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2020-11-18梁辉
梁辉
尴尬
坐在车上,马镇长一直一言不发。真的,在仕途上纵横三十多年的马镇长这几天的心情,就像这灰蒙蒙、阴沉沉的冬日苍穹,始终爽朗不起来。
前些天,建厕所的包工头,推销消暑饮料的老板,还有校长、园长、老师,一批接一批,直闯马镇长办公室和宿舍,要欠款要工资。春节临近,马镇长被这平日亲切可爱的钱字弄得晕晕懵懵。更令人窘迫的是,机关上上下下都在“咬耳朵”,窃窃私语他与女打字员车妙妙的关系,说得有鼻子有眼。昨天下午马镇长掏衣袋时不慎掉下一盒避孕套,偏偏让分管计生的女副镇长瞅见了。她以为马镇长掉下什么宝贝儿,大老远就叫嚷:“马镇长,马镇长,掉东西啦!”待女副镇长快步上前拾起看清是避孕套时,两个人都尴尬万分。
车里坐的都是镇里定乾坤的角儿。他们此行是去慰问在异地安度晚年的退休老镇长。车上的人心里都有数,说是节前走访慰问活动,其实是陪书记、镇长外出散散心,要知道,老镇长住在南国旅游名城呢。马镇长一路上没有谈兴,索性闭目养神。当车子刹住停下时,才猛然地抬起似乎略带浮肿的眼皮儿。
“马镇长,看,猕猴。”办公室牛主任说着话儿已到了车下。
马镇长抬眼望着车窗外,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农蹲在竹篓子旁。竹篓子上面用青枝绿叶遮得严严实实。老农嘴巴不时地嚷着:“活猕猴,活猕猴,八百八十元。八百八,大家发……”
马镇长听着老农唱歌似的声音,一扫心里的阴霾,扭着一团圆嘟嘟的身子下了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冬日也黑得早,虽说下午五点刚过,但往远点儿看,却是模模糊糊的了。
马镇长听说老农双手捂着的是猕猴的那一刻起,便来了精神。他的脑海里浮现一年前在鸳鸯酒家充满快感的一幕:酒家老板亲手用铁夹嵌住一只活蹦乱跳的猕猴往水池里浸,然后,开水烫毛……再然后,推杯换盏……味道嘛,好像不怎么样,但是第一次吃,还是令马镇长终生难忘。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晚同车妙妙“办”起事来,仿佛特别有劲。
“少点吧。”马镇长轻声道,想用手掰开树枝往竹篓里看。
老农一脸认真地捂着树枝,捂着竹篓儿,说:“这活猕猴够犀利,如果它的利爪把你抓伤,要打狂犬疫苗,我可担当不起。你们这些当官的,身体贵气着呢。要是不相信我这个平民百姓,我可以将猴子放到你们车上。不过,我首先声明,抓破车窗玻璃弄脏车子,我是没钱赔的。再说了,偷偷买去就行了,何必张扬?你们不怕坐牢我还怕坐牢呢,买卖猕猴的双方都是违法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马镇长觉得在理,向牛主任丢了一个眼色。牛主任心领神会,赶紧掏钱包付款,算是成了一桩买卖。
众人上车,知道今晚又有一顿野味下肚,个个心里自然兴奋异常。一直不言语的马镇长很来劲地说了一段顺口溜:“不管你是正处副处,没钱休想脱裤;不管你是正科副科,没钱休想打‘波’;不管你是正股副股,没钱休想摸屁股……”
众人忍不住哄堂大笑。
说笑间,车子在路边酒家停下来。
下得车来,牛主任和司机赶忙去抬竹篓,准备将猕猴送到厨房加工。
马镇长一行则在包间里饮茶聊天玩扑克。已过了一刻钟,还不见牛主任和司机有动静,马镇长不由心生疑惑,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这两个‘契弟’搞什么鬼呢?”
马镇长抬脚往厨房走去,只见牛主任和司机一声不吭地立在竹篓旁,树枝丢在一边。马镇长往竹篓里一看,哪有什么活猕猴的影子,里面只有一块石头。很明显,大家上当受骗啦!他尴尬地说:“也好,也好,吃不着野生动物,不用担心病毒,也不用担心坐牢。”
惶恐
“人倒霉时喝开水都能塞牙齿。”古再花此话一出,闹嚷嚷的财务科霎时没了声儿。
古再花是单位里有名的吝啬鬼,人缘自然极差,她到科里任出纳助理不过三个月,就同科里的九位同事有了或大或小的摩擦。尽管她是科里学历最低水平最差长相最丑的“三最助理”,却不知怎的,连五位正副科长都常常吃她的白眼与讥讽,且她一贯正话反说。故而,她放出“倒霉论”后,在座诸位同事都在想,大概“三最”助理的老公罗锦贝快要当副局长了。
这会儿,古再花确实没有“我老公快要当教育局副局长”的喜讯透露给谁,倒是真想向诸同事吐露她昨晚到水库与老公洗鸳鸯浴时弄丢了那条嵌有碎花的玉色三角内裤。
这条倒霉内裤害得她昨晚整整失眠了一夜。现在,本指望有谁与自己搭讪,消消怨气,可谁也不睬她,“三最”助理只好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只黑蜘蛛生闷气。
古再花一整天没好心情,迅速回到家。好在一向乖巧的老公和平常一样在厨房忙得满头大汗。“三最”助理看在眼里,心里或多或少有所安慰。
自从婆婆一个星期前过世之后,回到家,古再花的马脸不再冒着烟。她对目前这个富而不露的家感觉颇佳,七岁的儿子罗宝宝既聪明,又乖巧,老公更乖得可爱,自他五年前当上那个拥有2000余学生的城关小学校长以来,在自己的调教下,广开着发财门路:校服、运动鞋、书包、窗帘、风扇、早餐、卫生费、电影票……项项都抠它一些,更别说变着法儿添桌加椅、改建校门厕所之类的。总之,“三最”助理最欣赏自己治家敛财的本事,她常常为自己不断疯长的存款而激动,没事时总自个儿偷笑一阵。
这会儿,日头早早地西落,没有月光的城市,日光灯的伟大表现得淋漓尽致,偏偏古再花是会过日子的角色,她不允许老公儿子看电视时用电灯。三口之家躲在幽暗的厅堂无疑也伴着一丝清凉,各怀各的心思一起看电视连续剧《水浒传》……
“嚯嚯……嚯嚯……”声音很响,分明不是电视里传出来的。
“嚯嚯……嚯嚯……”古再花、罗锦贝同时注意到这种怪声。
“三最”助理关掉电视。
“嚯嚯……嚯嚯……”声音幽幽的回荡在厅堂。古、罗二人几乎同时坚定地相信声音是从那个褐色骨灰盒中传出的。刹那间,俩人的脸没了血色,死人般的蜡黄。
罗锦贝心里喊着:报应呀!我早知道会有报应!
“三最”助理心里喊着:果真有报应?老不死真的变成鬼?真的讨债来了?……
“妈,不是我不孝。钱,我多的是,就是不敢用呀。”罗锦贝想。
“老不死的,我从来没有让你喝过新鲜猪肉汤,没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给你穿,我……钱是有的,我算过了,足有100万啦,但我不敢花,也不能花啊……”古再花心虚,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客厅里静得有些恐怖。
罗宝宝不明白父母好端端的电视不看,为何突然发起呆来。他忽然想到同学送的麻雀被自己放到一个盒子之后,还没有喂过食给它呢。罗宝宝拿过那个褐色的盒子,用小手轻轻打开,麻雀猛地振翅飞起。
古、罗二人齐齐看见一只怪物从骨灰盒中窜出,以为老人显灵,双双瘫软成一堆……
意外
小三子这阵子喜事连连,先是摸即开型福利奖中得一打卫生纸,接着是做媒的长嘴二奶找上门来,桃花运就要撞上啦。他在电话里对长嘴二奶感谢一番,说我马上回家。
小三子着着实实激动,赶紧跑回家。在家门口,他看见门外有一张花花绿绿的东西,连忙窜上前去,将其拾起捏在手心,溜回自个房间。
“啊,我的天哟。”小三子一愣,呆呆地盯着手中的东西。他怕是在梦中,赶忙眨着小眼睛,发现不是做梦时,就简直疯了似的,嘿嘿地笑着。凭着初中文化的底儿,他认定手中的东西是洋钞呢,且这洋钞足有1万美元,瞧,分明是5位数呢,那上面的“鸡肠字”,他一个也认不得,认不得才是货真价实的美元:“人总有三衰六旺嘛,也该轮到我小三子发达啦。”
小三子疯乐了一阵子,瞥见长嘴二奶还在向老妈子推销那个跛脚阿兰。本来,小三子对跛脚阿兰或多或少有好感,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小三子发达了,还看得上跛脚阿兰岂不是傻瓜?!想到这里,小三子跳出房间,大声地说:“媒婆二奶,多谢你了,我小三子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分寸。”
长嘴二奶怔怔地瞅着小三子:为何突然之间这小子变了?刚才还千恩万谢的。老妈子则指着小三子气呼呼的直叱:“你,不识好歹,你,你……滚!”
小三子嘿嘿地笑着,飞出家门:老妈子哟,我小三子发达啦,1万美元差不多兑8万人民币,你家小三子还要娶跛脚阿兰?笑话!
小三子眼下要找的是银行,到银行兑换人民币才是他小三子的头等大事。
小三子寻思着8万元有多大叠、有多重,是不是要买个袋来装。于是,他拐进路边的书摊,左瞧右瞧印着港星照片的袋子。他盘算着自己发达了,也要娶个像香港明星那么漂亮的老婆,至少那个跛脚阿兰不上档次了。
小三子终于来到储蓄所。长嘴二奶“推销”的跛脚阿兰就在这里当工作人员,小三子进得门来,瞅见跛脚阿兰正在上班,他的心里觉得奇怪,跛脚阿兰跟自己倒是有缘,发了财她是第一个知道的。
小三子从衣袋中抽出那张洋钞票,颇有几分庄重几分得意地递给跛脚阿兰,说:“兑人民币。”阿兰接过来,瞧了瞧。她以为小三子开玩笑:“我们在上班呢,开什么玩笑?”她将其递回给小三子。小三子愣着不接,以为阿兰眼热自己发达成心跟自己过不去,正色道:“我的美元兑换人民币不行吗?”
阿兰这时才晓得小三子不是开玩笑,说:“什么美元呀,这是别人用来祭祀的冥钱,不过是印成洋钞的冥钱罢了。”
小三子一下子怔住了。他一脸铁青,脸上分明写着个“羞”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