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细汗(组诗)
2020-11-18高春林
◎ 高春林
[星河]
冬荷是河水上静默的眼睛。
它假寐,为了不打扰沿堤岸而行的
人——风并不冷,因我们同行。
乱石的黄昏,一切竟变得无边明澈。
世界微妙于真与非真之间有一个
动魄的秘径。我们谈到悲伤,
别离,雪于寤寐间覆盖了沟壑话题。
还有什么胆怯的?时间之外,
万物空寂的河岸给予辽阔的自由。
真正的词就是光明之神,在挣脱了
现实之后,融入我们的身体。
一个超现实就是现在?再也不是
虚妄与陷落。星河里有我们的隐秘——
夜要降临了,我们的闪电恰在此时。
[在庄周故里]
在一个隐逸的地方,谈论
蝴蝶,无异于翩然了时间之上
——我决定不再顾忌地随它起舞,
轻逸的,不是芜杂的生活劲舞。
该说些什么呢?在自然的法度以内
回到静朴,像一个灵知主义者
内心浩荡,时间随之醒来,
我们即将消失的灵魂在醒来。
我在井沿上探问一种酒器,
我从碑石上辨认一个年月,
——如若没有蝴蝶的飞舞,镌刻的
或井水镜照的真实,或就陷入
生活的真实。除了蝴蝶之美
还有什么能超然于现世?
我们所梦,抑或我们忧郁之词
指定是嗓音里的鱼——
游过时间之暗方有一个蝴蝶的美姿。
我像在说时间深处的镜子,
除了残酷的诗意觉醒于生命,
除了生命里的苦痛,诗在低飞
每一个侧影都相似于蝴蝶的化身。
[在想马河与永伟、江离谈论虚无感]
一只闪尾鸟张开它的自由。
诗在风口,坐看云幻化的白鹭,
峰峦不再迭起,寤寐的时间,
我们保持一种辽阔的静寂。
这是我要的虚无。马洛奇亚人的※
翅膀——蜻蜓的透明翅膀,
划过城市。而城市时间过于硬,
我们借这里的鸟鸣叫醒黎明。
一个人向溪水上游,意思是走过
繁华,以见山涧的月亮——
水色月亮,皎洁的孤绝,
如今不再是我们谈论的一个对象。
我们纵酒,而沉醉的是虚无。
诗是什么?蝴蝶在紫荆花上,
我还是想到马——这里是想马河,
布罗茨基的野性的黑马,杜甫的
马萧萧,都将消失于虚无?
我们吹着口哨,没有什么命令,
唯有沟壑幽微的我们,再干一杯!
※注:引自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广阔渠]
站在石桥上,看渠水像一条细蛇。
这渠建于公元1976年。激进意志的样式,
火热的劳动——也可以是一首农事诗。
古人即有句“临清流而赋诗”。
接下来的阐释在于我想问渠成水在哪里?
像中断的剧情。石雕刻与荒草,云彩与阴影,
彼此印证过。悬着的事儿,无人说得清。
晨光微明,坐在东风桥的渠水边晨读,
想到诗的广阔性,来源于一个正确的视域,
如渠水一定要开辟出它的风波万里。
值得一说的是——2001年渠重修,流水
以它润泽的词性,洞穿着我们的生活。
[竖琴记]
我从竖琴中醒来。我弹奏的
秘密的灵魂从惊蛰中缓缓醒来。
真的把蛇变成天使?那么
好吧。在沉沉的黑暗中听她歌咏。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心存一种
假设——倘若我不再抱有爱,
会是什么样子?不是被时间吞噬,
而是迷失,迷失。纤细的手指,
我的灵知主义——每个事物
都有它们各自的灵性,它们睁开
眼睛。一个人向我走来,
一群人缓缓地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弹奏,我感到即将消散的灵魂,
暗夜里苦涩的星星。每个人
以他的声音,而不是以他的命运
活在故事的结尾处。没有别的
意思,除了琴声拨动的大海,
除了大海上鲁滨孙的帆船,除了
帆船驶向的岛屿。我梦一样
述说着,几乎忘了我手指下的
喑哑——世界如此,我在弹拨。
[黄背草记]
湿雾褪去似乎是一个瞬间,
一只狼和老猎人同时发现了对方,
他们有极短暂的对视,这间隙,
老猎人略带兴奋地举起了枪,
像往常,枪召唤着他狡黠的手。
在搬走岭、尧山,乃至白草坪一带,
枪一直在召唤着他捕风的身影。
他瞄了瞄,准星对着这只孤单的狼,
来不及呼吸的瞬息间,枪响了……
可是,令他愕然的,那准星线的
尽头竟然出现了硕大的孔雀屏——
其实,是长着孔雀羽一样的黄背草。
“我的狼呢?”他跑上前去,
那一团黄背草后面是更多的草羽,
“中了啊,哪有从我枪下溜掉的狼”
他提着枪,在没腰深的草丛——
那辽阔的黄背草塬上。狼没有再现,
老猎人,他在黄背草丛也再没出来
——老猎人的消失至今是个谜。
那个秋天风声紧,小猎人怅惘地
寻找父亲,他一把火烧了山坡,
黄背草发出“啪啪”鸣枪般的声响,
那一夜村人好像都听到了狼嚎,
有人说,是头狼叫着它的狼在搬走。
那之后据说是第二年,满山的
黄背草貌似是一夜间又长到没腰深,
一到黄昏,一只狼就昂首于山巅。
[八月十六夜在苏轼墓前记]
墓园的夜也即永恒的边界。
而月亮所做的是在这个浓云遮天的晚八点,
我们站在碑石前时,她探出头来——
月亮缓缓地,像云簇拥的剪影,
在一个人的山河里,照亮时间。
寂静的轮廓是从树梢或土坟向四周蔓延的
空旷,以及空旷隐匿的神秘
——穷尽旅途后的神秘。
这时我立在他前边的空白处躬下身子,深深的
躬下我卑微的执念之身。
没有风,时间深处的静像是定风波里的麻叶,
被清凉包裹着。雨声,的确是雨声
在毫无征兆、在我躬身的一刻
“哗哗——”而来,仅瞬间,像是一个错觉,
但我知道,我们没有错过一个自然之谜※
——的确是雨声,但的确没有雨。
在这夜的深邃里,我们像是一个游魂,
探视着我们的内心。一公里外
是公路,二十公里外是城市,以及繁华
——诗没有出口。诗找不到圆月和晴朗的雨。
这时,我们确切说就是诗里的游魂,
在圆月的天穹下,举起了杯酒
——向他,也向我们抛开的现实和恍然的梦境。
“明月如霜,清景无限”——
我们在他的无限里,得到了一个有限的游走,
我不确定那神秘的雨,是否在说,
“世界的意义必须在世界之外”,
柏树仿佛晃动着,一个世界晃动着,
我庆幸,视域空旷,视域是秋暝里的空寂。
※注:郏县苏坟寺传说里的苏坟夜雨,是夜,被真实地遇见。
[创作谈]
也许那个不可言传的词语一开始就在等待着我们,并接受自开始到久远的时间检验。我们生活在一种特定的历史文化境遇下,时间尽管无穷尽地流逝在不同的年代、知识的转换中,却给予了我们词语,这也仿佛是一个停留,让时间有了一次注解。命运当然会各不相同。事实上,我们的目光、口吻,我们的手势和姿态,在暗示着方言式的一个美学——来自历史性的关照——这是我们即便当下的境遇中也潜藏着的一个根。“厚”是厚重,也可以是厚道。我们的诗歌,一开始就质朴地存在于早已存在的语境中。警惕也由此而来。这个警惕几乎是双指向:一方面指向历史,它带来的一种古典情怀;另一方面也是必需的,要有一个反思的目光,来打断我们当下的写作:我们写下了什么?当拥有了一种历史感,而诗的语调、温度以及节奏是否处在语言有效的现代性上。这种诗歌艺术的统一性或许就是一首诗,乃至一个诗人存在的一个标识。这当是一个过程,词语在寻求赋予事物以意义的过程中,被诗歌的意志照亮。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性也即现实性。新诗是建立在现代性上的一种现实表达。值得欣慰的是,当付诸任何一种艺术行动时,这种行动即呈现出多种可能与意义。其意义在我们回忆的这一刻起就有了一个新的想象空间。这个过程中,“根性”的东西作为一种固有的骨头,让我们的行走有一个大的背景,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种深沉而开阔的“词”让我们去思考,如委以重任的方言,如黑暗中的声音,如携带了各自的精神传记。而现代性开启的是一种姿态,像血液流动的一种形式。这也意味着诗人在这个过程中,是从诗的源头出发,而最终必然回到当下,与现实的触碰、摩擦,让词语有它自己应有的赋予血肉的那一时间。是的,这是我们的现代性。就是这样,我们一直在思考着,并应当思考着我们的思想与艺术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