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与他们相遇
2020-11-18李登建
李登建
1993年第1期《山东文学》发表了我的散文《它不要我宽恕》,对我有着非常的意义,我把它看成是我文学创作的转折点。这不仅因为它激励我自此专攻散文创作,更重要的是我真正接触到文学本质的东西了。我喜欢文学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开始是写诗,并从1976年起陆续在《鸭绿江》《农村文艺》《飞天》《萌芽》《大众文学》《大众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和那个时代多数作家一样,我也热衷于配合形势,图解政策。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社会上出现了一股“吃野菜热”,我写了一篇题为《野菜情结》的散文,记得大体结构是,先回忆灾荒年月以野菜充饥,吃得舌头发绿,吃得一说野菜就反胃;转而写现在生活好了,人们吃腻了大鱼大肉,又怀念野菜,把野菜当野味品尝;然后写星期天和妻子到野外挖野菜。文章写完,正好《山东文学》散文编辑刘烨园老师来滨州,我请他指导,当然希望他带回去发表。可他看后却说这样写是“死路一条”,说我创作要想有突破,不彻底改弦易辙不行。我陷入痛苦的反思,最后认定刘烨园老师对散文的认识是正确的,深刻的,我下决心抛弃原来的“我”,从零出发,重新上路。在这种情况下我写出了《它不要我宽恕》,这篇散文写我伙同几个“凶手”,杀了我家那条陪伴我多年、与我有着深厚感情的狗老黑,是我利用老黑对我的信任把绳索套在它脖子上的,它绝望的眼睛向我求救时我躲开了,那一刻“我们怎么就变得比魔鬼还凶”,“嘴角都飘着一丝狞笑”,但当欲望满足,“扭曲的面孔渐渐正过来”后,我老觉得老黑那双哀哀求助的眼睛盯着我,这是一种人性对兽性的审判,而此时我心里甘愿接受这审判,兽性的“它”不要人性的“我”的宽恕。写法上也一改平铺直叙,采用时空交叉,过去和眼前的情景交替闪现,强化艺术效果。我把稿子寄给刘烨园老师,没想到不到三个月就在《山东文学》登载出来。我紧接着创作了《名字》一文,写一次文人集会,名人们带着光环的名字在空中碰撞、凝结,聚成厚厚的“云朵”,把无名的“我”压没了,“我”找不到自己了,继而发出“我在哪里”这灵魂挣扎、自我寻找的嘶哑的呼喊。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当年第8期《山东文学》又刊用了它,刘老师还来信说我进步快,创作路子正了。总结一下这一阶段的创作,与前期的作品对照,我体会到,散文创作笔触不能停留在事物的外表、浅层,要书写情感、心灵,深入到内心,直抵灵魂深处。
以上是我刚由写诗转入写散文的经历,我庆幸一写散文就遇到刘烨园老师,少走了弯路。这一时期我的散文或写知识分子思考生存、坚守自我;或写生命追问及人格的自炼、打磨;或透过平凡庸常的生活表象,揭露人心的各种扭曲和异化。进入新世纪我集中笔墨写乡村题材,目光也不盯在一条小河、一缕炊烟上,不去“报道”粮食亩产过千,农人看上了电视,而是着力表现农人生存的艰辛、苦涩、沉重,他们的无助、无奈、忧愁、烦恼,他们的快乐和痛苦,欢喜和悲辛,希望和失望;深掘人性,他们勤劳、善良、朴实、敦厚,但也愚昧、保守、狭隘、自私;赞美和讴歌他们在同命运抗争中身上焕发出来的人的本质力量的光辉,写出了后来分别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散文精选》《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世界美文观止》的《短工市》《千年乡路》《平原的时间》等一批散文作品。
成为《山东文学》的重点作者是我引以为豪的事,《山东文学》为了扶持我,推介我的散文,2002年第3期设“李登建专论”栏目,慷慨地拿出10个页码,请王景科、张清华、张国钟三位评论家评论、研究我的散文,这份厚遇让我心存感激。
我的散文创作始终追求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思想上力求有独到的发现、独到的感受、独到的思考,艺术表现方面讲究构思的巧妙,多种手法的灵活运用。但我又觉得,写乡村题材散文,表达朴素的感情,不宜太花哨,所以我多是运用传统的表现技法,现代技法少有尝试。而前些年散文创新成为一种时髦,有人甚至把创新作为衡量作品好坏的唯一标准,更有人片面地认为只有运用现代表现手段才是创新。我的乡村题材散文被指责“正统”、“老旧”。在遭受质疑,困惑、苦恼的时候,《山东文学》执行主编刘新沂先生给了我充分的理解和肯定。我这一时期的散文代表作品《平原,走来了你泣血的歌者》《故乡,我的夜晚和白天》《风雪裹住平民的节日》《与大海毗连的土地》等都是他从《山东文学》推送出来、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和收入各种选本的。他打电话给我助阵:“你的散文里有东西,不是花瓶。就这样写,坚持下去!”这番话使彷徨的我有了自信,我默默地坚守,慢慢往前走。
2010年8月,省作协组织11位作家、编辑、文学工作者到宁夏、甘肃、青海三省进行文学交流、访问。我参加了这次活动,一路上与当时主持《山东文学》工作的杨文学先生同住一个房间。杨文学是小说、报告文学、影视剧、散文四栖作家,我们走走停停、断断续续,就散文创作的现状、散文的文体特征、“形散神不散”的提法是否科学、散文是否允许虚构等问题做了深入的探讨。针对散文出现的零乱、琐碎、轻飘、无意义、无深度、无中心、闲情、矫情、浮躁粗劣、平淡寡味等病症,我们的看法很一致,认为强调散文的思想性非常有必要,用他的话说就是“散文创作第一是思想,第二是思想,第三还是思想!”我们还认为散文特别应该呼唤那种深刻反映现实、思考社会人生的作品。借着酒兴我向他透露我发现了一个大题材:某村拆迁过程中政府和农民发生尖锐冲突,农民表面看以宗法为纽带团结一心、一致对外,实际在利益面前一批批被瓦解、分化,互相猜疑、提防,暴露了人性深处幽暗的一面。他当即表示,这个题材好,你写出来,我们发。这样,我的《大年初一的坏心情》便在2011年第11期《山东文学》和读者见面了,之后我又创作了《綦王之殇》《红木“王朝”》《众人败给了一条狗》等直面现实、触及社会矛盾、表达人民大众心声的散文作品,引起读者和评论界的关注,这是我散文创作的又一次突破。
近些年,我与《山东文学》依然保持着密切联系,而与李掖平和刘玉栋前后两位主编交往的方式则完全不同。老实说,我有点害怕李掖平主编,省作协开会时我总是远远躲着她。她是著名学者、评论家,担任过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评委,可谓见多识广,而且她的文学观念非常前卫,我怕我的作品入不了她的法眼。虽然我明白在《山东文学》发作品最终得过她那一关,但我从未直接把稿子寄给她,而是给散文编辑。可是她主持《山东文学》后设立年度散文奖,却把第一届的年度散文奖授予我;她兼任主编的《百家评论》杂志从2013年起开辟“齐鲁作家屏”专栏,每期评一个小说作家、散文作家、诗人,评的第一个散文作家就是我。然而我还是害怕她,我怕我没有进步,写不出好作品,辜负了她的期望。
新任主编刘玉栋是我多年的好朋友,许是因他创作成就卓著而生仰慕之情,许是因他为人仁厚、平和,我愿意接近他。我们又同是省作协第一批签约作家,多次一块参加活动。另外,他老家离我不远,虽非一市,我们却互认“老乡”,他称我“老兄”,每次见面都嘘寒问暖,我从内心感到很亲切。但我仍不直接给他稿子,我怕如果稿子不适合用,他会为难。这个与人为善的人谈我的创作时带着他鲜明的特点,他总是说好,夸我写散文用心,即使写采风散文文学性也那么强。如果别人这样夸奖我我可能一笑了之,但玉栋的话我很看重,我能感觉到这里面除了包含着情谊,还有勉励和鞭策。
在我的成长道路上,《山东文学》老主编王兆山、王良瑛老师付出了很多心血,杜立明等编辑老师也给予指导和帮助,这里不表,但我都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