形势之下、那个节点之中,我觉得再没有哪一句言语更能恰当地表达我想要的信心。
我一度幻想,疫情来袭,如果我们具有上帝的视角该多好,那么,一切错误都会得到及时纠正,一切苦难也都会被深刻改写。
“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们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所承受的苦难。”
这就是此时此刻我的心愿,一个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早在1866 年就已经替我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