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目击到脱口,从经验到语言
——张执浩诗歌辨析
2020-11-18龚锦明
■龚锦明
一
作为“日常诗歌”写作的代表性诗人,张执浩深知日常并不构成文学主题,关键是写作者对待日常的态度。这种对待日常的态度,我认为是一种精神观照下的理性审视与感性升华的融合。在张执浩这里,从目击到脱口,一首诗早已由最初的日常生活经验(或细节)转化为内在的精神体验,并升华为最终的语言经验(或语言实验)。一个诗人的创造性,正体现在这里。这是一道分水岭,当下大部分诗人的写作长于描摹,长于发现,却短于创造性的精神体验和独特的语言书写。
阳光在户外缓缓位移/每动弹一毫米就有倾斜发生/我在悲伤中扶稳自己/春天已经来到了窗前/耳朵能听见的都是我能看见的/包括你在远方张望远方/你在黑暗中撮起嘴唇/先学习亲吻,再练习/面对涂黑的墙壁吹响哨音(《耳朵能看见的》)
这是日常生活中的场景么,是,也不是。张执浩擅于从日常生活场景中攫取与内心境遇密切相关的细节,他区别于其他诗人的地方是他经由“日常”这个切口又迅速“摆脱”了日常进入一种绝对的精神视域,用他诗中的句子来表达,是“面对涂黑的墙壁吹响哨音”。这里早已不是在呈现日常,而是进入灵魂场景,在目击和脱口之间,个人生活经验转化为令人震颤的语言,体现出诗人“攫”和“取”的能力,或说“钻木取火”。
新冠肺炎时期,如何写诗?这成为每一个诗人必须面对的问题,当个人生活和个人内心被“撕开”,你很难像过去一样生活,于是写作的伦理如一个检察官肃然来到你面前——你如何发出一种绝对的个人化声音?
作为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张执浩深知,所谓的灾难具体到人类和个人身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呈现方式。诗人作为个体,应尽力去体会当下这种近乎凝固的空气中平时忽略的东西,越是处于风暴眼,越要凝神贯注于身边的“细小”,比如“口罩在脸上的勒痕”,比如“一次性手套在指尖上摩擦的声音”等等,正是这些细腻、琐碎的看似毫无意义的东西,恰恰构成文学最终成立的本质特征。
当“生活现出了原形”,张执浩以一种从容、理智、朴实、干净的个人化声音(反思与沉思)鉴证了一个诗人作为人之为人的根本。
在张执浩这里,写作最大的伦理,是反思苦难。相对于那些对灾难“合唱腔”般的呼号与高音,张执浩的诗歌是一种低沉的个人化声音。正是这种绝对个人化的声音让诗人在他者的命运和自我处境之间辨析出“生活的豁碗里盛满了泥丸”。这首诗的结尾在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击中每一个人的心灵,并使人获得一种升华后的平静。比悲伤更伟大、比死亡更不朽的,是悲与死的升华。
这也是诗高于其它文体的地方,在最桀骜不驯的分行中,呈现出个体灵魂的隐秘、挣扎和热情,使人读之心悸。
借你的眼睛看一看/珞珈山上的樱花/白天的与夜晚的/有何不同又何其相似/借你的单车去东湖转一转/那里也有樱花开在樱园/去年的今日与今年的今日/阴阳相隔又大路朝天/借你的笔记下我说的:/“这不是生活,这是请命。”/借你大病初愈的容颜描述/春光初现,又有一片新芽/挣脱树皮加入到了树林/借一首无声的歌/含着眼泪唱/在这个春雨绵绵的黄昏/听见的人有福了/听不见了的人你要转述/不幸是怎么一回事/幸福究竟在哪里(《借来的诗》)
这首借亡者说话的诗极尽克制,但读过的人,无不有锥心之痛。它体现的,是中国当代诗歌缺乏的又急切需要的,一种把生存困境转化为人性图景的能力。它从现实切入又高于现实,它从生活细节中萃取审视时代的精神立足点,它以一个诗人与当下对话(借亡者之口)的有效方式打通诗歌与世界对接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如“春光初现”,如“又有一片新芽挣脱树皮加入到了树林”,这样富于质感又蕴藏情感且极具创造性的语言,在张执浩的写作中比比皆是。
在当下汉语语境的诗歌写作中,张执浩无疑走在了前面。
什么时候/比喻让人难为情了/以阳光为例/灿烂是什么/明媚是何意/噢那一团/遥远的篝火/在宇宙升起/看过朝霞的人/不屑于见落日/什么时候/我活成了一个/没有喻体的人/在朝霞与落日之间/摇来摆去/光打在身上/稀释了我反抗的勇气(《以阳光为例》)
如果说“新冠”是检验社会和时代的试纸一张,那么诗歌则是检验诗人及其价值的“苦果”一枚。“以阳光为例”,对现实的思考,对人性的洞察,对语言的辨析,使这首诗既有尖锐和独特的窥见——“什么时候比喻让人难为情了”,又有强烈的悲悯意识——“光打在身上稀释了我反抗的勇气”。
这种经由“压力测试”直面“罪与罚”的能力和勇气,正是诗歌作为文学作品自我确立的意义所在。
阳光多好啊/这巨大的浪费/羞辱一般/还在持续/我站在窗边反复眺望/空旷的院落/无力的街市/连鸟鸣声也有气无力/客厅里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走投无路的样子/真让人心灰意冷(《立春》)
对于张执浩而言,无论新冠还是其它,无论过去还是当下,写与不写从来不是问题,关键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也许,对于他来说,怎么写的问题更重要。且看《立春》,诗起笔突兀,然正好切中,新冠之下那些虚伪的阳光、那些虚假的真相的确令人羞辱,令整座城市走投无路;而“心灰意冷”一词,表面消极,实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清醒。诚如诗人所言,“这个病毒本身,是文化和某种机制造成的恶本身”;“这种恶,平时你根本想象不到,这次让我看得绝望,是那种深感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绝望”;“这一次灾难释放出来的恶超过了每一次(之前的),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那些刻薄无情、寡廉鲜耻的东西,从城市一直蔓延到了乡村”。
作为诗人,我常在张执浩的诗歌面前陷入沉默,我感到自己只是在经历而他是在经受生活。经受者,深入灵魂,深入触及时代、社会、文化和语言并催生出作品。这作品,既触动自己,又触动他人;既定义了自己,又“解放”了他人。
一首真正的诗歌能让喧嚣的世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一个真正的读者在这首诗面前会变得安静,安静于它的内涵,悲伤于它的外延。
在我个人看来,《给羊羔拍照》这首诗几乎是最能代表张执浩“目击诗学”的作品。在诗中,重要的不是诗人“拍”到了什么,而是他说到了什么。重要的,不是日常生活或细节,而是这背后的隐喻、象征及言外之意。比如,你可以把给羊羔拍照看作是给大疫之下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拍照。
或者说,“目击成诗”在诗人这里不是看见什么就写什么,而是内心情感与外在物象达到高度共振的瞬间,一种与生活情态高度吻合的语言场景的呈现,这种语言场景(或说语象)来自于日常生活现实与个人心灵现实的交叠,这种交叠与融合真切、具象、鲜活,与时代氛围严丝合缝,令读者感同身受、内心震荡。
这个“站在黑暗的中心把光源都打开”的诗人,从目击成诗到脱口而出,他处理的,从来都是自己的一手经验(日常的生活,陌生化的感受)。这种经验既携带着个体生命的气息,又携带着语言创造的气息,他良好的坐标感和感知力使他的诗成为人、世界、语言结合的范本——传统与个人才能。
他宽宥、达观、从容的背后,是一种仰望星空的能力,是既仰望黑暗,又仰望光明。
二
长期以来,张执浩以其独具个人特色的创造性书写在诗坛留下极高的辨识度。我个人认为,他那种创造性书写特质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细节。其诗中细节独到、生动、鲜活,情绪隐藏,隐喻深刻,他精心择取的细节犹如穿过人、事、物、生活和语言之间障碍的一道穿堂风,令人豁然开朗、透亮。
你的孩子梳洗完毕代表着一代人/已梳洗完毕/你的妻子已备好早餐/代表着所有家庭开始升温
在张执浩这里,细节不是生活的平行再现,不是生活的复制或流水,而是在细节与当前语境的激发下所产生的艺术感觉和艺术想象,这种艺术化的感觉力和想象力使细节“破茧而出”成为鉴证、唤醒以及升华日常的奇迹。
阳光在户外缓缓位移/每动弹一毫米就有倾斜发生/我在悲伤中扶稳自己/春天已经来到了窗前
正是细节,让概念回归到现场(那每动弹一毫米就有倾斜发生的,是悲伤,而悲伤在此特定细节中如此具象,它甚至等同于阳光),让词找到了物(春天来到了窗前代表着希望来到了面前),让情绪隐藏(或者说让情感找到了独特的表达通道,使抒情更有依据和说服力),让诗意自动呈现、提示与强化。
客厅里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走投无路的样子/让人心灰意冷
可以看出,诗人的“目击诗学”是靠一个个坚实的细节承载并完成的,细节即现场,或说在场。另一方面,诗人娴熟的细节捕捉能力与提纯技艺使诗歌完全摆脱了主观情绪的影响,使文本显得客观、睿智(有时犀利),诚如诗人自己所言“我想抒情,但生活强迫我叙事”。
2 语象。所谓语象,是从物到词,是通过物象加以改造呈现出的一种镜像。从外在图像到内在心像,最后归于语象,这是张执浩诗歌美学的精髓所在。
最后一个南瓜举着拳头/誓言今生白活了
比如我们平常所见的南瓜,在诗人这里却举起了拳头,并“誓言今生白活了”,这惊世骇俗的语象关联着诗人内在的精神审视。语象重在“语”,重在通过物抵达语,它与意象重在“意”不同,它与意象不同(或说超越)之处在于它揭示出意象与作者之间存在的必然主观联系(意象的局限在诗人这里被化解)。
生活的豁碗里盛满了泥丸/我们当作汤圆咽下,赞美/这揉了又搓的圆润
诗人从“豁碗”这个意象揭示出生活的残缺(或残酷),并与这“这揉了又搓的圆润”达成了和解。这种语象,拓宽了物象的内涵与外延,扩大了诗意的表达空间和读者的认知世界,它一经写出即独立于世,既客观,又具魅。
这种语象写作,一旦被诗人运用得炉火纯青,就会产生一种杰出的赋形于无形的能力。
举着一根火柴走到窗前看暴雨/举着/一根燃烧的火柴/一根虎头蛇尾的火柴,举着/火焰的模型
以上几句都在描写火柴,诗人本意却不在此,他是赋“火柴”之型给一个极度抽象、极度无形的词——余生。没有人会想到用“火柴”来写余生,然这语象一经张执浩写出竟如此贴切,高度吻合了诗人(以及更多人)的命运。整首诗(详见其诗歌《余生》)的文本效果语象纷呈,意蕴深邃。
3.声音。一方面,大部分诗人的声音其实只处在模仿和未确立阶段;另一方面,当一种绝对的个人化声音一经确立便成为这个诗人的黄金。比如张执浩,其个人化声音的特点(或说特质)是“轻言细语”,这种“轻言细语”的叙述已构成其个人美学并以“文本烙印”的力度深入人心。
一只蚂蚁出门了/早上我在小花园门口看见它/晚上我在石拱桥头看见它/一只蚂蚁有好运气/我祝它明天也像今天/能够翻过一具具尸体/还能背着多余的/尸体回家
诗人在诗行中不动声色地陈述一个画面,或呈现一种声音,其语言是口语的、官能的、即刻的、在场的,其语调是轻言细语的,这种轻言细语决定了诗人的词句、气息、节奏、情感处于中低声部,是舒缓、悠长以及和解的。
总体而言,无论细节、语象、声音或其它,它们在诗中全统领于诗人的精神观照,在此精神观照下,诗人以罕见的才华与精湛的技艺以及丰富的文本奠定了自我书写的特质,并以“多棱镜”般持续的创造力折射出汉语之光。
三
当下诗人与过往任何一个时代的诗人所处困境本质上并无差异,作为写作者,其写作焦虑都来自于一个根本的惶恐:如何用语言处理现实世界?时代在变,现实在变,语言在变,但它们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未变。
多年以后,当我们回首2020年,它以一种绝对突然、荒诞、震惊的方式带给每一个人冲击和洗礼,它重新定义了每一个人,这是宏大的宇宙给人类安排的一堂课,无论逝者还是生者,都已领受这风暴,见证那严峻的时刻。而诗,无疑是世界留给人类最恒久的一道“勒痕”,以及人类用文字领受的最难以愈合的一道“伤痕”,愈久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