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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红楼

2020-11-18丁建元

山东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皮子红楼稿子

丁建元

这日下午,住在镇上的贾磊元,手里拿着个卷起的厚纸筒儿进了教室,自习的时候就在后面看,很快就有三个脑袋凑上去。这是一本面积很大的薄书,有小说,有散文也有诗歌,里面有插图,后面有尾花。贾磊元当然先顾自己看而且阅速也快,我们盯住页面看一段是一段,看几句是几句,我们还没看完,磊元就翻到下一页。我记得有篇散文是描写山间夜晚的篝火,一番描写就是抒情,几句话就抒得我两眼发亮,至今我还记得其中两句:野人怀土,小草恋山。末了,我眼巴巴地对磊元说,晚上能不能给我看看。磊元很为难,说人家让我回家就还。我看到破旧的封面上有“山东文学”四个大字,由此也知道了,可读的除了图书和报纸,还有这种杂志。我这时正上高一。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四年,我在老师宿舍的小床上看到一本崭新的杂志,叫“山东文艺”。看后才知,这是已经停了近十年的“山东文学”复刊。在上面我看到了郭澄清先生长篇小说《大刀记》的选章,读起来总觉得过瘾,好在哪里却说不出,那就是文学性强吧。翻到后面,是征订启事,因为是双月刊,全年好像是两块多钱。

心里越想越迫切,回到家里,思来想去咬咬牙,告诉了我母亲。母亲半天不语,最后问,你说的这个杂志对你学习有好处?我说它能让我的作文越写越好。母亲说家里钱不够,等几天晚不晚?我说不晚。到了下个星期,母亲把钱给了我,都是三毛两毛五毛凑成,并且说还借了墙东你三嬷嬷五毛。

回到学校,我立即找到三班的沈峰,他父亲就在镇邮电局工作。次日,沈峰告诉我,钱已经交给他宋叔,今天就订上了。于是,我天天盼着刊物到来,可是到了该到的月份,却迟迟见不到杂志的影子。我找到沈峰,沈峰又回去问,回来告诉我他问了宋叔,宋叔说订上了嘛。可是又盼了个多月,沈峰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宋叔他好喝酒,肯定喝上酒忘了。我立即断定,他不但忘了,而且把我的钱买酒喝了。我上学都从邮电局门口经过,经常看到沈峰的这位宋叔在街上溜达,四十多岁,腆着肚子,故意迈着八字步儿,仰着脸谁也不理,好像全镇上的人都欠了他的钱。我暗暗心疼,两块多钱,这要鸡下多少蛋,俺爹干一天活才挣两毛多,却让你买了酒灌进肚子里,唉,这哑巴亏就这么让我吃了。

就是这一年,因为运动学校停了课,未及毕业我们只好回家干活儿。但是,文学梦仍然断断续续地做,越是没有书看越想念我没有到手的“山东文艺”,但我牢牢记住了它的地址:济南市文化西路228号。劳动了一天,晚上我开始模仿着写诗歌,自己觉得好的,就按这个地址投寄。村代销点有信封,但寄信要到镇上。干活是不能旷工的,只靠母亲偶尔去赶集帮我把信寄走。信寄了五六封,当然都成了风里的鸡毛。后来我就不寄了,除了知道自己水平不行,也舍不得那八分钱的邮票。

一九七七年,我考上了山东师范学院。半月后,在济南工作的邻居老大姐让我到她家吃饭。我坐上5路电车到了杆石桥,不远就走进她住的院子。走进大门我大吃一惊,心中的伟大的山东文学杂志社,居然也在这里。老大姐的爱人在省艺术馆上班,两个单位在一座楼上办公。这是一座两层楼,坐南朝北长长地展开。正中大门两层台阶,顶上矗立着挡檐的牌楼,牌楼上立着一根旗杆,宽宽的坡顶上,铺着红瓦。我在楼前默默仰视着,这就是齐鲁文学的最高殿堂,一座连绵的红云山岗,又像是一只大鸟伸开红羽毛的翅膀,随时就要凌空飞翔。

在老大姐家里,她问这问那,脸上总是慈祥地微笑,嘴里不时地夸我,不孬,不孬,真不孬。姐夫老刘也是个热心肠,听说我喜欢写作,他说太好了,这个院里都是些作家,我给你找个老师指导指导,这不提高得更快吗?我激动得没话说。老大姐说那就找光明吧,姐夫老刘当即就笑起来,点点头说好,就找光明,这个王光明可是个人物,真是个人物,说完他两口子都嘿嘿地笑。于是,老大姐定了个日子,专门把王光明请到她家,让我认师。

这回我是真的见到文学大神了,三十多岁的王光明个子很高,微黑的脸,架着眼镜,进门就伸出手来等着我握,嘴里不住地说拜师嘛,拜师嘛,拜我为师嘛,拜我为师我觉得很对呢!然后看着我大姐两口子,眯着眼故意说,我怎么觉得我不合格呢,我怎么觉得我没当过老师会误人子弟呢。姐夫老刘就夸奖他很有才,光明先生更加得意,手一托眼镜说,我有才吗?我怎么觉得我的才一般般呢,我怎么觉得我的才就是小拇指头呢。逗得全屋的人都乐了。然后,大家坐下,光明先生看着我,说写吧,写吧,写吧,有你王老师我呢,有你王老师大作家帮助你就写吧,写好了给我看,写得不好你不要给我看。我立即觉得光明先生开朗豁达,但心里有数儿,精明得很。有他这话,我反而不敢轻易给他稿子了。

经常到我老大姐家,时时在红楼前留步,看着编辑们出来进去,编辑部在二楼上。经姐夫老刘指点,我见到了吕曰生先生、张志鹏先生、马恒祥先生,后来又认识了李广鼐先生。后来,见到一人,五十多岁,身材魁梧高大,上穿浅灰色短袖衫,下穿深灰色裤子,皮凉鞋,满面红光,仪表堂堂,手里拎着一个敞口的塑料包,里面装着稿子。姐夫告诉我,这就是苗得雨,是杂志主编。我崇敬地看着苗得雨先生走进门里,稳稳地上着楼梯,心想我在初中就读过你的诗,好多首我都背了下来。可是,这时候我连个文学晚辈都算不上,问候都没有资格。

我四叔在老家汽车站工作,他没文化,却特别关心我的写作。春节回家他嘱咐我,要多向老师求教,要拜高人为师。我就告诉他我认识了王光明,王光明如何如何。我四叔见过世面,他也感激我老大姐,他说在从前,拜师要行礼,你也要有些表示。我说我就是个穷学生,哪有钱表示?我四叔轻轻喷嗤一下鼻子,看着我说没有多还没有少?他有小孩吧?给小孩买包糖总是可以吧?我低头不语。后来,在返校前,我四叔给我一包虾皮子,说捎着,给你师傅的孩子。

我带着虾皮子去见光明先生,他就住在大院东侧的单身宿舍里,就是靠着围墙盖的一排小瓦房。我进大院后,正巧光明先生迎面走来。光明先生走路,胳膊紧贴在身上,两只手却像天鹅翅膀一样向两边平伸,掌心朝下,中指和无名指叉开,轻轻的小碎步就像走在水皮上,既像走,又像扭,边走边颤悠。看见我他就停住了,头先扬起来,高兴地说来啦?来啦?来看你王老师我来啦?你拿的是甚么?你拿的是甚么东西?你看你王老师我不需要拿甚么东西嘛!我说我也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孩子一包虾皮子,就是一点儿心意。光明先生立即说好,好,说着把虾皮子接过去,指头一抠就把报纸抠出个窟窿,接着捏了些虾皮子填进嘴里,然后领着我到他宿舍,到了门口就对里边喊,小婊子儿,你叔叔给你带来虾皮子了呢!

他儿子四五岁,正在床上乱翻腾。小屋里,就是一张床,一张三抽桌和一把木椅子,再也没有多少地面。光明先生捏了一些虾皮子填到他儿子的嘴里。我看见,桌子一边是饭盆,盆里还有没有刷的碗和筷子。半边桌子上,是展开的稿纸,上面已经写了大半页,字迹潇洒遒劲。不禁让我感慨,这么简陋的条件,光明先生激情燃烧,如此勤奋。我在床边坐下,光明先生说,结尾了,结尾了,我的大作马上结尾了,说着把饭盆子端起来,放在地上,往椅子上一坐就开始写起来。他儿子开始人来疯,从床上站起来,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可是,光明先生完全不受干扰,嘴不住地努动,钢笔在稿纸上沙沙地写。儿子伸手摸他的头,光明先生还是不住地努着嘴写。我在一边笑着赞叹,怪才,怪才,王老师真是怪才!很快,光明先生把最后的句号完成,说好,好,你坐着,我念给你听听!然后坐在床沿上开始朗读,先是他的鲁北方言,念着念着就普通话起来,念着念着就把方言和普通话夹杂起来。念完了他就问,行吧?我说真好,文采斐然。光明先生说你王老师我行吧?我说当然行。他又问真行吧?我说我都说了几遍了。光明先生说我怎么觉得我不行呢,我怎么觉得我一点儿也不行呢,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就往床上一躺摸着肚子笑,笑着跷腿,跷得老高,接着就哎吆哎吆地叫唤,最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喘息了半天,又把床头上的虾皮子捏了填到嘴里。桌子上完成的,就是他的名篇《钻石,你在寻找谁》,在《散文》杂志发表后,收入了小学课本。

接着,光明先生开始给我上课,他说搞文学不容易呢,要吃苦呢,世界上还有不吃苦能成功的事情么?世界上的大作家还有不吃苦能成功的吗?不吃苦是成不了大作家的!你王老师我能吃苦,哎呀,哎呀,我是从小就吃苦呢,我不吃苦我能考上山东大学嘛!我不吃苦我能是山东大学的高才生嘛!我连连点头说,吃苦,吃苦,我吃苦!坐了一会儿,我告别光明先生再到我老大姐家,出门我就憋不住笑起来。

这年五一节,我和同学爬泰山,夜宿玉皇顶等待日出,下半夜几乎就候在山上,结果云遮雾罩,红运没有当头,却见识了茫茫云海。回来后我写了一篇两千字散文,自己觉得可以,骑着车子送给王光明。光明先生看了说不错呢,不错呢,写到这个程度不错呢。可是他以少有的严肃表情说,稿子太多,写泰山的散文也多,上不去呢,你送给大众日报吧,王文光是我的同学呢,我给你写封信,我给你写封扎实的信。说完,光明先生嚓嚓嚓很快写好,连同稿子装进信封。我看时间还来得及,立马骑上车子一路猛蹬到了历山路,汗淋淋地在报社二楼见到王文光先生。王先生从堆满稿件的桌子后边站起来,接过信封再坐下,很矜持地抽出光明先生的信,看看,抬头对我说,先放在这里吧。

当然,等了好些日子,稿子没有发出来。

再到我老大姐家里,对着红楼我默默地反思,是不是我急于求成了,写篇稿子就想发表,还是虚荣心作怪。这座红楼虽然只有两层,但不是仅凭热情就能上去的。有种敬畏在心里悄悄浮起来,我想还是沉下心来好好读书吧,来日方长,功到自然成。因此,我到老大姐家不知多少回,却从来没有到二楼看看。我想我今天不上去,是因为我上不去,但以后一定要上去。上红楼,成了我那时的一个心志,也是一个心病。

那时候山东的文学作品发表园地,就是山东文学杂志和大众日报“丰收”副刊。随着文学时代的到来,稿件就像纷乱的鸟群铺天盖地落在这两个地方,据说杂志社几天收到的稿子就是一麻袋,专门雇了临时工剪信封,甚至把混到里边的家信剪开了,弄出了笑话。变成铅字,成为无数有志于文学者的奢望。如果文章变成铅字,可以农转非,甚至可以提干。毕业后我到一所中专学校任教,宿舍和学生同层。冬天里,天还黑着,突然我的门咚咚敲响,我披衣开门,有个学生手里举着一张报纸,呼哧呼哧喘着气,说老师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的文章正式发表了!我接过报纸,在中缝里看到三句话:某月某日,某某学校召开职工大会,全面落实计划生育工作。后面括弧里,是学生的名字。就这三句话,受到校长的隆重表扬!

慢慢的,我的作品开始在省内外其他报刊上发表。几年后,山东文学杂志社也从杆石桥边的红楼搬到了洪家楼,路远了,去的也少。后来,我认识了著名编辑燕冲先生。燕冲有做锻工的经历,巍然雄壮,豪爽崇义。我们经常在一块儿谈文学,我把手头新写的一组散文让他指教,燕冲挑出一篇说,这篇我看行,后来,就发表在《山东文学》上,题目是《思在煦园》。对我而言这已经不是处女作了,但在《山东文学》,算是处女发。

……文学梦从没有放下,但我到底没有吃上作家饭,说来愧对《山东文学》。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今生苦恋的还是文学。从我中学时代的那本刊物开始,《山东文学》就给了我一尊明亮的圣杯,激励我用一生的心血将它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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