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吐蕃文书中的藏族古代沐浴和药浴文化

琼林

2018年11月，藏医药浴法被联合国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随着这一消息，藏医药浴走进公众视野，被国内外所熟知。在西藏范围内，藏医药浴认知度、普及度颇高，但是对于它的前世脉络，人们却知之甚少。

刘英华是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北京藏医院特聘专家、副研究员，通晓古藏文，研究藏医药学已有20年，2007年至2017年10次赴印度、6次赴尼泊尔学习梵文和梵文医典《八支心要集》。

他在2002年合作发表论文《藏药浴五味甘露方源流考》，2003年发表《苯医四续药浴章》《宇妥传寻找矿泉篇》的汉译文，并参与编写第一部藏药浴专著《中国藏药浴》。2016年至2018年参与中国藏医药浴法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代表作名录。

此前，他参与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敦煌吐蕃文献分类整理与研究”，承担子课题“吐蕃科技文献整理与研究”。《藏族古代沐浴习俗与药浴疗法——以敦煌吐蕃文书为中心》是他在藏医药浴法研究中的最新成果。

西藏人文地理：敦煌文书散落海内外，收集史料研究实属不易，这项课题研究了哪些资料？

刘英华：敦煌藏文文献是一千多年前封存在敦煌石窟藏经洞中的，1900年敦煌石窟宝藏被发现，先后被斯坦因、伯希和等人非法购买，运到国外，现藏于英国国家图书馆、法国国立图书馆等处。这些文书既有保存比较完整的，也有残卷残片。

除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法藏敦煌藏文文献》《英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以及 IDP国际敦煌项目网站上陆续公布的敦煌文书照片外，我还通过国外朋友帮助复制了一些尚未公开的敦煌藏文文书。

西藏人文地理：藏族的沐浴习俗与药浴疗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刘英华：藏族古代沐浴习俗与药浴疗法关系密切，交互影响。在敦煌石窟所藏藏文文献中，既有民间沐浴习俗的内容，也有以治疗为目的的药浴内容。沐浴与季节时令结合，不仅有清洁卫生作用，还有特殊的文化内涵，与宗教仪轨、社会习俗、体育、娱乐、治病保健等有密切的联系。

藏药浴疗法是在沐浴习俗的基础上，经长期的医疗实践经验积累而逐步形成的。它不仅用于人的保健和治疗，也用于牲畜。

在敦煌藏文文献中，虽未发现专门的药浴学著作，但在藏医历算类文书中记载有一些关于沐浴习俗和药浴疗法的内容。

西藏人文地理：既然藏族古代沐浴与药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那么敦煌吐蕃文书中的沐浴文化是怎样的？

刘英华：法国国立图书馆馆藏的一卷敦煌文献（编号P.t.127v）记载了“沐浴的吉日”“四季十二月生活宜忌”等，集中反映了当时的沐浴习俗。

这段完整的“沐浴择吉”专题文献，分为题目和正文两部分。正文中，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排序，每个季节又按孟仲季三个月份排序，共十二句，依次介绍每个月的最佳洗浴时间，包括年月日时，也总结了择吉沐浴的益处。

我将正文第一段做了翻译：

孟春月的第十七日夜晚，睡觉之前沐浴吉祥;

仲春月的初一天蒙蒙亮时沐浴吉祥;

季春月的初一（黎明）天大亮时沐浴吉祥。

孟夏初二红日没时沐浴吉祥。

仲夏初一（略）后沐浴吉祥。

季夏初六午后（未時）沐浴吉祥。

孟秋初五中午沐浴吉祥。

仲秋的初一午后沐浴吉祥。

季秋的第二十八日太阳出升时沐浴吉祥。

孟冬的第八日天亮后沐浴吉祥。

仲冬第五日天变黑时沐浴吉祥。

季冬第三日半夜时沐浴吉祥

计算（日期）准确无误地（进行沐浴），（就能）长寿，吉祥，能清净一切罪，心明朗（聪明），根官灵敏、聪明、心满意足。

另一段写了四季十二月择吉文书，其中讲了洗发、沐浴的吉日及益处。在四季十二月的特定日期，是否可以洗发、沐浴，适宜的日期洗浴可给人带来哪些益处。

这两段内容有着明显的共同特点，沐浴与藏族历算相结合。沐浴的益处包括防病、长寿、乌发和获得财富、吉祥等多方面。这些不是专门针对个人的身体、疾病和社会需求，而是社区群体活动的指导，反映了吐蕃时期敦煌一带藏族沐浴习俗。

两段内容又有所区别。“沐浴择吉”的时间更为具体，精确到时辰，后者只规定了日期。前者笼统地讲沐浴，后者（大部分）分开讲洗发和沐浴。

敦煌吐蕃文书中，其实有多种关于沐浴习俗的资料。其一是专门讲沐浴吉日。其二是四季起居择吉文书中所讲的沐浴时间和益处。在这些文本中，对洗浴吉日的记载又完全一样，宜忌日期的差异可能反映了不同地区的气候差异。藏区范围非常广，各地海拔、气象条件差异大，生活习俗出现差异是正常的。

西藏人文地理：刚才介绍的藏族古代沐浴特别讲究具体时间，那么药浴是不是也如此，它的疗法是怎样的？

刘英华：在敦煌吐蕃文书中，沐浴习俗和药浴疗法是分别在不同的文本中，二者之间的关系没有明确说明。

沐浴习俗主要是地方性、群体性的活动，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指导性的，不专门针对某种疾病，可以理解为一种调养身心的活动。药浴疗法则是医师、术士（包括佛教徒、苯教徒）针对不同类别的疾病和个体来进行的。

药浴疗法通常不强调特定的时间，也没有见到对每次药浴持续时间的要求。

敦煌吐蕃藏文医书中虽无专篇介绍药浴内容，但是通过梳理资料，大概有药液浸浴法、药液或水配合咒语的药浴法、水蒸气局部熏蒸法、洗发水治疗四种。

1. 药液浸浴法

敦煌藏文医书中记载局部浸浴法，英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的文书中都记载了用药浴浸泡膝关节以下治病方法。

另外，药浴法可以治死胎不下。据原文翻译：（孕妇）妇人胎死腹中，死胎不下的疗法，将大籽蒿的根煮得稀烂，滤出药汁，（给孕妇）洗身子，把膝盖以下浸泡（在药液里），死胎即刻娩出。

前面提到药浴疗法也用于牲畜疾病治疗。据原文翻译：拴住马，洗后放开。用烧开过的水洗，如果没有开水，煮开温泉水洗。如果两者都没有，用（烙）铁或石头烧（热），在癞痢的部位（后续疗法字迹模糊未能翻译出）。

有意思的是，在法国国立图书馆馆藏的敦煌藏文文书里，记录了治疗马过于肥胖的内容，方法是把马放到河里沐浴泅渡。

2. 药液或水配合咒语的药浴法

在藏译佛典《金光明经》中也有药浴疗法和配方。此敦煌写本古藏文拼写法，是现存最早的藏译本抄本。这种药浴是药液与咒语配合使用的，用于身心疾病的治疗。

其他敦煌文书中也有类似的诵咒药浴法，如英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的医书记载了药液配合咒语洗浴的疗法。如治疗风湿痛症，将白芥子与水混合，念咒108遍后，用来洗身体患部和口服。

除了治疗人的疾病，这种治疗方法还用于治疗牲畜疾病。如黑牛病时，尾毛做成绳子，念咒108遍，打108个结，然后用香水洗，同时也给牛洗浴，然后将绳子拴在牲畜头上，疾病就可消除。

3. 水蒸气局部熏蒸法

敦煌藏医文书中虽然没有记载蒸浴身体的疗法，但是，有用水蒸气熏咽喉的疗法，与局部蒸汽浴的原理是一样的。

如咽喉梗阻的吮药和蒸汽疗法，在烧热的支锅石上洒水，用腾起的水蒸气熏蒸咽喉有效。

4. 洗发水治疗

英国国家图书馆馆藏敦煌吐蕃藏文文书中记载，最初洗头发洗出来的污垢灌到嘴里，然后用清洁的水洗头发，同样地做四五次有效。因为这份文书残损，病名不详。

药浴相关内容散见于敦煌医书和兽医文书中，所记录的药浴疗法包括洗浴、浸浴法、蒸汽熏蒸法等。

使用的沐浴液，包括水和药液，水包括自然常温水和热水，温水又分为煮沸的水和温泉水。药液有香水、药面用水调合的药物混悬液（常温），水煮的药物滤液等。

除了单纯使用药液和水之外，还有配合咒语的。这种浴法主要是宗教和民间法术的用法。

西藏人文地理：藏族文化一脉相承，敦煌吐蕃文书中的沐浴、药浴文化，与西藏吐蕃同时期的医书记载的文化是否有共同之处？

刘英华：《毕吉黄函》（8世纪）是拜占庭医师在西藏所著，也属于吐蕃时期医书，其中也记载有药液疗法，有疮伤药液冲洗法和三甘露药浴法，不过与敦煌藏文医书中的药浴法有所不同。

如：小腸外伤用水冲洗后，再用酒冲洗（消毒）。体表的疮伤疗法中，以及肌肉外伤的疗法中，都采用了药浴疗法。特别是在筋伤疗法中，药浴有特效。

还有西藏的著名医书《四部医典》，它的后续部药浴章所说的药浴分为浸浴、缚浴和蒸汽浴三类，对药浴做了系统、规范地论述。药浴的临床应用散见于《四部医典·秘诀部》章节中。敦煌藏文医书中未见到《四部医典·后续部》药浴章那样的系统论述，敦煌医书的药浴内容都是临床具体应用方面，讲的是具体疾病治疗，与《四部医典·秘诀部》的内容有可比性。

西藏人文地理：你在论文里以多个案例资料介绍了沐浴和药浴，那么在敦煌吐蕃时期的这两者是否渐趋成熟形成各自体系？

刘英华：敦煌藏文医算文书中的沐浴资料表明，敦煌及其周边地区的藏族已经形成自己特色的沐浴习俗。这种以藏族天文历法为依据的沐浴习俗体现了天人相应的自然哲学观念，反映了藏族人民对族群健康的重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自然和社会和谐相处的理念。

在长期生活、生产和防病治病的实践过程中，藏族人民逐渐认识到了水对生命的重要价值，掌握了水的保健和医疗知识，并尝试采用天然矿泉水和调制的药水、香水来防治疾病，改善生活品质。

敦煌吐蕃时期，药浴已经成为藏医治疗的重要手段之一。吐蕃时期藏药浴的应用范围比较广泛，使用的材料因地制宜，包括蒸汽浴、浸浴、淋浴等多种形式，适应了高原地区医疗的需求。

虽然，敦煌文书中的药浴材料还比较零散，没有见到对药浴理论的论述，但敦煌吐蕃医书中有现存最早的药浴记录，具有无可替代的学术价值，值得深入发掘研究。显然，现存的敦煌文书只是吐蕃医学文献的一部分遗存，并不能全面反映吐蕃时期药浴实践。

对敦煌文书不能期望过高，对吐蕃时期药浴的研究不能单纯依靠敦煌文书，应结合藏医史和存世的其他吐蕃医书，才能更好地认识吐蕃时期的药浴学术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