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茨《奇境》中的女性主义意识
2021-10-29任红艳
摘 要:通过欧茨卷帙浩繁的作品,可以看出欧茨女性主义意识的婵变过程。《奇境》是欧茨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本文拟以文本细读的方式,从文本结构、叙事视角和叙事语言来分析作品中所彰显的女性主义意识。
关键词:女性主义意识 文本 叙事视角 叙事语言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是当代美国文坛上成就斐然的女作家之一。欧茨与女性主义的关系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焦点之一,评论界对“欧茨是否具有女性主义意识”一直是莫衷一是。在社会与文化的框架下观照欧茨及其代表作品,梳理其创作脉络,可以发现欧茨的女性主义意识及其婵变过程。根据欧茨创作风格和中心的变化,其女性主义意识的演变分为三个阶段:萌芽阶段(60年代)、发展阶段(70年代)和成熟阶段(80、90年代)。作品的创作风格、文本结构、人物塑造及叙事艺术都体现出欧茨日益增强的女性主义意识。欧茨20世纪60年代作品中多为传统性别束缚下的女性形象,但也流露出对女性现状的认识、理解与同情。70年代,欧茨开始质疑并尝试突破男性主流文学的规范与限制,其笔端呈现出觉醒中和觉醒着的女性形象,她们试图走出家庭、婚姻和性别的桎梏。八九十年代的作品应和了女性主义的呼声,主题涉及女性歧视、母女关系、姐妹情谊、女性乌托邦等,可见欧茨有意识地向女性主义主题倾斜。而在众多作品中,《奇境》是欧茨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也是其女性主义意识婵变过程的重要作品,笔者从文本结构、叙事视角和叙事语言来分析欧茨如何在作品中展现她的女性主义意识。
一、双重文本
德里达认为:“哲学文本之外不存在空白的、未被触及的边缘,而存在着另一个文本,它和前一个文本间不存在森严的等级关系,而是平等的、相互交织的网状关系,这种关系是对等级的颠覆。”a在《奇境》中,欧茨的女性主义意识体现在对小说文本层次独具匠心的设计上。在解构主义的观照下,我们发现小说中有“显性的男性文本和隐性的女性文本。男性文本规训遏制女性文本,女性文本则反抗颠覆男性文本”b ,这正是她女性主义意识的投射结果。 欧茨在《奇境》的隐形文本中着力刻画被压抑的女性来塑造显性文本中的“权威”男性。
(一)显性文本——男性的规训
埃莱娜·西苏指出:“在传统文化中,男性将女性身体视为他们的殖民领地,拥有自己身体的妇女并不一定拥有其身体的所有权,‘人类对身体的控制,实际上是对女性身体的控制。”c显性文本中的男性的规训遏制分别体现在两性(夫妻)之间和代际(父女)之间,彼得森和杰西分别通过规范被他们视作所有物的女性身体,来寻回丈夫的权威和巩固父亲的地位。
1.寻回丈夫的权威。彼得森医生信奉尼采式强权论和“超人”学说,是个极端个人主义的伪君子,他时时刻刻“不忘让自己显得像一个男性,显得重要和优越”,他要求妻子儿女都按其意志行事。玛丽作为彼得森的妻子在家中毫无地位,彼得森将其视为自己的附属品和私有财产。他催眠妻子妄图控制她的意识,使她坦白自己。彼得森“爱”她,仅因为她高超的厨艺,他给予她的最高赞誉是:汤煲得鲜美,小松饼做得可口。他毫不在意她的理想和日常心绪的起伏,不把她看作有思想、有独立人格的女人。卡尔·彼得森使得玛丽·谢勒的肉体与灵魂消损于繁琐单调的家务中,最终将玛丽·谢勒完全毁掉。
杰西与卡迪博士之女海伦相恋并结婚,与其他男性一样,他需要一个臣服于自己的女人、一个驯顺的妻子、一个传宗接代的能手。杰西力图通过婚姻控制海伦,他认为“只要一结婚……她将是他的妻子,孩子的妈,完全属于他。她是他的”d。婚后海伦那种严肃思考、独来独往的样子,让他觉得无法真正理解这个肉体。他感受到海伦没有全身心地依靠他、信赖他,这令他感到气恼,并且严重伤害了他的男性自尊。因而,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和学习,完全忽略了妻子的感受,毫不顾及她的孤寂与怨恨之情,夫妻两人以沉默和冷漠相对。杰西最终将海伦变成了家庭生活中的“一个媒介,一件物品,一件可爱的物品”e。
2. 巩固父亲的地位。希尔达虽是个数学天才,但父亲彼得森对她发号施令,强迫她参加数字比赛,还要决定她穿什么样的衣服,他只将女儿视为实现强权论和超人学说的工具。希尔达患有神经性厌食症,但彼得森对此置若惘然,仍然鼓励她多吃,企图用食物将女儿控制在自己的“殖民领地”内。彼得·奥尔巴赫认为:“女性之所以陷入强迫进食,是因为自然的饥饿被扭曲,强迫进食就是女性遭到社会压迫所造成的结果。”f在父亲的强权之下希尔达变成了被异化的怪人。
在显性男性文本中,杰西是《奇境》的中心人物,他深受彼得森、卡迪和伯劳特的影响,成为一个 “父亲名义下的男人”。 作为彼得森医生的养子,杰西将养父“神圣保护人”的意识内化在自己的思想中,这种意识外化为将妻女纳入他规范的目光之下的行动。与妻子海伦关系的疏离及他对家的无意识的追回使得杰西对小女儿谢莉产生保护欲和控制欲。谢莉离家出走,杰西几近疯狂地寻找,历尽艰辛终于将濒死的女儿救回。他要通过拯救、规范逃逸在外的“女性身體”,使之回归“父亲权威”的“殖民领地”。
(二)隐性文本——女性的反抗
在隐性的女性文本中,面对丈夫意志的投射,彼得森夫人和海伦进行了不同的反抗。同时希尔达和谢莉也用自己的方式去颠覆父亲的权威。
1.妻子的“逃逸”。与彼得森医生和杰西的夫权神话相对的是彼得森夫人的“身体逃逸”和海伦的“精神逃逸”。彼得森夫人选择以离家出走的方式来反抗丈夫的权力规训。彼得森夫人对养子杰西说:“男人全不理解我,他们不懂得我是个人……我是玛丽·谢勒……我要重新做玛丽·谢勒……我要恢复本来面目……”她决定带着残破的灵魂和肉体逃离“那幢房子”,做回“玛丽·谢勒”。她在杰西的帮助下成功离家。虽然,玛丽·谢勒最后还是被丈夫带回家,未能成功逃离丈夫的规训,但毋庸置疑这是她对男性权威的一次反抗与颠覆。
欧茨通过海伦让读者洞悉到更强烈的女性意识。当杰西与珀劳特谈论脑髓移植时,海伦便想到脑髓移植意味着男人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女人,隐喻着男人统制女人。除了能敏锐地意识到男性的规训,海伦也在潜意识中反抗男性的规训。看到杰西书桌上的“东西一堆堆地放得有条不紊,各种材料用夹子夹好,沿着桌边交错排列”,“海伦想到这样井然的秩序一下就能打乱……”g“井然的秩序”表面上指桌面上材料的摆放情况,实则隐喻传统主流文化下的婚姻和家庭模式——男人是女人的依靠、婚姻的主导。在对书桌进行描述之后,欧茨通过叙述焦点的转换,让读者感受到海伦想要“打乱”这种“井然的秩序”,体会到她颠覆男权统治的意念。她不愿沦为传统婚姻和家庭的牺牲品,不想让世俗生活消磨掉其独立的人格,因而海伦一直试图在身体和精神上与丈夫保持距离,来对社会传统的“指派”进行反抗。
2.女儿的“逃逸”。在隐性的女性文本中,与彼得森医生和杰西的父权神话相对的是希尔达的“精神逃逸”和谢莉的“身体逃逸”。希尔达试图颠覆父亲的权威,她的反抗与颠覆体现在对父亲的敌意和仇视,她曾有弑父意识,“这个我曾瞒着他,阴谋反对他?—— 一次她甚至把一只玻璃杯敲碎,包在毛巾里,企图把玻璃碾碎后放进他的食物,害死他!”h希尔达只是精神层面的弑父,但这一女性形象已具有了颠覆功能。
毋庸置疑,杰西非常爱女儿谢莉,但他过度的保护和控制使谢莉的身体和精神处于重重枷锁的禁锢之下。谢莉通过逃离家庭和自我堕落来反抗杰西。她两次离家,用毁灭自我的方式来摆脱“父爱”的桎梏。对她而言,身体并非仅是物质容器,而是流动意识的精神载体,它要颠覆父亲的权威,它在死亡的边缘发出自我的呐喊:“你是魔鬼……跑到这儿抓住我,把我带回家……”i在父亲杰西找到她时,她依然拒绝回归“父亲权威”的“殖民领地”。小说悲剧性的结尾,使读者感受到隐形文本中蕴含的女性反抗意识的冲击力。隐性文本中的希尔达和谢莉是惊现在读者面前的被抑制于父亲权威下的女性形象,在父亲意志投射的缝隙中,她们在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
显性文本揭示了女性身体或思想上的逃逸都是不容于传统价值观的,而隐性文本则揭示女性的悲剧是夫权、父权压制的恶果,小说展现了女性文本同男性文本共存的内在张力。
二、双层叙事视角
詹姆逊在谈及小说的叙事手法时指出:“有两种不同的、相互对抗的叙事力求再现历史:一种是线性的,另一种是交迭的;一种强调历时性,另一种把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区分纳入一个整体。”j在小说中欧茨通过叙事焦点由男性视角到女性视角的转换来展现其女性主义意识。她有意识地控制人物视角以反映人物的性别立场、人生观和价值观。历时性和共时性并存的叙述形式,在展开显性文本中的男性叙事时,使得隐性文本中的女性话语在交迭的叙述中得以发声。欧茨充分利用交迭叙述手法使男女两性人物在不同的叙事视角下发出各自的声音。
欧茨在叙事中采用了双重叙述视角:男性叙事视角和女性叙事视角。第一层是以杰西、彼得森为代表的宏观的男性话语层,第二层是以彼得森夫人、希尔达、海伦、谢莉为代表的零散的女性话语层。第一层中,叙述者主要以固定人物有限全知视角(第三人称)来叙述,使欧茨能走进男性的内心世界,以男性的视角来思考,这一层的叙事始终围绕男权价值体系这一中心。第二层中,女性通过自己的视角来审视男性话语主导下的社会现实。男性叙事层的男权以“超人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企图把女性零散的话语湮没。而叛逆之音却试图冲破男性叙事所织就的男权之网,欧茨用叙事焦点由男性视角到女性视角的多次转换来让叛逆之音发声。比如,第一卷中从杰西的视角切换到彼得森夫人和希尔达的视角,打开了女性人物的内心世界。彼得森夫人的倾诉率先撕裂这张男权之网,希尔达的嘶喊使裂口变大。第二卷中从杰西的视角切换到海伦的视角,聚焦海伦的内心给读者提供了理解女性的更多信息。第三卷中從杰西的视角切换到谢莉的视角,聚焦谢莉的内心再次颠覆以杰西为话语中心的局面,我们听到的不再是主导整个文本的杰西的声音,而是一个个全新的声音,作者为我们营造出一个多声话语的局面,让读者从多方位、多层次、多角度对男女两性的意识形态做深刻的思考。通过彼得森夫人对夫权的抗争、希尔达对父权的精神弑杀、海伦对传统婚姻的沉默暗讽、谢莉对“父爱”逃离的隐喻,欧茨在隐形文本中构建了女性的反抗话语,对显性文本中的男性特权进行了隐性的批判。《奇境》中女性的边缘叙事声音在解构男性权力的同时,也在有别于男性系统的视域里建构女性的价值体系。
三、转喻和隐喻相结合的叙述语言
除了利用双重文本和双层叙述视角,欧茨还使用转喻和隐喻相结合的叙述语言来展现其女性主义意识。洛奇认为,转喻主要通过现实、再现式的特征来重塑现实;隐喻则多以象征性、非再现式、联想性的语言来诗意地表达对世界的整体印象。欧茨深谙“意象是语言绘成的画面”的内涵,因此,在《奇境》中欧茨除了人物的语言行为中使用隐喻和转喻外,还运用了大量的意象,二者成功的揉合使语言形式有效地服务于女性主义意识的表现。在希尔达和海伦的塑造上,欧茨在意识流手法中融入转喻式和隐喻式的语言将读者逐步推向了人物话语的主观意识而非叙述者的客观叙述,用隐喻的方式深入希尔达和海伦意识的深层,借她们之口来解构男性话语。小说中的楼房、建筑物象征某种精神家园,在希尔达和海伦的相关叙述中都曾用到。飞机上的希尔达“看见的东西——建筑物底下的一座城市,这么多的建筑物——巨大的建筑物—— 一座有围墙、街道和陌生人的城市——它们升起在这地平线上,什么也无法阻止它们,它们是由父亲,或者由遍布美国的像父亲一样的人创造的——”k希尔达对俯视所见场景客观细节的关注是男性转喻式的思想活动。当她由视野中之所见联想到什么也无法阻止它们从地平线上升起,联想到它们是由像彼得森一样的“父亲式人物”创造的,欧茨通过语言巧妙地把男、女两性不同的认知方式汇聚于希尔达身上,让处于癫狂之中的希尔达做出理智的判断:男性话语是社会的主流话语。欧茨在海伦身上也实践了转喻式语言和隐喻式语言的融合。海伦这样描述自己的居住环境:“四邻房屋正在颓败。这些房子又大又漂亮,但已剥蚀不堪……一切都显得邋遢,久经风雨……有一种严峻的男性美。现在都标上标记等待拆毁。有几幢已经拆毁,可是你还看得到在尚未倒塌的墙壁上有楼梯痕迹,网状的地下管道的遗迹;有些地方电线已经拆掉,有些地方却还荡在空中,好像暴露在外的神经。”l这一场景影射整个社会俨然是一位受重创的伤者,筋折骨断,血管崩裂,神经外露。转喻式的语言体现出海伦的睿智与冷静,而其中却隐喻着海伦对人类残碎、无奈的生存状态的思考。房屋的拆除隐喻着男性所建构的精神家园正在坍塌,男性权威已受到挑战。欧茨借助转喻式与隐喻式结合的语言结构来塑造女性人物,实现边缘女性对权威男性的消解。
四、结语
欧茨20世纪70年代之后的作品多呈现出独特的女性主义色彩。《奇境》开启了欧茨打破男性主导的菲勒斯体系,建立女性自己的文学实践。首先,在小说创作中欧茨让“显性的男性文本和隐形的女性文本”同时凸现。其次,在交迭的叙事结构中采用了双重叙述视角,使得男女两性人物在不同的叙事视角下发出各自的声音,并通过叙事焦点由男性视角到女性视角的转换来展现其女性主义意识。最后,欧茨在意识流手法中融入转喻式和隐喻式的语言将读者逐步推向了小说人物话语的主观意识而非叙述者的客观叙述,用隐喻的方式深入人物意识的深层。欧茨在文学领域开创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通过女性自己的书写去解构男性中心文学。
a 刘芳:《文学论文迷惘中的呓语:美国黑色幽默对传统的反叛及艺术特色》,《时代文学》2008年第2期。
b 唐院:《奥茨〈奇境〉中的“双性同体”意识》,《妇女研究论丛》 2005年第3期。
c 林树明:《身/心二元对立的诗意超越——埃莱娜·西苏“女性书写”论辨析》,《外国文学评论》2001年第5期。
deghikl〔美〕欧茨:《奇境》,宋兆霖、殷惟本、张德中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 1980年版。
f 王弋璇:《欧茨小说〈奇境〉中的身体政治和身体美学》,《当代外国文学》2013年第4期。
j 〔美〕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
基金项目: 2016年佳木斯大学基础研究类(社科类)项目“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小说中的女性主义意识婵变研究”,项目编号:2016JDMS16
作 者: 任红艳,硕士,佳木斯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及英美文化。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