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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记事

2020-11-18关维红

湛江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瓦屋阿婆老屋

关维红

老屋为一座砖瓦结构的典型客家民居, “一”字排开,一百多平方米,三房一厅。地面离顶梁六米多,通风透气凉爽。大门高两米多,宽一米多。门板是外公外婆赠送的,由两块三百多年历史的荔枝树制成,暗红厚重,开关门扇,门枢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厨房置于老屋的左前方,三十多平方米,长方形,仿佛一支巨大的驳壳枪伸出的枪管,日夜对着山村路口和远处的田野。

老屋是我们儿时的乐园。炎热的夏天,在整洁冰凉的客厅地面上铺上一张席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可以听阿婆讲故事,绘声绘色地讲她以前经历的趣事、往事;还可以欣赏老鼠们在屋角、墙顶上攀爬、冲锋、表演和打架,发出肆无忌惮的叫声;或者看年轻的老鼠们谈恋爱,打闹、拥抱、接吻,窃窃私语。有时,我们在地面挖上两个小洞,玩起弹珠。趴在地上,冰凉入骨,瞄着目标,弹无虚发,直到把对方杀个片甲不留。

在生产队时,母亲一个人挣工分艰难养活一家六口人,到年尾时还要父亲寄钱回来买工分挑口粮,也就是一些芋头、番薯和几百斤稻谷。记得分单干第一年,早稻丰收,有两千多斤,老屋的每间房都装有几缸稻谷。母亲从未见过这么多稻谷,兴奋地压低嗓门,颤抖着对我说,这下有饭吃了,不要告诉别人!

平时早晚吃粥,中午吃番薯或芋头。一个大人抱不过的、肚子鼓鼓的、陶做的大钵头置于一张黑白相间、长约两米、宽约一米、高约六十厘米的长方形台上,里面装着满满的一钵稀粥,平静的粥面像一面镜子,清晰地闪过我们那渴望焦急的脸庞。阿婆站在陶钵边,一一给我们舀上一碗稠稠的白粥。轮到她们的,只有稀稀的一些粥和清澈见底的米汤。待我们吃完,说,还要!阿婆一脸慈爱地看着我们,拿起椰子壳做的勺子在钵中不停地搅动,在狠狠地追击着上下沉浮的粥米,然后不停地说,要留点粥给猪吃,不能吃完,要不过年时抓你们去粜水卖钱。

那时一年难得吃几回猪肉,母亲买猪肉时主要是买肥猪肉回来炸油,偶尔买一刀切的五花腩。记忆中肥猪肉九毛一斤,一刀切一块二。我们最喜欢吃的是酸菜和芋苗。每当酸菜(芋苗)煲好端上台上时,打开盖子,热气腾起,滚烫的瓦煲发出阵阵“呼呼吱吱”的声音。阿婆从挂在厨房钩子上取下白色的油罐,从油罐中舀出一大勺白色块状的猪油,放到酸菜(芋头苗)一搅拌,油香四溢,我们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叉向油水四流的咸菜,手指一收拢,迅速夹起,咸菜迅速飞到嘴边,哈哈嘘嘘,不停吹气,烫嘴也不怕,扒上一口饭,牙齿不断咀嚼,闭着眼睛,慢慢享受。如果碰上节日、大队放电影或到河里、山冲抓到鱼虾,阿婆高兴地说,今天煮芋头饭吃!鱼虾煲酸菜(芋苗)拌猪油,加上几小块猪油渣,让我们兴奋回味了很久,乃至整个童年。

没有老屋之前,我们一大家住在一百多平方米的老宅里,父亲、伯父、满叔三家十多口人,挤在一起,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生活极不方便。于是,父母商量要建新屋,父亲想方设法筹到两千多元寄回来。在母亲、伯父、九叔等人的筹划下,建房渐渐有了眉目。

我那时还没有进学堂,对我家建老屋很感兴趣,每道工序都认真观察。我依稀记得,定了建房第二天,亲友一大早齐聚我家。吃完早饭,他们扛着犁耙就往村头的地里开始忙碌,犁田、耙田,和泥,整块田泥被犁耙翻打搅拌,变得柔软,黏性十足,再将黏泥装上畚箕,然后挑到不远的一块干硬的禾田上。砖格早已摆好,撒上细沙,往上面倾倒黏泥,双脚不断在上面踩踏压实,随后走下砖格,弯着腰,双手持泥弓从上往下一括,双手一抹,砖面变平,端起砖格,一个平整光滑的泥砖制作完成。经过一天的努力,一个个黄色的、仿似巨大的豆腐块的泥砖铺满了禾田。

泥砖经过十多天的暴晒风干,变得结实坚硬,适合建房。乡亲们在队长吆喝下拿着泥刀,挑着畚箕,纷纷前来削砖、挑砖。他们将每个重达三四十斤的泥砖搬上畚箕,女的一担最多挑三个,男的一担挑四个。走过田埂,跨过水圳,迈过平地,爬上陡坎,终于来到工地,一天来回十几趟,一天下来气喘吁吁,腿脚发软,但乡亲第二天还是继续帮忙,直到挑完那一田泥砖。

有了砖,还需要屋梁。母亲和九婶带人到外村采购,当时直径50厘米的尤加利每条一元多,谈妥了给钱即砍。伯父和姑爷答应各送一条苦楝树作椽子。尤加利、苦楝树扛回来后,要去皮放到水塘里浸泡数十天,然后取出清洗加工,那时是手工锯树。锯手按尺寸将苦楝树拦腰锯断,然后将树干斜竖起来固定,两米多长的大铁锯架在树干顶端,一人站在上面,一人站在地面,一拉一送,上下用力,很费力气,唏唰唏唰,木屑上下翻飞,仿佛下了一阵阵黄白色的木屑雨,洒得锯手满身都是,仿佛是一个木屑人。

火砖、红瓦及瓦扣在本村定做,由生产队组织人员打制。经过一段时间忙碌,瓦扣及红瓦烧制好,母亲出钱购买。如果钱不够,过年时卖猪补上。待瓦窑冷却后开启窑门,乡亲们将砖瓦挑到工地上,一切做屋材料备好,就等建造了。

1975年8月的一天,是下砖脚的日子。当天早上,在主事者的指挥下,母亲与家人站在早已挖好的砖沟下面,将新砖放到中宫及其他位置上,然后举行有关仪式,鸣放鞭炮,给到场的人发利市,派发发籺和爆米花,客人不断道喜。现场喜气洋洋,奶奶、母亲等笑弯了眉毛。

当墙砌到放窗户、门楣及顶梁的位置时,要安装窗户、门框及顶梁,要给大师傅封利市,以祈求顺利平安,大发大旺。墙角、门框等用火砖砌,其他地方砌泥砖。当桁条横向铺好后,要沿着桁条的纵向铺设椽条,用铁钉固定。两条椽条之间铺上红瓦(艾话叫“瓦乸”),两排红瓦之间铺上瓦扣(艾话叫“瓦公”)。近观,红瓦像一个个巨大的鱼鳞叠在一起,而瓦扣像一只只小猫趴在那里。远观,瓦面沿着屋顶向两边倾斜铺排开来,像一片红色的彩霞,又像一只巨鸟展开的翅膀;而顶梁上铺着一排红色的“瓦乸”和火砖,不断向两边延伸,仿佛一只巨鸟的背脊。

瓦屋落成之日,劏鸡杀鸭,准备一顿丰盛酒席,盛情款待辛劳的乡亲们,感激大家的帮助。

搬进新居,一家人心里甜滋滋的。我瞅瞅这,摸摸那,感觉一切都那么新鲜、新奇,兴奋得睡不着觉,让我倍感自豪。那时,能拥有一座结实的新瓦屋,那是父辈们一生的梦想。

遗憾的是十几年前,这座老屋和老宅早已破旧倒塌被清理,灰飞烟灭了,我们在原地再也找不到儿时的记忆和祖先留下的痕迹。乡亲们的瓦房一如这座瓦屋和老宅的命运一样,在完成它的使命后,被崭新的楼房取代。瓦屋不死,只是凋零。它在被新生代取代后,实现了重生。

现在,全村房屋外观已按岭南客家民居特色进行改造,一个具有客家特色、内含关公文化的村史馆以及文化广场、公园正在建设中;水塔、自来水、路灯、文化室、污水处理池等已建设好,村道早已实现硬底化,村道两旁和农家庭院种上了菠萝、黄皮、樱桃、沙田柚、人参果、木葡萄等果树和各种风景树,村容村貌焕然一新,政府将黄坭艮村打造成客家风貌特色村、山水宜居特色村和红橙产业特色村,黄坭艮村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将实现在新时代下的“浴火重生”与华丽转身。

住上新楼,在享受舒适、便利的楼房时,我心有所失,不禁想念起瓦屋的好处来:山风在瓦与瓦之间、瓦与桁之间、桁与墙之间穿行,发出呜呜的叫声。瓦屋犹若天然空调,冬暖夏凉,清新怡人。我们的祖先在此生活过,瓦屋虽落伍,却留下了生命的印记,触摸它,就能触摸到祖先的历史和生命的温度。

人类在前进中不断遗忘,在遗忘中又不断怀旧。“在村头建一个村史馆,将村史馆前面的水田填平,做成篮球场、广场和公园,将为伯的瓦屋(全村仅存的硕果)修缮保护;在村前的长青河养鱼,河两边种上荷花,改善人居环境。”九哥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将我们祖祖辈辈留下的物件和精神品质长久的保存下来,传承给我们的子孙后代,让他们记住我们的根和来时路,留住乡愁,不忘根本,砥砺前行,光耀家族,振兴中华!”

“做人不能忘本,这里是我们的家。在艰难时期乡亲们帮助了我们,我们要一辈子记住他们的恩情,在我们有能力时要回报他们!”父母教育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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