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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山

2020-11-18曹云平临汾

娘子关 2020年2期
关键词:铁柱桑塔纳支书

文 曹云平(临汾)

来喜的车成了东塬上一道独特的风景,阳光下,如墨的油路上一束漆黑的亮光闪电般穿梭,一阵被风撕裂的声音,伴随着长长的鸣笛呼啸而过。

刚买回车的时候,来喜有事没事总喜欢开着车在路上兜风,他喜欢这种感觉,无论是羡慕还是嫉妒,抑或是鄙夷的眼光,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优越且飘然的享受。因此,车窗里飘出来的摇滚乐也更富有激情,淹没了整个东塬上的草木人烟。

但从去年开始,来喜突然变得异常温顺、低调了。那辆八千元买来的二手桑塔纳也被鸟藏了起来,路上很难看见飞扬的车影。即使偶尔上了路,也没有了以往的野性,速度轻匀似行云飞月,更再难听到激情奔放的摇滚乐,像做贼似的静悄悄的,唯恐惊动一只小鸟。

扶贫工作刚开始的时候,村里一下子来了许多扶贫干部,有第一书记,还有驻村工作队,看上去都像刚浇过水的花草,个个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他们带着铺盖、衣物之类的一大堆行李,一副要扎根农村的架势。他们组织召开几次村民大会之后,就开始在村民之间筛选贫困户。

咱们村人多,指标少,所以这次选贫困户一定要严格把关,精准识别,按照“八不进”的要求,有小轿车,有营业执照,有工作……,统统不能纳入。在大会上村支书朱福旺挥着右手,一板一眼地宣布。

来喜因为有一辆二手桑塔纳轿车,所以被一票否决了,而邻居铁柱和自己条件差不多,都是两大两小四口人,十二亩地,却被精准识别成了贫困户。当时来喜也没当回事,懒得做贫困户,贫困户在他看来不就是破落户吗?有甚好争的?所以,他不想,也不屑与他们去争。他依旧照着过去的节奏——剪树、施肥、疏花、疏果、打药、套袋……生活过的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他还时不时地开着桑塔纳在村子里兜兜风,有几次兜风的时候还遇上铁柱夫妻。来喜很强烈地感觉到,铁柱的表情有点古怪,似笑非笑,好像从前他看铁柱落魄时的表情,充满了鄙夷和讥笑。可现在铁柱分明还没有翻身,还是个破落户,只是名字换成了“贫困户”而已。这要搁以前,是谁也避讳的词汇,难道前面加了个“建档立卡”就突然变得荣耀了?他想不明白铁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只是轻轻地按了一下喇叭,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右脚猛踩了一下油门,如箭一般窜了出去。车窗里飘出来他粗劣的歌声。

“我是一只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不高,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然而,来喜这种悠闲自在的幸福生活,突然有一天被打乱了。

随着扶贫攻坚工作的深入,扶贫力度越来越大,像来喜那辆开足了马力的桑塔纳爆发出巨大的潜能。先是贫困户入股分红,那些贫困户只需要把从银行里贷出来的钱放到企业里面,就成了股东,就可以每年坐分一万多元的红利。老百姓累死累活一年下来也就两三万,这不用受苦就能妥妥地拿一万多,搁谁谁不眼红?

来喜心理就有些不平衡了,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凭啥铁柱就成了贫困户?一样的人口一样的地,他铁柱除了老婆屁股大点,别的和自己没啥差别啊?于是,他去找村支书朱福旺理论,却被支书一句话给顶了回去。

“有小车,就不能评贫困户,你这是硬伤。”

“我这小车算啥?还不如铁柱家的旋耕机值钱呢!”来喜愤愤不平,情绪有些激动。

支书狠狠瞪了他一眼。“少扯淡!有小车就是不能进,这是上边的规定,咱们是照章办事,每一户都是经过精准识别了的,当时你不是也举手通过了吗?”

“我……”

“何况,你那小车能和旋耕机比吗?你看它们作用就不同嘛!一个是消费型的,一个是劳作型的,一样吗?”

“这……”来喜被呛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灰溜溜地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硬伤?还硬伤……可恨的硬伤,这伤的也太惨了吧?

之后,人们就很少看见来喜开着车兜风了。

临近春节的时候,村里又来了一次贫困户搬迁,贫困户只需花一万多就能住进崭新的楼房。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大好事嘛!老天爷爷,这些贫困户上辈子一定是在哪个庙里烧了高香?不然怎么会遇上这么好的时代?这么好的政策?吃的穿的住的国家一揽子都包圆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几天的工夫,贫困户就要翻身了。眼看着他们的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快要赶上自己,个个显得得意扬扬,来喜心里不由就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敌意。特别是铁柱,你看他的表情就有些不正常,好像每天都有开心的事,见人就眯着眼咧开嘴傻笑,笑的额头上的褶子都多了几道。

自从贫困户分上新房,来喜就见不得人笑,感觉在他们笑容堆起的肌肉里暗藏着无数把阴冷无比的刀子,像一把把凛冽的暗器向他射来,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多添了许多血淋淋的窟窿。

看起来,他们真的是要翻身了。这些扶贫干部不像以前的干部那样,只是走走过场,摆摆样子。雨过地皮湿,风过了无痕。以往人走后问题还是问题,日子依然照旧。这次是动了真格,竟然住在村里不走了,对贫困户比亲戚还亲,帮他们又是种地,又是收秋。最主要的是帮扶举措一项接着一项,社会救助,卫生扶贫,还有产业扶贫、教育扶贫……这些扶贫政策像雨点一样,落在贫困户头上,如雨露般滋润、美好。但对来喜来说,就像一颗颗炸弹,不时地在他身边爆炸、轰鸣,让他感到无比惊恐、厌恶、气恼!

今年冬天,东塬上一直没有下雪,空气干燥的像村口那棵被雷劈过两次的古槐,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生机,玉米秆和树枝在寒风中呼啦啦地响。方圆几十里塬上,只有刚建好的移民新村,像茫茫大漠里的一片绿洲,生机勃勃。青砖白瓷的小二楼一排又一排地挨着,扶贫队送的门帘,门前挂的彩灯,还有大门两边红艳艳的对联……处处洋溢着乔迁之后的喜悦。

午饭过后,村支部书记朱福旺叼着一支香烟晃晃悠悠从铁柱家出来,嘴里呵出来的热气像酒杯一样呈圆锥形散开,一股刺鼻的酒味弥散在寒流之中。朱福旺太阳顶下面的几缕长发被迎面扑来的风吹的东倒西歪。铁柱和老婆站在门口,笑哈哈地目送着支书走出大门。

今天是贫困户集体乔迁的日子,朱福旺挨家挨户给贫困户道喜。东家吃一块油糕,西家尝一个饺子,最后到铁柱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两点多了,铁柱和老婆正围着桌子吃饭,两个人炒了八道菜。铁柱老婆说,八就是发意思,图吉利。朱福旺说,好,好,祝你们早日脱贫,早日发财!道完喜朱福旺就要走,却被铁柱夫妻硬拽到桌子旁。好日子,好心情,朱福旺和铁柱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铁柱老婆还不失时机地给支书频频敬酒,结果没一会工夫,朱福旺就被灌醉了。

朱福旺摇摇晃晃刚走出大门,就迎头撞上早已等候在外面的来喜。

贫困户搬迁的事,让来喜蒙着被子整整想了一夜。他越想越生气,越觉得没评上贫困户是被人给坑了。于是,他就想到了支书朱福旺,想到了妻子曾经对他讲过支书稀罕铁柱老婆,或许俩人关系还不一般呢。当时,来喜以为妻子嫉妒他和谭丽华的过去,又编了一套谎言故意恶心他,因为自妻子知道谭丽华和他差点成了一家人之后,就不断地对他讲谭丽华的一些坏话,不管他爱听不爱听,反正隔几天就来几句,所以和以往一样,当时他并没在意妻子说的那些话。现在细想起来,朱福旺八九不离十是和谭丽华好上了,要不怎么能评上贫困户?在来喜心里,谭丽华本该是属于自己的,当初她差点成了他的老婆。虽然他没选择她,但他们互相之间都有一种归属感,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他还经常在梦里梦到谭丽华。如今,他的女人被铁柱占有了,好好的一棵白菜被铁柱给拱了,但人家毕竟是合法夫妻,他即使心里十万个不痛快也无可奈何,可朱福旺算什么东西?这种郁闷和怒火一直压抑到中午,他一个人喝了半斤闷酒,然后借着酒劲满村找朱福旺,最后找到了铁柱家。

“朱支书,我和铁柱家的房子不是一年修的?”来喜嘴里喷着一股酒气,满脸通红,两条腿不停地晃。

“是……是啊,你们修房子的时候,我……我还给你们帮过忙呢!怎么了?”朱福旺晃着身子,捋了捋散乱的头发,不解地问来喜。

“好……既然是同一年修的,为什么铁柱家的房子就成了贫困危房,就能享受上贫困搬迁政策,我家的就是安全房了?就不用搬迁?”站在铁柱家崭新的大门前,看着朱福旺飘然欲仙的醉态,来喜的酒精效应立马提高了八度,说话毫无顾忌。

“少……少扯淡,扶贫工作第一位,今……今年不是也给你们家报上危房改造了吗?”

“还报了,总……总共一万四,连个鸟……鸟窝都垒不起!让我咋修?”来喜压抑多日的怒火开始爆发了,两个人熏出来的气像两杯不共戴天的酒撞在一起,蓄满了仇恨。

“你……那是政府补贴,又不是给的你修房子钱,你又不是贫困户,凭啥给你修房子?”

“铁柱家哪……哪儿比我贫了?要不是谭丽华……被你精准识别了,他能评上?”

“你……你今天是存心找事,你当不上贫困户怨谁?”朱福旺照着来喜的脸就扇了过去。

来喜没想到朱福旺竟然动了手,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已重重地挨了一掌。他感觉眼冒金星,心口发热。稍稍缓了缓神,然后也照着朱福旺猛击一拳,却被突然冲过来的谭丽华拦住。

来喜和朱福旺吵架的时候,铁柱夫妻就一直站在旁边。她们把支书送出大门后,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见支书和来喜两个争论了起来。

眼看着两人说的说的打了起来,谭丽华赶紧跑过去拉架。只见来喜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就向朱福旺扑了过来,谭丽华一边往开推,一边把身体挡在两个人中间。如果不是来喜及时收住了拳,谭丽华一定会被打得鼻青脸肿。

这场争斗最终被闻声赶来的几个邻居连拉带劝制止了。来喜不但没讨到说法,而且当着谭丽华的面,被支书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这让他感到更加愤懑和羞辱。刚吃进肚子里的饭菜被这把火烧的沸腾,带着一股酸腐的臭味,伴随着浓烈的酒味一起喷了出来。他闭住呼吸极力把这股火往肚子里压,想阻止这种丑态的延续,谁知腹内越来越热,胃里的东西一股接一股汹涌而出。直到腹内空无一物,仍没把那股火喷尽。最后,竟然喷出了一股鲜血,红红的洇在地上一片,像一把举起的火炬。

腊月十六,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东塬的天空中飘洒下来,白雪挂在树枝上,像一树树花,白莹莹的天地,白莹莹的村庄,炊烟袅袅,天地苍茫。此刻,东塬更像一片落于苍穹之下的雪花。

来喜自从被支书扇了那一掌之后,整天闷闷不乐。这些日子,他一看见停在院子里的那辆黑漆漆的桑塔纳,再想想连日来遭遇的那些窝囊事,火就不由地往上蹿。这该死的“硬伤”,让他失去了“贫困”的机会,失去了红利,失去了楼房……他不敢想象,以后还会失去什么?

来喜甚至后悔,当初他为什么不听父母的话,娶了谭丽华?

“丽华是本村人,知根知底,父母也是实在人,最主要的是女孩屁股大,有福!”母亲曾经这样劝过自己,但他执意要娶高中同学,也就是现在的妻子朱茵茵。

要是娶了丽华,说不准自己也会被评个贫困户,也会享受到贫困户的待遇,有红利,有新房。最起码不会去买什么破车。买车是为了朱茵茵回娘家方便,老丈人家住在西塬的一个小村子里,茵茵每次回娘家,都要他接送。开始是自行车,后来换成了摩托,遇到刮风下雨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实在不方便,特别是这几年,茵茵的父母上了年纪,隔三岔五地生病,作为独生女的茵茵,就不得不常回娘家照顾二老,于是夫妻俩经过一番商量之后,就买了辆二手桑塔纳。谁知,这竟然成了他入选贫困户的“硬伤”?

腊月二十六,来喜开着车,加足了油,在东塬的油路上狠狠地狂飙了一下午。

第二天,来喜病倒了。

经县医院诊断,来喜得的是急性肝炎。医生说:“你这是肝气淤积所致,需要住院治疗。”

“行,你就给他办住院手续吧!”来喜老婆搀扶着来喜,眉头皱得像一道道刚翻过的犁沟。

“对不起,床位满了。160张床位,已经住了300多个病人,而且,大部分都是贫困户。要不,你们还是回乡镇卫生院治疗吧?”医生对来喜老婆说。

“这种病乡镇医院能治好吗?医生,求求您了,还是给俺办了吧!”来喜老婆快要急哭了。

“你家是贫困户吗?”

“不是”

“那没办法,如果是贫困户可以走绿色通道。目前你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回乡镇医院治疗,二是去市医院治疗。我建议你去市医院。”医生说完,就开始叫“下一位”。

来喜老婆注意到,当医生说“贫困户可以走绿色通道”时,来喜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脸色由黄变青。

一个月之后,来喜从市医院回来了。

病愈后,来喜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神清气爽,还是有说有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只是人变得比以前低调了许多,很少看见他开着桑塔纳在东塬上兜风了。

自来喜出院后,下乡的干部们你来他去,跑到他家几次,调和他与支书之间的矛盾。有的还提的水果、酸奶之类的东西。

这天,第一书记赵强又来看来喜。出院后,赵书记已经是第三次看望来喜了。

“挺聪明的一个人最近怎么犯傻了?贫困户还有争的?贫困户意味着什么?正因为他们生活水平低,所以才要我们扶。你成天咬掐人家铁柱家。是,你们两家人口一样,土地也一样,但铁柱老婆又是糖尿病,又是高血压,不只地里的活不能干,看病吃药一年也得大几千,这样的家庭难道不应该扶一扶吗?”赵强给来喜点了一支烟,接着说:“你再看看咱村的贫困户,不是生活困难的就是生病的,要不就是七老八十无儿无女没人照顾的,难道你连这个也想争?”

来喜抽着烟,低头沉默着……

“你们虽然没有分红利,没有分房子,但你们有健康的身体,能吃饭,能干活,活蹦乱跳的,这难道不好吗?”赵强不失时机地继续开导着。

“心情舒畅时,还能开着车在咱们东塬上兜兜风,唱一曲嘹亮的信天游……”

“赵书记,我明白了,您快别提那事了。”来喜满脸羞愧。

第三天,来喜让老婆炒了几道好菜,还备了好酒,把支书和村里的扶贫干部全请到家里。不过,与支书空手来的不同,扶贫干部们都带着自己的水杯。

第一书记赵强说:“工作期间不准饮酒,这是规定,我们就以茶代酒”。支书看看,也要了杯茶水。

给众人准备的好酒,只能独饮了。

酒过三杯之后,来喜站起来,端起酒。“这第一杯酒我先敬朱支书了,去年的事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喝了酒去找支书闹事,希望朱支书您别放在心上。”来喜端起酒“咕”的一声,一饮而尽。

“别这样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都是一个村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都不记仇就好。”朱福旺仰起脖子喝了大半杯子茶水。

看着支书豪饮的样子,来喜心里像放下千斤担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来,咱们感谢几位干部,感谢你们为我们无怨无悔地付出。”朱福旺首先打破了沉静。

“来,干!”所有人站起来举起了杯子。此刻,尽管每个人的内心都很复杂,但气氛严肃得像举行一次集体忏悔或告别仪式。

来喜用盛满的酒杯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然后喝的点滴不剩。

“感谢赵书记给我联系医院!来,我敬你一杯。”来喜和第一书记赵强碰过杯之后,又转向驻村工作队队长孙家林。

“孙科长,感谢你们驻村工作队和你们单位的所有人,为我看病捐助,谢谢!”来喜的眼里噙满了热泪。头一扬,“咕”的一杯酒又下肚了。

晚上,喝的酩酊大醉的来喜,睡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念叨,扶……扶贫……好啊……

梦里,来喜躺在崭新的楼房里,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柠檬色的床单上,阳台上一盆茉莉花正开得娇艳……

三月里的东塬乍暖还寒,春日的阳光洒满了大地,一片片玉露香梨树绽放着雪白的花朵,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像一片雪海。来喜爬在树上,一边赏花一边哼着歌,不远处的果园里,传来铁柱夫妻的嬉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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