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笨拙,必须被看见(组诗)
2020-11-18杨章池
杨章池
姨婆和婶婶
二月头的一个中午,姨婆
用手势说,她必须见一见婶婶
从村头到村口,半个小时里,轮椅
一直吱呀着宣告她的到来
与此同时,卧床半年的婶婶奇迹般坐起身
这次会面移到了屋前的稻场
两个年过九旬的老人
一个聋子,一个哑巴
近一世纪的闺密
开始了热烈交谈:
两双青筋暴露的手紧握
两张沟壑纵横的脸紧挨
一个咿咿呀呀,一个呜啊呜啊
不住点头,高兴拍手
甚至把僵直的胳膊扬起来,背过去
作出飞翔的姿势
甚至试着从轮椅上立起来
偶尔停下,共同望着远方
疑惑地环视这活了近一个世纪的地方
这风平浪静,又面目全非的村庄
整整两个小时啊,她们像竹筒倒豆子
把一辈子
无法说出的话都说完
我发誓,她们听懂了对方发出的
每个音节:
这个晌午,阳光泼向两个衰败身体
涂抹出幸福的水彩
而身边的我们,个个泪流满面
三天后,姨婆无疾而终,隔了两周
婶婶安静离世
这不是结束,我确定
一个哑巴,一个聋子
用她们没有一个词语的深刻交流
用心满意足的、温暖的笑容
让我们坚定地相信:
生命中,存在一些
死亡也夺不走的东西
秋
鸟叫一声,饱含歉意
干枯的叶子掉下一片
又叫一声,深怀不忍
半黄的叶子又掉一片
鸟坚持再叫,叶就坚持再落
这一次,掉下的这片叶子
几乎全是绿的
而这一声鸟叫过于遥远:
它一定是去年今天就挂在窗前而一直
忘了收的那一声
正午池塘
妈妈一遍遍抡着棒槌,歇下来就用它
比划我:“你还是只有这么大一点。”
她拧衣服是反着来的,像外婆
她把投进水中的那块云,揉了又揉
天,被搅得更加安静了
夏日中午,永合中学的杨花那么多
除了落在她肩上,我头上,还分了一些
给游泳的鸭子,好让它们更加悠闲
妈妈那么年轻,辫子乌黑
我那么舒服,转眼就在石板上做起了梦
照在我脸上的光那么晃眼:
40年来它每一次降临,都带着幸福的不安
对二叔说
依你生前所训,我们没带来
黄裱纸,清明吊和
数额惊人的冥币
这束麦苗裹扎的油菜花,采自乡下
你父亲,三哥和二爹的坟茔:
翠绿和金黄,集中致敬
回报你在文字中的反复赞美
香的事情,我们却未能免俗
五炷细香,没有散开就点着了
没有掸熄明火就插上了
然后是沉默时间——
你饭后经常要,静一静
待我们依次在太公、大姑和岳母前磕完头
你碑前的这束香竟然烧成了一支
伸出的手掌:
五指宛然,大拇指曲在一边,其余四指
各有弧度:“好像要凌空握住一支笔……”
大家都清楚,那不过是你昏迷时常有的手势
不过是借这阵春风重新摆了出来
不过是证明我们还缠绕于概念
而你早已获得
全新的语调
大寒
能被固定的都在这里了
万物无声,吵架的人
留下翕动的口型:
不能达成,就永远搁下
我翻开一个双鱼座的清晨:
必须激怒车辙,逐一
踏过它们的行云流水
我的笨拙,必须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