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生意
2020-11-19■梅赞
■梅 赞
一场突而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袭击了荆楚大地,也把我任董事长的这家开在县里的名不见经传的民营企业推到了前台,因为我的企业是生产口罩、纱布等医用材料的。这一次的订单就几乎是我们公司平常年份一年的订单,而且只要你能生产出来,有多少都不愁没公司收储。
接到这个订单时,正值春节前夕,准备放假的工人全都被我留了下来。我和董事会成员紧急磋商,把工人的工资提到原来的三倍,也要抢时间把这批口罩生产出来,早日送到疫区去。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不敢马虎。同时,我还向董事会提议向疫区捐赠10万只口罩,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布置妥当后,各部门进入紧张忙碌的备料、生产阶段。
虽然一次接了这多的订单,但我的心情是沉重的。只能怪自己的生产能力有限,要不可以生产更多的口罩,那样对前线的贡献就会更大些。唉,要是当年不出那个意外,我现在应该是一个很成功的企业家了,我们公司的规模肯定会比今天大,说不定上市都有可能。
这家以做口罩、纱布为主的卫生材料厂早年就开在镇上,是家县属企业。我从学校一毕业就在厂里做工,先是流水线上三班倒的工人,但我爱琢磨、较真,很快在那批工人中脱颖而出。后来当组长、班长,再当车间主任,在哪个层级,都把生产管理得井井有条,而成为厂里的重点培养对象,还脱产到省城的大学读了三年书。其时,厂里的生意还过得去,但不能说太好。主要是产品只能供周边几家医院,而且,周边还有几家同质的工厂,竞争还辅以价格战,利润薄得很。
厂里也一直在谋求向外扩展,尤其是出口,譬如中东,那里战火不断,对纱布等医用材料的需求量大得吓人,如果能有那里的订单,那我们的厂子就能更上一个台价。
我们厂向外寻找出口,不能说完全没有机会,外商也来考察过,还差一点就成功了。当时,外商对我们的厂房和产品的质量还是满意的,价格也公道,合作很有希望。我们厂在接待外商方面,也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比如住,镇上的招待所肯定是档次太低,便把他们安排在县城最好的宾馆。那是由建在林科所内的一座招待所改造的宾馆,掩映在绿叶扶疏之间,一丛丛江南的竹子,像美人般站在窗前,还有一口人工湖,将附近的山峦倒映水中,给人赏心悦目之感。据说,当年总书记来县里也在此住过。比如吃,一日三餐,那更是用的全县最好的食材,而且餐餐都有县里领导陪。尤其在我们山里,山珍野味众多,厂里专门请了宾馆的大厨,变着花样满足他们的味蕾。但也就是一道野味,把外商的此次考察搞砸了。
对,就是那盘油焖果子狸,多好的味道呀,闻着都流口水。但外商中有一位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当场就耷拉下脸,叽里咕噜了一顿,并且拂袖而去,拉都拉不住。等翻译翻出来时,陪餐的县长脸都绿了,没想到,到嘴的“鸭子”因为一只果子狸飞走了。厂长更是沮丧,脱口骂了句:妈的,吃盘果子狸怎么啦?至于吗?老外就是少见多怪。怪不得我们厂长,那个年代,吃野味是山里人最尊贵的待客之道。即使到现在,不是还有人以吃野味为荣吗?
这单合作,在我们这里没谈成,外商到邻县却谈成了。于是,我们在竞争中就处于劣势,生意也开始一落千丈。厂长临阵撒手不干了,调回县里的工业局当了一名政府官员。这于我来说,却是一次机会,当时,企业改制正像风一样刮。但没有人对我们这个镇上的烂摊子感兴趣,上面到厂里来做了好几次工作,他们的意中人,却没有一人愿意接手。几个同事就鼓捣我来搞,我也有点跃跃欲试,但还是犹豫,我哪有那多的钱买下这个厂呢?县里知道我有挑头接手这家企业的意思,也很是支持,当我说没钱买下这家企业时,县里让我先筹筹,不够的部分允许我打欠条。
这是个天大的好事,我就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筹集了一部分资金,还动员全体员工入股,再打了一纸欠条,就把厂子盘了下来。并更名为大市医用材料股份有限公司,我任董事长兼总经理。
上阵后,我没有新官三把火,也没有大当旗鼓的裁撤员工,他们都是公司里的老人,也是镇上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我们公司的短板不是产品的生产质量,而是营销能力不够。于是,我着重整合资源,集中人财物去扩展市场。压缩生产,精减过剩生产人员,将他们集中起来,分成若干个市场营销组,也就是增加跑街人员,发挥他们的个人能量,去拓展市场。并且改变结算方式,开拓市场之初,允许营销人员免费从公司拿货,销出去了再和公司结账,多销多得。这批人冲击市场成功后,我又改变结算方式,让营销人员从公司以成本加管理费的形式买断货源,先付钱给公司,然后,卖出去的利润由营销人员纯落。一下子,营销人员的积极性全调动起来了,他们天南地北的跑,市场就艰难而顺利的打开。公司呢,以订单指挥生产,减少库存甚至实现零库存,加快资金周转,我们这个濒临倒闭的厂子又活了过来,而且比改制前活得还好。年底,全体员工分了红,还把打给县里的欠条也收了回来。
眼看市场越做越大,我便在县城的开发区买了块地,盖了新厂房,加足马力生产,一时赚得盆满钵满。公司成了县里的纳税大户,我也成了县里的明星企业家,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此时,县里的四五家家银行都伸出了橄榄枝,批了我们公司授信额度,加起来,可有好几个亿。但我生性却是个谨慎的人,也有小富即安的想法,本着有多少钱办多少事的原则,不愿意贷款。因为,一想到欠别人的钱,几天几夜都睡不着。但拗不过这些银行的好意,又怕银行家们说我土包子,不识抬举,加上还有县里领导出面游说,我就同意在各家银行贷款。
虽然同意贷款,但我也没准备在银行贷多少,只想象征性的应付下。可也就在此时,我们几年都没谈成的出囗生意居然谈妥了,这样一来,我们就得上新设备,增加流动资金,不贷款还真不好办。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于是,我就顺势在县里的各家银行共贷了1亿2千万元,其中县x行贷得最多,4000万元,因为那家银行行长是我哥们,主户也在他们那里,他原想我1个多亿全在他们行贷。但我不敢得罪其他几家银行啊,都是财神爷,企业咋离得开银行?哪天要求哪家财神爷还说不定呢。而且,我也不愿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
但就是这单生意,随后让我陷入困境,直接影响了我们企业的发展不说,差点还酿成了没顶之灾。本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订单,生产,销售,回款,眼看财源滚滚,没想到,一场国际经济金融危机,让我们这种抗风险能力弱的小企业措手不及。原来的外销合同执行了一半,却因为对方的不能及时付款而停顿下来,而另外一半的货还压在了上海洋山港码头无法外运,每天的仓储费都不少。一时,电话,传真,短信,微信,在空中织成蛛网,也无济于事。我和几个副总还冒着炮火分别飞了一趟又一趟耶路撒冷,除了讨回少量违约金外,仍然没有私毫进展。
那段时间,我搞着焦头烂额,着急上火。只得迅速组织国内的回款,尽快把压在上海码头的货低价处理,以节省每天不菲的仓储费,付原料费,付银行利息。好不容易处理好这些事,工厂的工资已有3个月没发,我们的员工兄弟们真好啊!大多没有怨言,仍然在公司里兢兢业业;销售人员也加大拿货量,在外四处奔波;我和董事们拿出压箱底的钱,和公司一起渡难关。生产一刻也不能停,而原料在赊过几次后,对方也要付现金了;银行的利息终于在挺过几个月后,却无力再付了。如果还不上利息,公司贷款就会进入不良,银行征信就会有不良记录,那样,以后再想从银行哪里取得贷款就无异于上青天,难上加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都说银行喜欢锦上添花,不愿雪中送炭。还真是的。尽管县里开了协调会,县财政挤出资金,借给公司还银行利息,以保证各行的贷款形态正常,但也要求各家银行不抽贷,不断贷,不压贷,支持企业。会是开了,我们的利息也付了,可还是有多家银行的行长、客户经理找到我,希望我提前还贷,不还就查封、处理抵押物。我的那哥们x行的行长,就催得更急。我和他是好话歹话说尽,反复强调,我的企业又没死,只要期限再延长点,是可以缓过来的。但他仍然没有通融的余地。我只得从各地想方设法回款,压缩生产资金,再找了一家担保公司,东挪西借,总算筹措到了8000余万元的资金。一气之下,把x行的4000万元贷款本息,全部还清,从此,也和x行一刀两断,和那哥们,朋友也冇得做了。剩余的4000万,与其每家行还一点,不如再还2家,还有2家我就实在无力还了,只能慢慢想办法。如果那2家银行再来逼贷,我就只能把县城开发区的厂房处理掉。我当时就下定决心,等我缓过来以后,再也不敢贷款了。小本经营多好,吃不饱,也撑不死。
那些天,我心力交瘁,忐忑不安,生怕有银行再来逼贷,可又不敢不呆在公司里,一旦有什么事,还是得应付。有一天,我刚从车间回到办公室,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幕阜山巍峨耸立,高高的电视塔直指苍穹,有只苍鹰好似在云端翱翔。那种自由自在,卓尔不群,多好啊,我发呆似的看了半天的风景。
突然,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打断我的思绪,我猜肯定是银行的电话。但也得拿起电话呀,果然是一家银行行长打来的,他听说我还了其他几家银行的贷款,却没还他的,很是不高兴。我给他解释说,我的生产经营都还正常,并承诺不差他的利息,容我点时间。好不容易打发这位财神爷,电话刚一放下,铃声又响。我真有点不情愿去接,但还得去接呀,躲得掉吗?我也不是那种不敢担当的人。
接通电话后,宇宙行舒行长的笑声很有感染力的传来,他说他想过来看看我,和我聊聊。我的脑壳是麻的,哪有心情笑?什么看看?什么聊聊?不就是来逼贷吗?但财神爷要来,我怎么敢不欢迎呢?只得强颜欢笑,说欢迎舒行长来公司指导。
不一会儿,舒行长就带着宇宙行的信贷科长老刘、客户经理小蔡到了公司。在我的办公室里,舒行长让小蔡去财务部门,他则和刘科长与我喝茶聊天,从那单失败的订单,聊到目前的生产能力,销售到什么地方,货款的回笼情况;还到车间里去转了转,看工人们的士气,和开工的情况;到仓库里看了库存,和发货的物流情况。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还贷的事。我猜他是欲擒故纵,等着他开口说还贷的事。临近中午,小蔡和我们公司的财务部长一同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小蔡把他了解的财务状况向舒行长作了汇报。我才恍然大悟,舒行长是来实地考察的,而真的不是来催贷的。于是,我长舒了一口气,对公司的目前状况,我心里还是有底的,我的生产经营都正常,内销渠道是通畅的,只是因为外销,遇到了一点困难,给点时间,只要不逼我还贷,我们是会挺过去的。
舒行长听了小蔡的汇报,结合他了解的情况对我说,他一直在关注我公司的生产经营情况,以及我处置这次危机的举措,对我们公司的应对是欣赏的。他也把我们公司的情况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也认为,医用材料市场是稳定的,又关乎民生福祉,加上我们公司的国内生产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宇宙行是不会做釜底抽薪的事的。因而决定不仅不抽贷,也不压贷,相反,在原有2000万元贷款的基础上,再增加2000万,支持企业按市场所需满负荷生产,用生产自救把目前的困境迅速渡过去。
听了舒行长的一席话,我为自己的小人之腹而无地自容,握着舒行长的手紧紧不放,感谢的话不知从何处说起:舒行长,中午了,我已备好工作餐,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舒行长笑了,说,谢谢!行里还有事,我们先走了。舒行长的车很快就消失在我朦胧着泪花的视线里。
时间不长,宇宙行的新增贷款就批下来了,办完手续,资金到账后,我的克服困难的信心更足了。当我们公司稍稍缓过劲后,我第一时间将他行的贷款全部置换成宇宙行贷款,主户也转了过来,这次,我决定把鸡蛋就放到宇宙行这只篮子里。
有了宇宙行的支持,渐渐,我们的公司又开始走上正轨。只是我不再盲目冒进,而是稳打稳扎,虽谈不上很成功,但也呈蒸蒸日上之势。告诉你,我们公司外销的路子又有了眉目。
这次疫情,雪片似的订单飞来,县里各家银行反应很积极,又都纷纷打电话或亲自登门来寻问我,公司要不要贷款?包括我的哥们x行行长。如果不遇上这种特殊情况,有宇宙行的4000万元贷款就足够了。这多年,我也没增加过。现在不是遇上重大疫情吗?我是个有家国情怀的企业家,能力虽然不大,但也要为抗击疫情作更多的努力啊。贷款当然要,但我只要了宇宙行的3000万。他们也真快,从申请到审批、发放,全程绿色通道,一天就搞定,利率还是同业最低的呢。
这个春节,车间就一直灯火通明,机器彻夜轰鸣,我们要开足马力,铆足劲,只为生产出更多的医护用品,去支援疫区。其实,不是我的觉悟有多高,我终竟还是个商人。只是我曾感受过寒冬里的炭火和人间的冷暖,也极想把这盆炭火传递给这个寒冬里最需要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