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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羊深入北方(组诗)

2020-11-18

草堂 2020年8期

◎ 阿 信

[大雪]

看见红衣僧在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裹雪独行,我内心的大雪,也落下来。

希望这场大雪,埋住庙宇,埋住道路,埋住四野,

埋住一头狮子,和它桀骜、高冷的心。

[岩羊]

岩羊深入北方,在

峭壁悬崖间攀爬、跳跃;

在自己星球的表面,岩石与冰草丛中

躲避着雪豹……

[证据]——给李元胜

远离大陆的荒岛上,也有

蝴蝶在飞。

于他而言,发现这种小型灰蝶,其惊喜

不亚于托马斯·阿奎纳发现上帝。

他使用长焦,在一株酢浆草的茎叶上

提取这一关键、直接的证据。

注:托马斯·阿奎纳(约1225-1274),生于意大利洛卡塞卡堡,中世纪自然神学最早的提倡者之一。据传,他用五种方式证明了“上帝存在”。

[蒙古马]

我读过《蒙古秘史》,但不懂骑射。

我没有追随过哲别、木华黎、拖雷和旭烈兀,

也没到过欧洲和阿拉伯……我只在

库布齐沙漠边缘,见过几匹

供游客骑乘、拍照的蒙古马——

落日西垂,人世半凉,景区开始清场

那几匹马,神情落寞,令人悲伤!

[在陈子昂读书台]

从涪江江面吹过来的风,我感受到了

它吹走了我身体中一块岩石上的积雪

从山坳油菜花地折返的粉蝶,落在肩头小憩

这小小的信任,让我浑身一震,呆立原地,不敢

挪动一步

感受着这吹息。感受着

从肩头传来的神秘电流,又一次

听见岁月深处灼热而深沉的叹息

[清明]

如果一人离去,豹子会不会为之目裂?

如果一人离去,巨石会不会自崖顶跌落?

如果一人离去,梨树会不会在寂静的山坳里爆炸?

如果一人离去,清明的雨水,会不会

在一张清幽的脸颊上

烧制出绝世的冰裂纹?

在这些问题还没找到答案之前,我

信马由缰,游弋于四月的春山之中。

[安多河流考]

舟曲把夹岸的花木介绍给我们,我们欣然认领。

碌曲把嵯峨的群峰带给我们辨认,我们惕然而心惊。

玛曲把旷野的星空交付给我们,我们竟至于无措,陷于失语。

[对视]

牦牛无知。

在与她长时间的对视中,

在雪线下的扎尕那,一面长满牛蒡和格桑花的草坡上,

我原本丰盈、安宁的心,突然变得凌乱、荒凉,

局促和不安。

牦牛眼眸中那一泓清澈、镇定,倒映出雪山和蓝天的

深潭,为我所不具备。

[心经]

这一部河流的成长史,我们来读读。

或者,在星辰的微光下,收束气息,披霜而坐。

只我和你,在大地上勉力修持。

[裸原]

一股强大的风刮过裸原。

大河驮载浮冰,滞缓流动。

骑着马,

和贡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进

我们的睫毛和髭须上结着冰花。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黑马涂炭,红马披霞,栗色夹杂着雪花。

我们的皮袍兜满风,腰带束紧。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大河家令]

这浑黄的河水啊,似乎只能

只能用素陶来舀取!

我心凌乱。积石峡乌云翻滚。

这浑黄激越的河面,独臂撑持的羯羊皮筏

或许可以

艰难涉渡!

面对青海我悔青了肠子。

悔青了哥哥的肠子——

大河家街道上牛拉车,车拉了

铺桥的板子。

这浑黄激越悲苦的河水,吼哑了嗓门

拦挡不住!

拦挡不住,只能

用手中素陶,一遍遍舀取。

[扎地村]

在白头的雪山下找到一座野杜鹃村落。

吃着蜂蜜,在油松和豹皮的榻垫盘坐

喝了奶茶和土酿。

爬上阁楼屋顶,透过一架高倍望远镜

看见麝鹿在疏林间饮水。它

褐色脊背上的雪花图案,

在厚厚的落叶间

时隐,时现。

——喜欢这里。喜欢这雪山、山林的寂静。

——喜欢就留下来,不要回去了嘛!

哈哈,琼布!

这个守林人,这个憨厚又狡黠的藏人。

他站在自家的水磨旁挥手送别我们。

[冥想]

冥想有时候也可以成为一种真正的生活。

在人群中,觥筹交错之际,忽然抽身

置身荒野之中。

露水中的一只斑鸠、一匹马、一座

只为冷霜和星辰铺设的栈道、一个

日出和黎明的观察者……

我常常在河流边、炉火旁、西行列车的窗口

长坐,陷入沉思。或者面对一卷诗歌、一堆

旧档、一片星空失神。

有时像一名老僧,彻夜打坐。

身披大雪,于凌晨时分

回到自己的囊欠。

食物在肺部燃烧。

一座冥想的寺院,

在秋天的高原上,独自落成。

[磁儿沟]

沙石反复被山洪搬运。

地表有稀疏的耐旱植物。

当我抬头,深深替那些鸟雀担心:

一旦飞临,这粗粝、破碎的山体

就会纷纷刺穿它们!

窑工已经安全撤离现场,荒凉

长时间接管这里……

废弃的窑址旁,散落的碎瓷

格外刺目。烈日长时间炙烤

一只土蝎外露的交接器。

[鸟鸣与落日]

鸟鸣是清晨在扑满里轻轻碰响的银币

落日是黄昏码头上塔吊间悬空的鸟巢

入睡前,我把两者放入同一首诗中

轻轻合上的诗集——

落日的扑满中装着一枚枚清凉的鸟鸣

鸟鸣在燃烧的塔吊间来回撞击,响成一片

[一个词]

一个词,解开了绳索,除去镣铐。

一个词,浑身锈迹,缀满露水。

一个词,朝你奔过来,赤裸的儿童。

创造一首诗,一个

新的词窟:接纳它!

让它与陌生的词亲近、摩擦,产生好感,

彼此吸引并相互照亮;让它们

发生关系——开始繁殖!

[松木栈道]

起点是一群花鹿

休憩的湖滨草地

由此出发,拾级而上

进入溪山和云雾

你一人前行,落在众人之后

众人消失在密林、云雾之中

你独自上路

嗅到了松胶、菌类、溪水

和野兽粪便混合的味道

松木栈道的终点,据说

在一处断崖旁边,那里

濒临绝境的水,纷纷投入

一条瀑布之中

你似乎已听见群峰之间巨大的轰鸣

你脚下的栈道,在轻轻颤抖

[尕海湖之忆]

化为麻燕,低低掠过

湖面欲合的暮色

穿过灰黑之云,穿过

冷雨

化为不知名的虫豸,跋涉

在草根的泥泞和歧义的密林里

化为灯火

广大孤寂的黑暗中

思想和湿地的边沿

一豆摇曳

[那一夜]

我有些想家了

一群人在喝酒。其中一人,抱着

龙头琴弹唱

帐篷外面

白霜匝地,星斗

布满天宇

一条黑色大河,在不远处滑动

我沿河岸走了走,大约

一支烟功夫

划燃火柴的一瞬

周围的黑暗

迅速挤压过来

返回时

感觉冷,身体在发抖

我加快了脚步

我喝了很多酒

反复唱一首崔健的歌

与人发生不快,摔了酒碗

后来又把酒言欢,抱在一起痛哭

摔倒在草地上

[日记]

雪真好

街道朦胧

鼻尖冰凉

远方,一列运送圆木的火车

停靠在臃肿的铁桥上

穷人屋顶

烟囱

一截燃烧的手指

天地间

唯此一件大事:

落雪

此刻没人说话

没有人

和他内心的乌鸦

交换一根针

[立冬日]

雪从最高处降落。我的爱人

想在花园里清扫出一条小径

直通地下车库,但没有成功。

我在她准备的早餐桌上发现了甜果酱。

除了雪,和雪压折的梨树枝条

我们没有尝试打开雨刷器,没有

长驱赶往

那个地点。我们嗅到了什么?

晚餐时,突然停电。我们找出了

久违的蜡烛,它藏在深屉中。

我们面对面坐在

一片陌生、异样的光晕之中,

用眼神交谈,使用

很少的话语。

[在我居住的这座小城里]

在我居住的这座高原小城里,

刚刚立夏,又飘起雪花。

这很有意思不是吗?

我写下一行诗又把它从屏幕上删去。

我觉着我应该戴上围巾出门。

拎一壶酒,在暮色中

前往城郊,寻访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