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与尘埃(外二章)
2020-11-18思小云
思小云
笨拙的手帕以其锋利的线条击溃我的前额。
黄昏中,灿烂的鸟儿扑簌簌飞过,下午沉默的河流。那即使在秋之虚弱中,也不放弃凝视我的单调的河流!
尽管耳旁有耸立的树,闪亮的激情,卫士一般迷醉的坚硬枝条,它们全都僵持着——从不改变风向的言语,漫无目的地生长、绽放。
在朝向堤岸的草丛中,我探头,我收缩,我徒劳观望,我被绳索的影子系到自己的影子里。然后我的叹息,我的急躁,我的毒蛾,无止休侵扰的衣领、胡髭和酒渍。
而狐尾椰仍有其耐心,它宁静的躯干坚韧。只有夜知晓,这样持久的忍耐究竟意味着什么?它隐蔽并等待着,那在复次呼吸中也会诞生噩梦的碎石,瓦砾,变色龙昔日的长舌。忽然,另一种眩晕的飞行者,以直线冲入它的腹中。
无助的目击者,以悲伤迎合——如此充满火药的猎人!
好微笑而宣布离去的硬壳,此刻在岩泥与忧郁之间猛写,那试图以寓言故事来平息蜗牛们的一次争吵……
我前行,我不绝望,我燃烧起来。尤其当蜘蛛向我展示其勇士之盾,花朵以成倍馥郁将我打晕的时候。
在落叶行将腐臭的蛀孔中间,是日光融融的幻影,一小队蚂蚁的避难所!那儿有哀伤的老妇,正俯身清洗落日的鱼骸。某些服饰考究的醉汉经过那里。
遍地是暮色新鲜的指痕,心灵空寂的魅影。道路旁,随处缠绕的缆线,因两次盛大的失火而羞愧成一串虚无的号码。
那儿有鸟群正在吟唱阵阵静谧的伟大颂歌,它们传递的歌声悠扬,沁人心脾,它包围着我们。
我听到野性呼唤,继而否定它的嘲讽,指责,傲慢。我不确定地远离,又靠近。然后我闯入,我被驱赶。在惊慌与逃遁之间,我被细碎的水浪连同它的波影,永久地堵在石墩后面。没有一尾鱼从我的眼中跃起,我是我眼中存在的唯一一点毫无意义的光芒闪现。
活像一条弃舟,无暇躲进岸边拥挤的风景之中。那在任何时候都表现出无能的言语,卡在垂钓者即将脱落牙齿的细缝间,无处脱身。
语言!我不知道。既然我是一条蠕动的绿蛇,温热中悄然爬行。当光线布满尘埃,在我察觉之时,谁来哀悼微小的事物?
谁在幻想的困境中依旧相信,那些被我们无情丢掉了,又不得不竭力还原的东西?我从何处去?我发问,在车轮撞飞灵魂的一瞬。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躯体早已失去直觉,在茫然失措的风景中颓然垂下头颅,又重复兴高采烈?
闪电
闪电以梦的最高形式降临。
被岌岌可危的雨召唤,一只断翅的蛾子,赴死挣脱久被遗弃的蛛网;
因为家庭聚会刚刚过去,再婚寡妇忙着收拾圆桌上油腻的餐盘,无暇驱赶满室不散的烟雾;
赶在大楼合龙之前,在别人的怂恿下熄灭烟头,心不在焉地玩起纸牌游戏的工人,一定还未嗅到隔壁纱窗起火的焦味;
在这艰难的时刻,被临时叫去值夜的医护人员,在经过纸火店时,闻到陌生女人奇异的幽香;
因为航班延误,赶去远方修行的隐士,面对晚报记者的提问沉默不语;
困在海上的渔民,在一座石岛刮来的飓风中感到自己灵魂的粘湿,像家中壁纸上闪光的鳞片;
夜行司机盯着十字街拥挤的人潮,扮演起救世主的形象,殊不知当地居民用土话念诵十字架上耶稣受难的诗篇;
技艺高超的兽医,在为发疯牲口作诊断时遭到周遭好奇人士的质疑;
因为大雨已经来临,有胆大上山探看滑坡灾害的信息员,被一棵歪脖子树感动,并说危险已经降到最低;
负责定期测量河道水位,多年孤寂守望灯塔的老人,有一刻困睡,任下游的荒田泛滥成灾;
住进福利院的老诗人,无心过问一粒麦子的哭泣,他向神游的探看青年反复提起自己英雄的往事;
宣告要将闪电雕刻的事迹记录下来的摄影师,想到后来展览室内人们橙色的面容;
走廊里躬身待捕的黑猫,除了与夜晚结合,依然保持其桀骜不驯、孤芳自赏的姿态;
自闭在房间捕捉虚无的学者,反倒被镜中一闪而过的虚无所缠绕;试图找回表达感觉的哑妇,曾一度在病榻上苦苦呻吟……
而头顶的闪电足以击碎我们体内所有的灯盏!
过水月庵
在雍正之前,在康熙之后,在雪芹抱头欲枕之且惭且喜。在我巧驾轻烟、赤脚绝杖,登临喜眺之左之右。在亿万恒河沙劫于两廊一阁,三厅满室的新旧交替,荣辱兴败,斗转星移。
如今站在这里,她依然有侧卧不倦的满目星辰,依然有镜花水月相视而笑的香火绵延。依然有暮鼓晨钟、浴佛洗禅的老尼,坐在天井里抬眼望天。木鱼空空,伐声丁丁。
依然有琉璃屋瓦、翘角飞檐,朱门墙上那一句“阿弥陀佛”,在苍山翠竹里掩映千年岁月。依然有红尘信女行经大门殿,手掬龙龟池水,斜倚屏风忘却金针尘缘。依然有灰布蓝衫,叩头呼吸,刹那间九曲肠断,浊泪满面。
依然有醉倒的知更鸟在灼灼的花瓣里咀嚼着寂静。依然有金钏抱捧宝玉的闷葫芦,喜看梨花带雨飘零,又兀立在夕阳里低低哭过几回。
菩提树的孤寂与浪漫,桂子皮的香寒与霜鬓。如果祈愿是苦行者的跛脚,多少来自灵魂的猎狩,多少心与眼、眼与心之外的距离,都羽化为一缕炊烟。望眼欲穿的是千树花蝴蝶的触角。
听闻有人在远山,云里雾里吟句踏歌,便可知来年花开多少,水流几尺几寸几厘几毫。便可晓琴瑟钟磬为谁而生,细蕊烛花为谁而陨。从少年豆蔻到百兽银丝,可寒,可瘦,可默默。入梦的是两钵星体。
孤守一生的剪影,倒映水塘里,斟分细雪上。让倾泉圣水滴落在她头顶,听万籁群声中一点红砂。
沧海层云,电光石火,统统都去吧!如果我必须向前,或者必须离去,必须承认肉身不比风重。可知否?她来时的道路满是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