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区域·国家
——彝、哈、傣、苗杂居区节庆仪式音乐中的三重文化认同
2020-11-18
引 言
传统节庆仪式是各族群、各地区人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在社会历史演变中积淀形成的群体文化事项,其展演方式有具象化、感性化、生活化和集体化的特点。它承载着人们的集体情感与记忆,成为增强文化认同、凝聚人们社会情感以及建构民族共同心理素质的重要文化符号,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认同是人类对于文化的倾向性共识与认可。”①郑晓云:《文化认同与文化变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4页。正如高丙中指出的那样,“传统节日以习俗的力量让民众自动在同一个时间经历相同的活动,在相同的仪式中体验相同的价值,一个共同的社会就这么让人们高兴地延续下来”②高丙中:《对节日民俗复兴的文化自觉与社会再生产》,《江西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第9页。。美国社会学家费斯克(John Fiske)认为,节庆仪式是组织化的象征活动与典礼活动,用以界定和表现特殊的时刻、事件或变化所包含的社会与文化意味。③参见〔美〕约翰·费斯克编:《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辞典》,李彬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年。涂尔干将仪式所具有的文化功能归纳为惩戒、凝聚、赋以生命力和欢娱四种。④Emile Durkheim.The elementary forms of religious life.Transla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Karen E.Fields,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95, p.500, 502.一般而言,传统节庆仪式具有周期性、族群性和地域性等特征,是一个族群或地区人们身体的共在和有组织的行为与活动。当代全球化语境下,传统节庆仪式遭遇数次功能转型,成为洞悉社会历史变迁中文化转型的重要标志。⑤参见罗辑、梁勤超:《族群节庆:仪式互动与文化认同——以黎平·中国侗族鼓楼文化艺术节为例》,《贵州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当今世界,全球在地化与在地全球化进程急剧加速,各族群、地域、国家的文化圈层处于前所未有的深度交流、碰撞与互融、互惠潮流之中,而多族群杂居区的节庆仪式音乐因其独有的鲜活性和认同功能在文化交流与互鉴中则显得尤为生动活泼。
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多族群杂居区的节庆仪式音乐内部潜藏着丰富的意义能指与所指,使其在实际应用中拥有深广的意义“发明”与功能再造空间。事实上,传统文化正是在不断地发明与再造中持续更新发展的。正如英国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在《传统的发明》一书指出的那样,“那些表面看来或者声称是古老的‘传统’,其起源的时间往往是相当晚近的,而且有时是被发明出来的”,他强调从仪式和象征特性、通过重复来灌输价值和行为准则、暗含与过去的联系等方面对“被发明的传统”进行界定。⑥〔英〕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1-2页。显然,音乐的意义发明与功能再造是节庆仪式中最活跃者。我们看到,在节庆仪式中,人们在载歌载舞的方式中往往最能实现心灵沟通和情感凝聚并达到心理认同之目标。因此,节庆仪式音乐是探究族群心理结构与文化内涵,进而揭示族群文化整体社会功能的重要渠道。
20世纪80年代末,我国学者开始关注民间仪式音乐的研究,并相继产出了一系列成果。⑦参见盘承乾:《瑶族宗教仪式及其音乐舞蹈》,《广西民族研究》,1987年,第3期;曹本冶:《香港道教全真派仪式音乐初述》,《人民音乐》,1989年,第8期。当前,关于节庆仪式音乐的研究多见于对其艺术形态的描述和分析,部分成果涉及节庆仪式音乐的文化内涵分析,较少成果深入探究特定文化语境下节庆仪式音乐的文化认同功能,更鲜有成果关注多族群杂居区节庆仪式音乐文化的互动互融与文化认同功能。⑧参见乔建中:《当代仪式音乐研究启示录》,《大音》,2009年,第1期。近几年来,笔者持续关注云南省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哈尼、彝、傣、苗、白、汉多族群杂居区内各类节庆仪式文化,对其仪式音乐的文化认同功能进行了较深入的考察与分析,发现其内部复杂多元的系统。其中族群、区域、国家三重文化认同功能显得尤为突出,本文试对上述三者内涵、特征与相互关系进行剖析,并揭示该认同系统在当下文化语境中的功能演变。
一、多族群杂居区节庆仪式音乐概况
云南省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位于云南省中南部,地处元江中上游,东接红河州石屏县,南连红河州红河县,西通普洱市墨江县,北达新平县,总面积2858平方公里。元江县历史悠久,古属西南夷地,称“西南荒裔”。其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109年以前,为傣族古国“勐达光”(汉译“哀牢国”)属地。夏商周时名惠笼甸,属梁州地。魏晋时期名罗盘甸,属兴古郡地。隋、唐时名步头,属黎州地。宋大理时名因远部、罗必甸,属威远治地。元至元元年(公元1264年)名罗盘部,属元江路治地,至元二年(公元1265年)改为元江府,至元二十五年(公元1288年)改设元江路。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改设元江府。清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70年)改设元江直隶州。民国2年(公元1913年)改设元江县,属普洱道。1949年8月成立元江县临时人民政府,属蒙自专区。1954年7月改属玉溪专区。1979年12月国务院批准成立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1980年11月22日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正式挂牌成立。现下辖澧江、红河、甘庄三街道,因远镇、曼来二镇,以及羊街、那诺、洼垤、咪哩、龙潭、羊岔街六个乡。事实上,这一族群杂居区除了哈尼、彝、傣族外,尚有苗、白、汉族等多个世居族群。据《元江县2012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数据显示,至2012年底,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总户数64119户,少数民族人口166532人,占总人口的80.9%。其中哈尼族87307人,彝族45344人,傣族25021人,另有汉族、苗族、白族等民族,形成哈尼、彝、傣、苗、白、汉多族群杂居的格局。⑨参见元江县民委、县志办:《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民族志》,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0年。
多族群杂居区内节庆仪式音乐众多,由此构成了一个复杂多元的文化认同功能网,种类主要包括族群认同、区域认同与国家认同等,不同节庆仪式音乐文化认同的呈现方式既有以某一种认同方式为主,又相互交叉、共生共融。既可在某一种节庆仪式音乐中呈现多种文化认同方式,也可在多种节庆仪式音乐中展示出某一种文化认同方式。各族群内部各自独特的节庆仪式音乐展演活动,如哈尼族“十月年”(哈尼语为“米索扎”或“年收扎勒特”)、彝族火把节、傣族花街节、白族“三月街”⑩白族又称为“团圆会”“天子会”,于农历三月十八日至二十四日举行。、苗族花山节等,主要展现出族群认同的功能,兼有区域与国家认同功能;那些较晚近被发明和建构的以拉动区域经济发展为主要目标的节庆仪式音乐,如金芒果文化旅游节,则主要呈现出区域文化认同功能,并杂以族群与国家认同的成分;而以国家庆典为内容的国庆节、建军节,和以汉文化为基础、实际上融汇了国家意义的民俗节庆,如春节、端午、中秋等,主要展示出国家认同为主的面向,辅有族群和区域文化认同的意义。此外,还有超越族群、地域和国家层面的宗教祭祀、纪念、庆典节日仪式,如佛教的水陆法会、拜忏、放焰口等,道教的斋醮科仪等,则糅合了族群、区域、国家三重文化认同的全部内容。这些形式各样的节庆仪式及其音乐文化,共同构成了元江哈尼、彝、傣、苗、白、汉多族群杂居区节庆仪式文化认同的整体,在元江各民族交往、交流与交融进程中发挥了重要的社会治理功能,并逐渐构建起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心理素质,推进国家认同的发展进程。
二、族群认同
族群认同(Ethnic identity)即族群的身份确认,是指族群内部成员对自身所属族群的心理认知和情感依附。当前,关于族群的认同理论最有影响的是根基论和工具论。根基论强调社会认同主要来源于祖先信仰及原始叙事派生出的赋有根基性情感联系,特点是原生性、非理性与下意识的意义表达,代表人物有西尔斯(Edward Shils)、格尔茨(Clifford Geertz)、伊萨克(Harold P.Isaacs)等;工具论即以政治与经济资源的分配来解释社会群体的形成、维持与变迁,代表人物有德普雷(Leo A.Despres)、科恩(Abner Cohen)以及哈兰德(Gunnar Haaland)等。王明珂认为根基论与工具论均属于主观论。⑪参见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促进族群认同的因素有很多,包括种族血统、文化记忆、宗教信仰、语言习俗、地理环境以及生产生活方式等。传统化、周期性、制度化了的族群节庆仪式作为一种族群文化与记忆的承载,是凝聚族群内部成员心理情感与文化认同的重要纽带,对促进族群之间的文化交往、交流和交融亦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由于族群认同的主要功能在于标识族群边界、确定族群身份,因此在文化兼容性上更多具有排异性,与他族群文化保持一种对峙与博弈。我们可以从云南省玉溪市元江哈尼、彝、傣、苗、白、汉多族群杂居区的族群节庆仪式音乐中清晰地看到这种族群认同功能的存在。
如前文所述,各族群内部独有的节庆仪式音乐,是加强族群认同最显在、持久的力量。以苗族花山节为例,每年农历正月初二至初七,是云南玉溪元江等地苗族一年一度的花山节。花山节在苗语中称“nghouk daox”,汉语称“踩花山”“耍花山”“跳花”“跳厂”“跳花场”“跳月”等。⑫各地苗族花山节的时间与称谓不尽相同,如贵阳次方言的“跳厂”、惠水次方言的“跳花场”、川黔滇次方言的“踩花山”等,但其活动形式和表现的内容却大致相同。参见薛丽娥:《苗族“花山节”起源初探》,《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09年,第3期。一般在平坦开阔的广场或较平缓的土坡上举办,称为“花场”。花场中立花杆一根,丈高五六,取高大挺直的松柏或竹子做成,花杆上挂红黑布条各一块。花杆是苗族花山节仪式的重要标志和符号,也是苗家人心理情感和文化认同的标杆。张振涛认为,花杆这一文化符号应与中国古老民俗中常见的“社树”“鬼桩”“傩柱”类器物有密切渊源,又与中国历史上具有国家重器、礼器、乐器、法器、兵器等意义的“建鼓”有内在关联,在音乐学、文字学、民俗学与宗教学等层面贯通了“中”“鼓”“樂”等文字及概念的深刻内涵,是中华民族多族群智慧与情趣的结晶。⑬参见张振涛:《一鼓立中国》,《读书》,2019年,第8期。可见,看似寻常的苗族花山节花杆实际上隐喻了族群、区域、国家、历史、政治与宗教等多重文化认同。
苗族花山节前几日,要由本族德高望重的“花杆头”将花杆先行立好。花杆立好,还要鸣炮、杀鸡、诵经进行隆重的祭祀活动,祈求平安顺利、风调雨顺。苗族花山节仪式充斥着浓郁的族群认同氛围,而仪式音乐表演则发挥了尤为重要的认同功能,主要表现在唱词内容、旋律音调以及表演观念等方面。首先,曲名及唱词中大量关于苗族族源、历史、迁徙、斗争、生产、生活、爱情与环境等的描述,鲜明地表达了苗族的文化特质与心理情感认同。例如正月初二一早花山节开始,首先由德高望重的“花杆头”向前来参加花山节的人敬酒祝福,诵唱极富浓郁民族特色的苗族古歌。歌词大意是:
蚩尤是我祖,长江是我源,千年迁徙苦,安身在南边。而今逢盛事,苗胞喜相连。今日祭花杆,先祭我祖先,降福又庇佑,康乐满人间。
图1 花杆头在唱诵苗族古歌(2014年2月1日摄于云南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甘庄社区)
随后宣布花山节开始,各项节日庆典活动依次展开。元江甘庄苗族花山节内容丰富,民族特色浓郁,多半是苗族传统的民俗活动、民族歌舞、体育竞技与娱乐节目,如青年男女情歌对唱、苗族芦笙表演、爬花杆比赛、歌舞表演、文艺演出、斗鸡、斗牛、斗鸟、拔河、打鸡毛卷、象棋比赛等传统活动,以及各种苗族传统小吃和服饰、工艺品等。其中歌舞节目最富苗族特色,例如苗族歌舞《花山节酒歌》《苗家妹子苗家汉》《飞向苗乡侗寨》《花山场上芦笙扬》《假如你是一朵花》等,富有浓郁的苗族传统音乐韵味,也最受苗家同胞们的欢迎。尤其是花山节开节伊始,由花杆头唱诵的苗族古老的祭歌,其核心音调为宽声韵的三声腔“sol——do——re”,是典型的北方中原主题音调基因,与苗族族群祖先源于北方中原地区有密切关系。⑭参见杨匡民:《湖北民歌的地方音调简介——湖北民歌音调的地方特色问题探索》,《音乐研究》,1980年,第3期;《荆楚民歌调式考》,《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1年,第2期。这一唱腔在整个花山节节庆仪式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构建苗族共同文化心理特质,增强族群认同的重要力量。(见谱例1)
谱例1 《苗族花山节祭歌》;胡晓东记谱
苗族花山节的起源与来历说法众多,归纳起来大致有祖先纪念、神灵祭祀与文化娱乐三种,这些代代相传的文化记忆成为维系苗族族群认同的重要条件。例如“反抗皇兵”说讲述了苗王蒙孜尤率领他的九个儿子、八个女儿和苗民们英勇反抗来犯的皇兵,最终英勇牺牲,苗人被迫向西南山地迁徙的故事,苗族后人以花山节仪式祭奠为苗族百姓战死的苗王蒙孜尤及其儿子、女儿。又如“神灵祭祀”说,相传古时苗族战败流落异乡,生活贫困潦倒,那年六月六,祖先显灵,暗示苗族后人不要伤心气馁,可吹芦笙、唱歌跳舞以供养祖先,后人照做,是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此风俗仪式便承袭至今。苗族花山节历史悠久,据相关文献史料记载,至迟在明清时期,苗人就已经形成了形式与内容较固定的踩花山节。如《续修叙永永宁厅县合志》卷四十五载:“每于正月初旬,椎牛酾酒,约会于高埠,名曰踩山,夜聚曰跳月。未婚嫁者,男吹芦笙,女弹口琴,彼此对歌,相悦则引带为婚。”⑮参见[清]邓元鏸等修、万慎等纂:《续修叙永永宁厅县合志》,北京:宣统元年(1909年)铅印本。清人爱必达《黔南识略》卷一载:“每逢孟春,合男女于野,谓之跳月,择另壤月场,以冬青树一木植于地上,缀以野花,名曰花树,男子皆艳服,吹芦笙,踏歌,跳舞,绕树三迎,名曰‘跳花’。”⑯参见[清]爱必达:《黔南识略》,乾隆十四年(1749年)影印版,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总之,这些传说有几个共同的特征:其一,苗族有一个共同祖先;其二,苗族后裔必须精诚团结,一致对外;其三,以花山节仪式为媒介,达成某种愿望。可见,对于苗族族群内部而言,花山节的主要功能在于标识族群身份,同时廓清与外族身份的边界,整体上与其他族群的文化属性相互排斥。因此,花山节无疑是构建族群共同的文化心理素质,并促进族群认同的重要条件。在元江哈尼、彝、傣、苗、白、汉多族群杂居区内,各族群内部的节庆仪式音乐,如彝族火把节、傣族花街节、哈尼族“十月年”、白族“三月街”等都主要作为加强族群内部的文化认同功能而传承不息。
图2 2019年元江甘庄彝族火把节(2019年7月26日摄于玉溪元江甘庄)
各族群节庆仪式音乐的族群认同功能系统是节庆仪式展演活动中多种仪式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因为“仪式是通过多种要素的组合建构起来的,它们形成了不同的强度,并产生了团结、符号体系和个体情感能量等仪式结果”⑰〔美〕兰德尔·柯林斯:《互动仪式链》,林聚任、王鹏、宋丽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85页。。元江多族群杂居区内的苗族花山节仪式认同功能系统,是一个由仪式构件、仪式展演和仪式效果构成的庞大的生产流程:其一,在苗族花山节仪式中,人们基于共同的族群记忆聚集在一起,实现身体共在现场与盛大的视听展演,如祭祀、歌舞、竞技、服饰等,并在集体的兴奋与狂欢中完成了共同的情感体验与相互感染。其二,基于共同的心理诉求和情感倾向,人们在特定的仪式语境中相互关照、互视互鉴,共同凝结成以某些特定仪式符号⑱如花杆、彩条、祭词、服饰、芦笙、苗族歌舞、情歌对唱、斗鸡、斗牛、斗鸟等事物,以及由此构成的节庆仪式气氛。为纽带的节庆仪式氛围,强化对这种仪式符号的理解和认识,营造出一种暂时与外界隔绝的理想王国(文化场域),并在其中不断地审视和重构自我,加强情感体验和自我认同。其三,在加强族群内部文化认同的同时,坚固族内与族外之间的边界,建构文化认异,与他族群文化保持对峙与博弈状态。因此,认同与认异有如硬币的两面,共存一体。在建构族群内部文化心理认同的同时,也与外族划定族群边界,标识民族身份。⑲参见罗辑、梁勤超:《族群节庆:仪式互动与文化认同——以黎平·中国侗族鼓楼文化艺术节为例》,《贵州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
图3 苗族花山节族群文化认同系统
三、区域认同
区域认同(Regional identity)是某一行政区划内部的居民在长期的生产劳动、文化生活中结成的对该区域的历史、地理、文化、民俗、语言、宗教等整体环境的心理认同感。⑳参见高志英:《宗教认同与区域、民族认同——论20世纪藏彝走廊西部边缘基督教的发展与认同变迁》,《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事实上,多族群杂居区内的区域文化认同与族群文化认同常常彼此交汇在一起,有时前者包含多个后者,有时则反之。笔者认为,具有区域性质的节庆仪式音乐是建构区域文化认同的必要因素。多族群杂居区内的节庆仪式及其用乐,常常表现为以推动某一地区的经济或资源开发、分配为目的而举办的节日庆典和文艺展演活动。元江县是滇中南重要的芒果产地,每年芒果收获季节,元江县、甘庄等地都要举办盛大的金芒果节,节日期间皆要举办大型的产品展销,以及围绕芒果文化、区域历史、民俗和经济发展为主题的文艺表演。因此,此类的节庆仪式音乐具有较强的工具性。以元江县2019年金芒果旅游文化节为例,从6月至10月,整个金芒果文化节精心安排了各种大型的音乐、舞蹈表演,其中包括各少数民族特色的歌舞表演,也有代表汉族的音乐舞蹈类节目,更有以突显地方经济发展为主题的音乐内容。
整个“金芒果文化节”不仅包括了傣、彝、哈尼、苗、汉等各族群乡土特色的文艺表演,还有以凸显芒果生产、消费和销售推广等方面的信息展示;既有传统的民族歌舞、服饰、饮食展演,又有融汇现代生活内容的各类文化献演,由此构成了一个多元立体的节庆仪式表演空间场。推动这一文化空间场域的主导力量是地方行政组织,如文化旅游局、招商引资部门、文化馆、社区文化站等,其目的以驱动地方经济、文化发展为主,展演呈现出场景性、利同性、理性和不稳定性的特点,仪式音乐则因采取对他族群音乐或社会音乐元素的借用或改用而表现出族群性、区域性和现代性等多元风格。地方行政组织通过建构此类文化空间场域,一方面推动地方特色经济的发展,使其惠及区域内的整个群体,实现群体利益最大化;另一方面通过“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方式,长此以往,使行政区域内所有族群的历史、文化、民俗、语言、宗教等得以充分展演并交融,进而建构起一个新的文化共同体,客观上强化了该区域内居民的文化心理认同。
四、国家认同
国家认同(National identity)是个政治概念,是指一个国家的公民对自己所属国家的认知以及对这个国家的构成,如政治、文化、族群等要素的评价和情感。从历时性角度看,国家认同是族群认同和区域认同的升华,是所有集体认同中最重要的认同。㉑参见贺金瑞、燕继荣:《论从民族认同到国家认同》,《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国家认同对于一个民族国家来说是无价之宝,而认同文化几乎都是传统的(或许有老传统、新传统之别),其中,传统节日民俗是一个主要的部分。㉒参见高丙中:《对节日民俗复兴的文化自觉与社会再生产》,《江西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节庆仪式音乐作为传统节日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推进国家认同的进程中发挥出巨大的功能。在多族群杂居区,节庆仪式音乐中的国家认同主要体现在一些国家(国际)的传统节日庆典中,如国庆节、春节、中秋节、端午节、元旦等仪式音乐,其特点是政治性、理性与建构性,表现为政府主流媒体输导下的歌、舞、乐、美术、服装、道具等文化符号的介入,以及国家话语体系主导下的对其他族群音乐的改造和征用。例如2016至2019年国庆节前后,为了给祖国献礼,推动地方旅游与经济发展,由玉溪市旅游发展委员会、元江县人民政府主办,元江县文化旅游广电和体育局以及各乡镇文旅部门联合承办了四届融合元江哈尼族梯田文化的“喍奢扎”仪式大型山水实景演出《梯田人家》,其中既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社会主义好》《在希望的田野上》等国家主流话语主导下的歌舞表演,更有对哈尼族、彝族、傣族、苗族等族群民俗文化、歌舞表演等大量文化符号的“征用”。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文化结构方式,实现了多族群杂居区节庆仪式音乐在保持族群文化内涵与特质的前提下,对传统族群节庆进行综合创新、重构与再造,达成了新的国家认同的功能。㉓参见罗辑、梁勤超:《族群节庆:仪式互动与文化认同——以黎平·中国侗族鼓楼文化艺术节为例》,《贵州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
下面这首《羊街欢迎你》,是2016至2019年国庆节连续四届哈尼族“喍奢扎”仪式大型实景演出《梯田人家》的保留曲目,音乐欢快,热情洋溢,诚邀四方宾朋来羊街做客。该曲因融合了哈尼、彝、傣、苗等各族群的音乐元素而具有多族群杂居区的文化特征,随着唢呐与铓鼓演奏,歌手立于梯田中演唱,众人手持青绿色棕扇舞蹈,男性舞者身着黑色大褂,坦胸露怀,胸前和脸上皆画有纹饰,背后披着蓑衣。这些具有强烈族群与区域标识的文化符号,被“征用”于国庆展演这一具有浓厚国家意识的节庆仪式之中,用于彰显其强烈的国家认同。值得一提的是,2016至2018年的国庆演出中,这首《羊街欢迎你》一直使用哈尼语演唱,而在2019年则加入了汉语演唱,个中意味不言自明。(见谱例2)
谱例2 《羊街欢迎你》;胡晓东记谱
五、三重认同之关系
多族群杂居区内的文化认同彼此渗透,族群认同、区域认同与国家认同、宗教认同等相互交织,呈现出一个丰富的网络结构。有学者认为,国家认同当中实际上已经内在地包含着族群认同。㉔参见张友国:《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和谐何以可能》,《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高志英指出,在多族群杂居区,宗教认同、区域认同和民族认同是在场景变动中不断加以重新塑造的。㉕参见高志英:《宗教认同与区域、民族认同——论20世纪藏彝走廊西部边缘基督教的发展与认同变迁》,《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在元江彝、哈、傣、苗多族群杂居区节庆仪式音乐中,上述三重文化认同可谓清晰可见,三者之间既有微观上的相互博弈(主要体现为族群认同),又在国家推动各民族交往、交流与交融(“三交”)宏观政策的驱动下整体趋同,且相互交叉、各有渗透,呈网络交织状。在考察中笔者发现,在不同类型的节庆仪式音乐中,三重认同的功能与表征又有差异:如在各族群内部传统仪式音乐(如苗族花山节、彝族火把节、哈尼族“十月年”、傣族花街节、白族“三月街”等)中,族群认同居于认同功能的核心地位,国家认同和区域认同次之,在文化表征上,族群认同是显性的,国家认同和区域认同是隐性的,呈现出一种自下而上的文化认同阶序;而在超族群、超地域性的国家庆典或宗教节日庆典、祭祀仪式中,则以国家认同为核心,居于显性,区域认同和族群认同渐次之,位于隐性,表现为自上而下的认同阶序。
图4 多族群杂居区节庆仪式音乐三重文化认同关系
与此同时,在上述节庆仪式音乐的多重文化认同结构中,文化的根基性在实际的操演中往往被赋予某种工具性,即按照实际的需要进行主观的改造与发明,使其达到相应的认同功能。这种“发明”最大程度地超越了“传统”的限制,表现为一种有别于“传统”的新鲜事物。㉖参见陈兴贵:《“被发明的传统”:现代土家族摆手舞的文化透视》,《广西民族研究》,2015年,第6期。元江彝、哈、傣、苗多族群杂居区各类节庆仪式音乐皆展现出这种强大的“发明”力量,例如彝族火把节仪式音乐中大量借用汉族、傣族、哈尼族、苗族的传统歌舞。而在以区域认同和国家认同为主的节庆仪式音乐中,这种“发明”则愈发显得强烈,呈现出更加开放的发展体系。在近十年的观察中,笔者注意到,各族群节庆仪式音乐的文化认同系统正在逐步发生微妙的变化,总体上国家认同和区域认同的力量不断彰显,族群认同由显性逐渐过渡至隐性。从2014至2019年,苗族花山节仪式中苗族歌舞的比例呈现出逐年递减的趋势,而代表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歌舞节目、舞台布景、服装道具等仪式符号则逐渐占据了更多空间,如2019年的花山节歌舞展演中,共有16首歌舞节目,其中有《不忘初心,砥砺前行》《春天的故事》《追梦》《毛主席来到咱农庄》《中国美》《万水千山总是情》《山海》《世纪中国梦》共8首属于典型的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叙事;同样在2019年彝族火把节歌舞展演中,14首歌舞节目就有6首属于国家话语表述;又如前文所述2016至2019年连续四届的元江哈尼族国庆节“喍奢扎”仪式大型实景演出《梯田人家》中,代表国家主流话语的歌舞节目不断增多,也证明了这一点。此外,花杆作为苗族花山节的标志性符号,传统的装饰只有数根彩带,这已成为全体苗族群体共同的记忆,从2018年开始,笔者发现花杆上多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可见,在各族群传统节庆仪式音乐表演中,表现国家意志的文化符号已经成为新常态,且日趋显著。
结 语
多族群杂居区的文化存在一个长期相互濡化(mutual enculturation)与涵化(mutual acculturation)㉗濡化(enculturation)由赫斯科维茨首先提出,是指发生在同一文化内部的、纵向的传播过程,是人与人的文化习得和传承机制,本质意义是人的学习与教育。从群体角度讲,濡化是不同族群、不同社会赖以存在和延续的方式及手段,同时也是族群认同的过程标志之一。涵化(acculturation)是指异质的文化接触引起原有文化模式的变化。当处于支配从属地位关系的不同群体,由于长期直接接触而使各自文化发生规模变迁,便是涵化。参见〔美〕卢克·拉斯特:《人类学的邀请》,王媛、徐默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的过程,而文化认同正是推动各族群交往、交流与交融进而构建中华民族“一体多元”集体记忆的重要力量。其中,节庆仪式音乐作为最具根基性和鲜活力量的认同符号,在沟通与建构各族群文化心理认同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少数民族节庆仪式音乐因其强烈的隐喻性、教化性与创造性而显示出深厚的学术与应用价值。我国西南少数民族杂居区的分布具有广、多、杂、散、偏、弱等特点,在漫长的社会历史变迁中,各族群沿着一定的文化通道(流域、走廊、古道等)流动,彼此靠近并形成当前的杂居格局,在交流与互鉴、求同存异中逐步确认各自身份,又由于地理、资源、利益互惠等客观因素的驱使建构起和谐统一的杂居环境,是形成中华民族“一体多元”格局的文化基础。以节庆仪式音乐中的文化认同为突破口,我们可以清晰而生动地看到各族群的传统文化根基、族群心理结构与互惠发展方式,看到中华民族大家庭文化认同的层级与阶序如何在多族群文化互动的驱使下建构并与整体社会相适应,这恰恰是认知多族群国家文化结构与心理特质的必要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