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脸
2020-11-18■翁筱
■翁 筱
上午10时40分。秦㝊从比水洼还要浅还要浑浊的梦中醒来,伸手取过枕边的手机。
“喂,枫枫吗?是我……”秦㝊听见手机那头的女孩伸了个夸张的懒腰。今天是星期天,每个人都有理由睡到11点。
“那好吧,听你一回。”她含糊地答应着,好像又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枫枫翻身时扇出的香风仿佛扑进了秦㝊的怀里。躲在被窝里,更容易异想天开,何况秦㝊向来在睡觉时不穿内裤。他又冲动起来,企图接上刚才那个淫乱之梦。
中午12时10分。秦㝊与枫枫从麦当劳店里出来,她还意犹未尽地抱着一大包炸薯条。这个愚蠢的女孩,只要给她吃的,很痛快地吃,她就对你百依百顺。第一次,秦㝊请她在湖滨的一家西餐馆吃了一顿法式午茶,吃完,来到一个僻静处,秦㝊把手伸进她的前胸,她居然无动于衷,顾自啃着手指甲。秦㝊不免惊讶:会不会遇上一个白痴?他宁可被聪明女人抽巴掌,也不愿吃白痴的豆腐。可那对美仑美奂的乳房,很快封死了秦㝊的理智:就凭这副傻相,谁都可以把她领到任何一个地方,自己从昨晚入睡时开始盘算的,不就是这个么?
两人站在一家老阿姨奶茶店的屋檐下等公共汽车,枫枫又吧唧吧唧地消灭了三分之一包炸薯条。
“去我那儿吧,朋友从国外带来的香水,送给你的,忘在家里了。”远远地看见汽车来了,秦㝊才说。枫枫斜斜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百无聊赖。这还真是一个百无聊赖的星期天。
车厢里很挤。汽车转弯的时候,枫枫的左脸贴在了秦㝊胸前,她顺势玩起秦㝊的衬衣纽扣,手指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碰着秦㝊胸口的皮肤。这个动作很性感,秦㝊努力控制自己。
“我的男朋友,昨天晚上从四川回来了,就住我那儿。”枫枫的发梢痒痒地掠过秦㝊的喉结。
秦㝊根本没受什么打击。本来就是临时的玩物,犯不着投入真情。也就是说,即使她来了十个男朋友,他也能一笑了之。秦㝊只是不满那个不加掩饰的句子:昨天晚上,他就住在我那儿。
那么,一会儿之后,秦㝊得手之前,她必须好好洗一洗。
“其实,我找过好几个男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不想跟他们好了,或者他们后来就不来找我了。”枫枫跟着秦㝊上楼,嘴里叽叽呱呱着。吃完了薯条的空袋子被她吹鼓扭紧,然后“嘭”地一下狠狠拍碎。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秦㝊的居所。
下午2时30分。秦㝊站在卫生间门外,听着枫枫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
这事情好像有些棘手。秦㝊摸出一支香烟点燃,以前的那句话说得太正确了:宁可被聪明女人抽巴掌,也不能吃白痴的豆腐。她竟然真的是白痴。
枫枫从卫生间里出来,不拿正眼瞧秦㝊,满脸的白痴相已荡然无存。秦㝊后退了一步避开她。她又噔噔噔走回卧室,在未作整理的那堆乱糟糟的棉毯中找出她的手机,左右穿反的拖鞋踩中了地上的几团卫生纸。秦㝊追进去。丰富的经验告诉秦㝊,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让她打电话,可怎样才能在夺下手机的同时又显得他并不是怕她呢?不容秦㝊多想,枫枫已经拨通了一个号码。
“你,你在跟谁通电话?”秦㝊语无伦次起来。
“我……你,你都可以做我爸爸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枫枫满脸眼泪鼻涕。
“你,你到底在跟谁通电话?”秦㝊必须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我让我男朋友来跟你算账!我男朋友玩三节棍的!”枫枫愤怒着。
这下子,秦㝊彻底傻眼了。
下午2时55分。秦㝊把她堵在了门口,露出一副凶相。秦㝊觉得在软磨失败的情况下,也该试一试硬泡的手法了。
“如果你不想把事情搞大,那就给你的男朋友再打一个电话。听见没有?再打一个电话。”秦㝊夺过她的手机,试图揿出那个电话号码来,却被她坚决地夺回去了。
秦㝊把枫枫拖进屋子,死死地按进沙发。他的手按到了她的胸脯,它所给予的温柔还留在秦㝊的手心里,可现在它已成了两只巨大的炸药包。是的,死到临头了秦㝊还想再豁出去一回,这也是他企图吓阻她的一种努力。
她抓过茶几上的一只旧花瓶,砸在秦㝊的肩膀上,碎了。这已经有点生死相搏的意味,秦㝊想,本来她是可以砸他脑袋的。可惜了旧花瓶,一具溅着秦㝊昔日相好泪痕的爱情信物。
面对着无法复原的一地碎片,秦㝊放开了她。
枫枫逃到了楼下的小区甬道上。秦㝊想想不对,又追了出去。小区保安狐疑地打量着秦㝊,又看了一下枫枫的背影,嘴巴动了动,似乎想上前询问。秦㝊不得不装得没事,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这下,枫枫与秦㝊的距离更远了。本来他就不可能追上这匹受惊的母马。
站在已没了她踪影的马路边,秦㝊想起枫枫曾经的吹嘘。她一向乐于吹嘘曾经的男友们,而且没有任何羞耻心。她说她的男友舞着一根周杰伦的三节棍,棍法娴熟,呼呼生风。她亲眼目睹他准确地击中一条野狗的眼睛。她还说她的几任男友互相还是好朋友,平时常凑在一起,一有事情更会呼朋引类,大打出手。她亲耳听他们说把一个拳击手的左脸打烂了。
下午3时20分。像大梦方醒,秦㝊开始一遍遍拨打枫枫的手机。秦㝊已准备向她作深刻反省和诚恳的赔礼了,即使让他付出一笔经济上的补偿,也满足她。可她的手机一直是忙音。肯定已与那个三节棍男友会合了。
看着居室里混乱的残局,真像是到了世界末日。秦㝊没有打扫,因为更大的残局不知如何打扫,所以打扫居室里的小小残局已没了意义。秦㝊对着抽水马桶挤出几滴猫尿。一滴,两滴,一共五滴。刚才的它真像一口油井啊,且是口储量丰富的高产油井,而现在连尿都比牙膏还难挤了。这搞错目标的该死的家伙,不能放过你。
“哎呦!”秦㝊疼得喊出声来。
这个枫枫,光凭她所处的年龄段,就不该被秦㝊列入逐肉的目标。她是秦㝊老师的同学的侄女,只因一篇辗转送来的屎一样的所谓的文学作品,让秦㝊指点,结果被他指点到了床上。一个贪食的、喜欢与社会小混混谈恋爱、从不尊重年长者的女孩,指点她的文章简直就是脱裤子放屁!而占这白痴的便宜更是比白痴还白痴啊!秦㝊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正想着,秦㝊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枫枫的号码。
枫枫告诉秦㝊,“三节棍”在四川做生意做砸了,必须让秦㝊出点血,约好晚上8点在公园面谈。
下午3时40分。秦㝊慌慌张张地倒出手机里的通讯录,手忙脚乱地翻找。必须找一个或者一个以上的保镖,再赴会。这狗娘养的枫枫,还以为她是一个白痴呢!我可不能被一群小混混莫名其妙地送上了西天。
“老陈,今晚我得与别人决斗,你能陪我一起去么?”
“阿汤,今天我惹出了一点麻烦,晚上想跟人去谈判,你能陪我吗?很快就回来的。”
“小蔡,我晚上有点儿事,想请你陪我一回。没事的,没有危险的,行吗?”
即使秦㝊把危险性说得最低,他们一旦有所嗅出,就都借故脱逃了。这一个个狐朋狗党。这些男人,算是朋友么?这样的朋友,算是人吗?见他奶奶的大头鬼!以往那么多称兄道弟的家伙,哄来拥去地吃饭聊天玩女人,拍着胸脯喊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每个都像是武松转世、黄飞鸿再生,等到真的要派用场了,一个个拨拉过来,全是废物。
“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你还是找别人吧。”
“实在没空啊,晚上刚约好了与一个性伙伴见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刚患上了前列腺炎。”
“对不起,我人在海南。”
秦㝊恨不得把手机咬碎了。不过,一腔怒火的自己不也惯于见死不救吗?有一回,一个朋友的一笔款子被人诈去。他想请几个帮手一起上门,卸掉对方的一条胳膊,或者强奸对方漂亮的老婆。后来,单刀赴会的他,差点被对方剥掉一层皮。
最后,连八竿子都很难打到的人,也被秦㝊翻了出来。秦㝊听得出,自己已完全放下架子在乞求了。如果不去赴会,枫枫和她的男朋友也会找上门来。秦㝊怀疑这本身就是一个圈套,他没法忽略中午12点20分时,在公共汽车上,她那有意无意贴在他胸口的左脸还有手指。你能否认这只是一个在汽车转弯时,为了站得更稳些的下意识动作吗?
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双方会合,然后解决,这可能是时尚的。
没读过报纸上连篇累牍的“两团伙公园群殴,五人重伤”“两青年为情决斗,荒野上尸体一具”之类的报道吗?据统计,崇尚决斗者的平均年龄,大多是在三十以下。
下午4时。秦㝊终于翻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给的报酬是多少?”对方接了电话,扔过来的口气毫不转弯。他是一名从体工大队刚刚退役的拳击手,是秦㝊好友的女朋友的表哥,曾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他那一身腱子肉和瞟秦㝊时的一脸杀气,刀刻一样留在秦㝊的记忆里。当秦㝊不经意间与他的表妹有语言上的暧昧时,他的双拳总会神经质地攥紧,骨节咔咔作响。没有比那次聚餐更让秦㝊提心吊胆的了。
“不会亏待你的。”秦㝊的脑子转得飞快,小心地揣摩用词。
“究竟是多少?”第二次询问,他显然在语气中加入了蛮横的成分。秦㝊愕然了。在这种紧要关头下,秦㝊并不是想请一个义务工。只是,这个月的工资在口袋里还没揣热呢,被枫枫这娘希匹的啃去一顿麦当劳后,秦㝊就要拿出它的全部了。
拳击手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知是满意还是一种勉强。好歹有了一个保镖。心里的石头落地之后,秦㝊的思想反而被强烈的虚空淹没。
离决斗的时间,还有四个小时零二十分。
下午4时30分。秦㝊觉得呆在家里不是一个办法,万一枫枫领着那帮歹徒提前冲到这儿来呢,他们又不是动车司机,必须按着火车时刻表行动。
这时,秦㝊的手机又响起来了,吓得刚想出门的他丢掉准备套上脚的皮鞋。经过今天的跌宕起伏,对于手机铃声之类,秦㝊的神经已经像炭丝一样脆弱。
“亲爱的,是我。”一矫揉造作的女声,像蛇一样爬进秦㝊的耳朵里。秦㝊没有丝毫兴致听她的聒噪。她是秦㝊断断续续保持着暧昧关系的少妇,平均每年两到三次,最近的一次是在半年以前。也许是听出了秦㝊的不耐烦,她放弃芜杂冗长的卖弄直接进入了主题。她说她丈夫最近发现了他俩的蛛丝马迹,她有75%以上的把握。切,一个半年后才发觉异样的男人,不是一个大傻瓜,还是什么?
“你可别不当一回事。他是一个危险分子,一旦怀疑什么,很会钻牛角尖的。前段时间,我们单位一个男的,给我多打了几次电话,他就起了疑心。你想知道他起疑心之后,是怎样对待我的么?”她拉开了煲电话粥的架势。
“不想知道。我只想问,按你的估计,你和我眼下会有危险吗?我说的是,眼下。”秦㝊心不在焉地说。
“眼下?这很难说。因为按我的估计……”她又克制不住地开始啰嗦。秦㝊拎着手机听,脑子却早已不在她的话里了。一个38岁、体态偏胖、肉质松弛的女人。自从那次不成功的割眼皮手术之后,还长出两个可怕的大眼袋。她的形象档案通过她的啰嗦,很快被秦㝊调出来。半年过去了,她的衰老程度可以再加重一些。
可就是这样一块老豆腐,即便暴露出蛛丝马迹——半年以后甚至现在——也不会遭遇去野外决斗、必须雇保镖才敢赴会的局面。
“这是我的估计之二,接着说说估计之三。”女人继续啰嗦着。
楼梯上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好像是两个,或者三个。不能再与这个患有诉说癖的女人纠缠下去了,她会让秦㝊贻误作战或者逃跑的良机的。
楼梯的转弯处,那几个人正在议论什么,然后开始敲击秦㝊对户的门。敲错了么?他们来了么?秦㝊透过猫眼,他欣慰地看到,那只是几个从网吧归来的邻居小孩。
只剩下三个半小时了。
下午5时30分。秦㝊在一家杂货店顺利地买到了一把水果刀,然后在远离居室的一处小酒馆里坐下。水果刀非常精致,除了劈西瓜,还可以劈点别的。秦㝊点了两菜一汤,一瓶啤酒,其中的一菜是一锅猪蹄膀。他把一块一块已经煮烂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嚼碎,大口大口地吞咽,再连喝三口酒,突然有了一种末路英雄的幻觉。
水果刀斜斜地插在秦㝊的裤袋里,像一件更加所向披靡的阳具。不到万不得已,这件最终的防身武器是不能拔出来的。秦㝊决定不向保镖透露这件暗藏的凶器。
吃得一干二净。秦㝊付了账,大大咧咧地推开店门出去。酒确实能给男人壮胆。走在酒馆附近的桥上,一阵冷风从河面上吹来,秦㝊一个趔趄。他感觉整个身体在一瞬间凉了,那瓶冷冷的啤酒在肚子里翻江倒海,终于和着正在消化的猪蹄膀,“哇”地一下吐了出来。秦㝊双手捂住肚子,痛苦万状地蹲在桥上。那把水果刀直直地捅在秦㝊的腹部,幸亏它被刀鞘包裹着,否则先结果的将是秦㝊。
晚上7时30分。秦㝊与拳击手在城东公园大门外侧的雕像旁会合。这是一尊巨型的石膏雕像:一个袒胸露腹的女人。
拳击手面无表情地与秦㝊握了握手,好像决斗的对手是秦㝊。拳击手的左脸上有一处伤口,被纱布包着。左脸,又是该死的左脸!
两人沉默着往公园深处走去。拳击手保持一米的距离走在秦㝊身前,很警觉的样子。这样的保镖,以一当十不敢说,对付那些小混混,以一当五,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这大概是整座公园最大也最老的古树了吧。一棵古树,尽管皮如鱼鳞,但树冠依然如云。拳击手停住脚步,抬头望了望古树,环视四周,在树根上蹲下来。
秦㝊也蹲了下来。距离枫枫以及她的男朋友等人到来的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秦㝊想跟保镖说说这场灾祸的由来,以及对方究竟是些什么人;秦㝊还想跟他说说一个大男人在女孩面前的难以克制,说说盲目行事惹了麻烦后的恐惧烦恼。秦㝊刚张了张嘴,保镖就挥手阻止了他。
于是沉默。在半个小时内他们一直沉默地蹲着。
又过了一会儿,他侧过脸点点头,示意秦㝊可以出发了。
秦㝊站起身向前走,周围是一片黑暗。秦㝊有了一种孩子意外脱离母亲后的迷惘和无助。他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倘若那群小混混一哄而上,二话没说就动手动脚,这保镖还有什么用呢?想着,秦㝊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那把水果刀。
晚8时05分。首先出现的是枫枫,居然也是一个人。几小时不见,像是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变故,浓稠的黑暗也掩不去她那深重的疲惫相。她好像一下子老了,跟秦㝊一样苍老。怜香惜玉的他不由顿生柔情。
“啊,你真来了?”她跌跌撞撞地走着,被地上的树枝绊了一下,差点跌进秦㝊的怀里。
“是呀。”秦㝊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兴师动众了老半天的事,难道可有可无?
“你知道,后来,我一直在劝他。我跟他说,你不会来的,可他的脾气很犟。在四川做砸了生意后,他确实也不愿放过这个机会,说非要让你出点血。”枫枫说着,还朝后张望。秦㝊盯着她翕动的嘴,以及她的表情。真不知她是出于对秦㝊的宽容,还是一种更娴熟的算计。
很多想法在秦㝊心里咕咕咕冒上来。这一次,是不是被人耍了?一个大男人,若是被小女孩牵来牵去,这脸丢得已经够大的了,而秦㝊竟还大炮打蚊子似地雇了个保镖。
这时,拳击手已经出现在秦㝊的身后,他的目光在枫枫身前身后移动了几下,最后停在她脸上。
“老天!”枫枫盯着拳击手的左脸,那是被三节棍打伤的左脸啊!枫枫失声尖叫,落荒而逃。
晚8时20分。秦㝊与拳击手依然沉默着,公园门口的那盏碘钨灯够亮的。
“五千吧。”拳击手报出价码时,好像是已经优惠了。秦㝊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还藏在怀里的那把水果刀,脑间划过一道闪电,很快,秦㝊就被自己的可怕设想吓破了胆。
秦㝊掏出钱。那叠特意取出来的钱点起来显然有些麻烦,拳击手一把抓了过去。他拿去的可能是50张,也可能是51张,甚至55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