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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禅与刘白诗人群诗歌创作交相印证考辨

2020-11-18

华夏文化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士子刘禹锡禅宗

【内容提要】历史发展到唐中期,政治、经济、社会格局都发生了重大变革,文坛诗风随之也受到了重大影响。刘白诗人群的创作中显然受到了佛禅意旨的氤氲,个中缘由十分复杂。刘白诗人群诗歌创作中宏大慷慨的时代之音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恣意狂发的谈酒论诗。诗歌无论闲适还是恣意,皆具足禅趣,对后唐乃至北宋诗坛都影响重大。

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唐朝历史上,元和时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时期。这一时期,政治相对开明,军事上削平了不安定的藩镇割据,国家相对稳定和强大。思想意识领域,以儒家为正脉而诸家并存。文学创作中,古文运动和新乐府运动的出现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唐诗的发展,诗作繁盛,名家并立,流派众多,各树旗帜,又兴起了一个新的高潮。其中以白居易和刘禹锡最为瞩目,他们的创作实际上跨中、晚唐两个时期(文学史上一般以文宗大和元年827为中晚唐分界线),而两个阶段的诗歌创作倾向和风格迥然有异。

名噪一时的元白诗派随着元稹去世而解体,白居易晚年又因与刘禹锡酬唱频繁而合称“刘白”。二人并与当时他们周围的其他诗人裴度、牛僧孺、李德裕、令狐楚、李逢吉、王起等人形成了一个新的诗人群体,文学史上称之为刘白诗人群。刘白诗人群的代表诗人大多名动海内,虽历经宦海沉浮,晚年时却都高位显赫,名重俸足。他们退居洛下,栖心佛禅,悠游山水,赏玩园林,诗酒唱和,从容闲适。“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岁月咏怀》),“处身于木雁,任世变桑田”(《酬乐天醉后狂吟十韵》,刘禹锡的这些诗句颇能代表刘白诗人群的心声。

刘白诗人群诗歌创作中宏大慷慨的时代之音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恣意狂发的谈酒论诗。诗歌无论闲适还是恣意,皆具足禅趣,对后唐乃至北宋诗坛都影响重大,元和时期社会政治的重要特征是朋党众多,党争不断,这一特征也是文人士子心理渐驱发生变化并进而反映到诗歌中与佛禅交相印证的重要原因。

首先是社会的原因。此时的大唐虽表面花团锦簇,很有后人认为的“中兴”气象,但实际上已外强中干,元气大伤。经过了安史之乱,大唐已完全不具备盛唐时强大的威慑力与统治力。战乱不仅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也使李唐王朝的中央集权统治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所以,这种所谓的“中兴”气象,不过是李唐政治和社会在遭受战乱重创之后,得到暂时苟安的一种虚假繁荣,表面承平,实际上已是千疮百孔,败絮其中。

虽然代宗、德宗、顺宗等人即位之初也试图重振朝纲,中兴王室,并采取了一系列相应的措施,一些改革家也曾励精图治,欲救民于水火,然而这些很快就随着元和时期的朝政腐败、宦官专权、藩镇跋扈、朋党倾轧、边患四起而偃旗息鼓。宪宗元和初年,皇甫湜在《制策》中对于朝政腐败做了全面的披露:“谏诤之臣备员,不闻直声;弹察之臣塞路,未尝之指。公卿大夫,则偷合苟容,持禄交养,为亲戚计迁除领簿而已”①(唐)皇甫湜:《皇甫持政集》,卷三,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并认为这一切都表明“法未修明”,“政未光大”。文中大和二年,“刘賁在贤良方正科举考试对策中,指陈朝政,尤为痛切。撮其大要,“第一,指斥宦官专权:宦官‘总天下大政,外专陛下之命,内窃陛下之权,威慑朝廷,势倾海内’,致使‘忠贤无腹心之寄,阍寺持废立之权’,第二,指斥藩镇跋扈:‘政刑不由乎天子,攻伐必自于诸侯,此海内之所以将乱也’,第三,揭露当时‘居官非其能,左右非其贤’,执政者‘任人唯亲’,这是‘自取灭亡也’;第四,揭露当时剥削残酷,人民生活极端痛苦,‘今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国家有‘土崩之势,忧在旦夕’”②孟二冬:《中唐诗歌之开拓与新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刘白诗人群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自知难有作为,豪情顿减,他们中的大多数以疏离的态度对待社会,为避祸事临身,远遁林园山水,寄情于佛禅,专注于自我的内心感受,用诗歌细致入微地表达所感所历,白居易此间的《游大林寺》、《醉中对红叶》均是例证。

其次是政治的原因。朋党众多,党争不断,是这一时期社会政治的重要特征,同时也是文人士子心理发生微妙变化并进而反映到诗歌中与佛禅交相印证的重要原因。

关于这一点,起于宪宗元和三年(808)的科场案止于宣宗即位后的牛李党争最具代表性。据《资治通鉴》卷二三七《唐纪》记载:“元和三年四月,唐宪宗测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举人。伊阙尉牛僧孺、陆浑尉皇甫湜、前进士李宗闵,皆指陈时政得失,无所避忌。吏部侍郎杨於陵、吏部员外郎韦贯之为考策官,贯之署为上第。宪宗也颇嘉许,诏中书优于处分。李吉甫恶其言直,泣诉于宪宗,且言:‘翰林学士裴垍、王涯覆策。湜,涯之甥也,涯不先言,垍无所异同。’宪宗不得已,罢垍,涯学士,垍为户部侍郎,涯为都管员外郎,贯之为果州刺史”③(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三七,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

牛李党争是唐朝朝廷大臣之间的派系斗争,从酝酿到结束,纷扰嘈杂了近四十年,是中唐最大最有影响、为时最久的党派斗争。两党各自结党营私,互相攻击,左右朝政,排斥异己,扰攘不休。就连最高统治者都对此无可奈何,没有解决的良策。文宗曰:“去河北贼非难,去此朋党实难”④(晋)刘昀:《旧唐书》,卷一百七十六,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牛李党争极大地消耗了唐王朝的政治能量,加速了唐王朝的灭亡。除此次党争魁首牛僧孺、李德裕均为刘白诗人群重要成员,刘白诗人群的其他成员亦深受党争困扰,其中以白居易、李绅等所受影响最大。白为躲避党争祸事,最终请求外任东都洛阳,其诗歌创作风格和态度因此遭遇都或多或少发生了改变,党争对文人士子及社会所产生的的深刻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中晚唐时期对社会产生重要影响的另一事件就是“甘露之变”。大和九年(835年),文宗为摆脱家奴的掣肘,与郑注,李训合谋,企图一举歼灭宦官实力,但因起事仓促,惨遭失败,以仇士良为首的的宦官集团,为了从精神上彻底摧毁士人们的反阉意志,竟然悍然发动军队大肆屠杀朝官,宰相王涯等十一家遭族灭,公卿大臣骈首被屠戮者超千人,一时间人人自危,朝野震骇,史称“甘露之变”。这一恶性事件对尚残存政治理想的文人士子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参与重振朝政的热望终化为乌有。在宦官高压政治的白色恐怖下,文人士子人心惶荡,悲观失望。

在政治、社会衰落的大背景下,士人们意识到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经世报国的信念逐渐被全身远祸的心理所代替,对于社会,也由改革弊政的追求变为对每况愈下的社会的无奈感喟,由积极参与的姿态,转而冷眼作壁上观。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云:“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①朱金城:《白居易笺校》,卷三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全诗远祸之意呼之欲出。可以说,白居易的心态是当时社会心态的一个缩影,极具代表性。关于“甘露之变”,刘白诗派的另一个重要诗人刘禹锡也有《有感》云:“死且不自觉,其余安可论?昨宵风池客,今日雀罗门。骑吏尘未息,铭旌风已翻。平生红粉爱,唯解哭黄昏。”②(唐)刘禹锡:《刘禹锡集》,卷一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这首诗虽反映“甘露之变”,意思却相当曲折隐晦,可见这场政治事变给刘禹锡的心理带来非常强烈的震动和影响。这一点在甘露之变前后刘禹锡文学创作的风格变化中可见端倪。

随着政治局势的不断恶化,人们的生活、思想、社会心态都较之盛唐有了极其明显的变化,盛唐时期那种积极进取的豪情早已被残酷的政治斗争和黑暗的社会现实冲击得片甲不存。加之由于落后的生产经济导致的物质匮乏,使这一时期人们的身心遭受着巨大的双重折磨。在这种局面下,那些传统的道德,淳朴的风尚,高尚的人格不再是时下人们崇尚的标准,反映到文学创作中即出现了唐李肇在《国史补》中指出的“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的现象,形成了一种反常变态的社会心理。这种“尚怪”的心理完全是此时社会人格分裂造成的,士人们不但在仕途上难有作为,而且常常性命堪忧。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灭,同时也无情地泯灭了他们参政议政的热情。生存成为第一面对的要着,此时他们甚至连批评时政的热情都荡然无存,如何在乱世中安顿自己的身心成为士人们亟待解决的难题。

恰逢此时,佛教在传入中国后,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已臻于极盛。高观如在《唐代儒家与佛学》中就佛教在唐朝时的发达之势作过如下描述:“已如旭日丽天,百花竟放。思想界之豪哲,多去儒而归佛,故佛教人才鼎盛,而儒门人物亦因是空虚也”。毫无疑问,唐代佛教的兴盛,与统治阶级的倡导密不可分。武后时期,抑道扬佛,禅宗创立伊始,即深入人心。佛教全面进入社会各个层面,对社会、政治、思想及文化等方面,均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及中唐时期,帝王君主无一不佞佛入深,文人士子投身佛门或兼习释学相当普遍。即便反佛如韩愈,虽积极倡导孔孟之道,力辟佛老,也同样与佛教徒往来密切。韩愈尚且如此,一般的文人士子所受佛教的影响可想而知。刘白诗人群的诗人大都与佛禅有极深的渊源。白居易早年即与僧人有频繁的接触和交往,并留下《八渐谒》:“居易常求心要与师,师赐我八言焉,曰观、曰觉、曰定、曰慧、曰明、曰通、曰济、曰舍。由是入于耳,贯于心,达于性,于兹三四年矣。”《答崔侍郎钱舍人书问因继以诗》曰“吾有二道友,蔼蔼崔与钱。”这些都说明白居易早年栖心佛禅的事实。

佛教以其博大精深的内容与智慧,使全社会各色人等都能从中各取所需。中唐的统治者利用佛教中不抵抗的因素将之作为统治人民、巩固政权的法宝。普通百姓则出于自身世俗化的需要,希望借助佛教解决世俗生活中的实际问题,获得现实生活中的利益,以个人的信仰换取个人、家庭、家族的平安和幸福。而更多的文人士子倾心于佛教,是因为当时社会动荡不安,世事变化难以预料,坎坷的人生经历消耗掉了入世的热情与信仰,从而迫切需要精神上的慰藉,佛禅恰好为此提供了一切可能性。佛教自魏晋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国,与儒道两家作为社会和诗歌中介的宗教,一直此消彼长,比肩而立,虽贯穿大唐王朝,但至此时,两者不约而同地将向内探求视为归旨。由于政治空间的局限与恶化,注重伦理行为规范外显的儒学也转向个体内心世界的求索,儒家的性善与佛教的佛性、儒家的“三省吾身”与禅宗的顿悟本心互为关照,更加重视个体的自我表达以解生命的存在和意义,成为面对内在世界的心性哲学。尤其是融合了佛教义理和老庄精神的禅宗,不再执着讨论本体和推论繁琐的逻辑,不禁锢于苦行僧式的修行方式,摆脱了出世入世的困扰。禅宗重“治心”、“安心”,其“不立文字”,借取日常生活中的随处存在的意象为暗示的顿悟,完全是一种“无念”、“无心”的独特的个人感受与直观体会。这种内心感悟超越时空、因果、有无,获得从纷繁世事和当下现实中抽离出来的自由感,这种特质对刘白诗人群乃至全社会的文人士子精神世界由外而向内的转移,都具有深刻的影响。对诗人来说,外不着相,内不动心的禅定功夫与诗人凝神静思的创作心理相吻合,在此基础上,禅宗的内心领悟为诗人创造了一个世事嘈杂以外的心灵自由空间,超越了功名利禄,在主客观浑然融为一体的禅悦境界中达到了对一切欲求的淡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士子的立身之本。庙堂与山林,积极进取与消极退隐,杀身成仁和明哲保身,就如同不断调整的两个端点,不断摇摆,此消彼长。当时下的生态无法满足士大夫自身的追求时,他们常常会调适自己,退回到自我的世界中,获得有限的满足。禅宗追求自在闲适,强调把人从外部嘈杂的世界拉回到内心与自己对话,以便更清楚认清自身的本相。这恰好作为一种调剂平衡失意文人的心理,使其由执着转为退避,由兼济天下转为独善其身,但又不会颓废。禅宗认为,外部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假无意义的表象,向外求助最终的结果不过是水中捉月、刻舟求剑、镜里寻头、骑牛找牛。内心便是一切,内心本为自在澄明,只因世俗欲望的污染使之蒙尘,因此人们需要顿悟“但无妄想,性自清净”。当追求受阻时,应明了这只是自心的执念;当仕途顺畅时,应明白一切繁华皆为过眼云烟、转眼成空,而只有内心宁静才能获得永恒的自在。“本来无一物”,无我无欲,内心才能获得清净并获得解脱。禅宗示下,人们之所以贪生惧死、苦恼随身,只因不能解放本心、超脱死生的羁绊,而从古至今的“达法大士”,之所以面对死亡不惊惧张皇,只因早已勘破生死之道,不假外物,一心追求本心的自在清净。中国的文人士子在与禅宗的交流中,各取所需,逐渐接受了禅宗这种直接简便的心灵平衡法,纷纷倾心于禅家,以禅为雅成为唐代中后期一种大众风尚,极大地促进了文人士子与禅宗的融合。加之中唐社会颓唐之势益显,不能有所作为的文人士子,虽逐渐接受禅宗转向追求内心,表面对外部世界事物漠然淡漠,但内心世界仍有种种风雨晦明,喜怒哀乐。这些微妙的感受存在于内心,促使他们要找到合适的方式去表达,过去的比兴传统显然无能为力,而禅宗的含糊玄妙、似是似非、亦此亦彼,却恰恰适合担当这一任务。禅宗含蓄蕴藉、幽深静远、朦胧空灵,极大程度地抚慰了失意文人无处安顿的心灵。中唐时期,文人士子向禅宗靠拢的速度是相当惊人的。

《新唐书》卷三十五《五行志》记载:“天宝后,诗人多……寄兴于江湖僧寺”,《全唐书》卷八六九载五代人陆元浩《仙居洞》永安寺院记》:“参学之流,远迩辐辏……(禅师)以诗礼接儒俗,……羁旅书生皆成事业”。白居易、刘禹锡都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中国的文人士子向来就有自己的思维习惯,忽视本体研究,重视个体的文化修养、人生情趣与哲理的表达;偏重于直观感受和宏观把握,不重视逻辑推理与微观的缜密研究;倾慕自由不羁的洒脱生活,不喜枯燥乏味的理论分析;喜欢风雅理趣,不喜苦行僧一样的修行生活。这就决定了他们在接触佛禅时,不以钻研佛理为目标,而是借佛禅义理实现个人现实价值的最大化,审视自己当下的人生处境,依据佛禅思想引导自己的人生意识,自觉将佛禅与个体的政治、精神生活相交融,从而为在无常的现实中实现价值最大化而努力。

只有这样,文人士子们才能够对人生的悲欢离合泰然处之,轻松地化解社会和时代带来的深重忧愤和灾难。

此外从个体角度来看佛禅与诗人创作交相印证的原因,就不能不关注到一种现象,那就是刘白诗人群中的大多数成员都有被贬逐降官的苦难经历。在严诏催迫和吏役驱遣下踏上万死投荒的征途,个体生命发生了巨大逆转,长时间的被朝廷遗弃感、拘囚感和个体生命荒废感使诗人们用世济事的理想逐渐洇灭,并于残酷的社会现实中认识到国家、民众和个人的命运不可把控,他们才于无奈中放逐自己,醉心佛禅,进而在佛禅义理及自由的意趣中寄托自己的精神世界。

此间诗人如白居易、刘禹锡等,早年都积极参政,刚言直谏,锐意革新,高呼猛进,其生命的价值在用世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实现。但也正是这种昂扬的气势与斗志,为奸佞小人与颓滑的世道所不容,紧随而来的贬官谪远一瞬间便将之由生命的巅峰抛至晦暗的谷底。人生际遇由此发生强力紧急逆转,巨大的心里反差无论是任谁都难以适应。前一刻还是朝臣要官,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风头正劲;后一刻即门前零落车马稀,贬所荒凉,世人白眼看尽,冷议嘲讽暗吞,生命闲置,巨大的心理压力与精神痛苦使之产生世界观与价值观的变异。白居易《我身》对此描绘:“我身何所似,似彼孤生蓬。秋霜剪根断,浩浩随长风。昔游秦雍间,今落巴蛮中。昔为意气郎,今作寂寥翁。”深刻地道出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与苦痛的生命体验。

纵观唐元和年间的历史,白居易终其生被贬六年,刘禹锡前后加起来则有二十三年的时间在贬所度过,其他刘白诗人群中的重要成员都或多或少,或重或轻有过贬逐经历。即使一直权柄在握的裴度,也不受重用,甚至在党争激烈时,被排挤出朝。与唐代诸多贬谪文人相同,白居易、刘禹锡等诗人的心理苦闷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环境恶劣程度的加剧、身心的苦痛而日益加重的。唐朝的法令历来都对贬官呈现出无情且严酷的一面,一日遭遣,即刻起程,风餐露宿,日驰十驿。《资治通鉴》卷二一五玄宗天宝五载记:“是后流贬者多不全矣”。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寄通州元九侍御》曰:“即日辞双阙,明朝别九衢”。诏令催迫,狼狈出行,这些都在被贬文人的心灵上刻下了一道深重的沟渠。唐代贬官,所经之路多是蓝田五关,白居易、刘禹锡亦曾多次往返于这条险恶之途,白居易有诗证:“与君前后多迁谪,五度经过此路隅”。(《商山路驿桐树昔与微之前后题名处》)“七年三往复,何得笑他人”(《登尚山最高岭》)。蓝田五关贬谪之路,是一条洒满文人艰辛和汗水、屈辱与血泪之路。它带给文人的不只是肉体的折磨,更是深重的精神苦难、人生挫败的标示,时刻提醒文人行走在失败的人生之途。文人内心的失落、绝望和悲凉主宰了精神意志,之前苦苦追求的为民为国的人生理想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白居易《和思归乐》曰:“皆疑此山路,迁客多南征。忧愤气不散,化结为精灵。”可见迁谪给文人造成的磨难和影响多么的深重惨烈!如果说贬途的险恶使文人深受打击,那么贬所的凄凉荒蛮无疑使文人本已绝望的内心雪上加霜。纵观元和时期诗人如柳宗元、白居易、元稹、韩愈、刘禹锡所贬之地均为远恶之所。韩愈之贬连州,刘、柳之贬朗州和永州,白、元之贬忠州和通州,均为条件荒恶,人烟稀少的僻远之地,从元稹《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中可窥见一斑:“楚风轻似蜀,巴地湿如吴。气浊星难见,州斜日易晡。通宵但云雾,未酉即桑榆。瘴窟蛇休蛰,炎溪暑不徂。伥魂阴叫啸,鵩貌昼踟蹰。”死亡是一个终极痛苦,理想未曾实现、生命还未来得及充分地燃烧并释放其价值,就如同蝼蚁草芥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寂灭尤其是苦中之最。如此种种苦难积压在文人内心深处,日复一日,如浑稠的泥沙注入深潭一样堆积,蚀蛀着文人曾经昂扬的斗志。如果说贬谪驿道的遥远多艰、贬所的荒凉僻蛮都带给文人们无尽的痛苦和折磨,但这些还不足以使其万念俱灰,如果内心足够强大、丰腴饱满,且有强大的精神信念支撑,那么外部环境即使再险恶都不足以摧垮文人的意志,但贬谪文人一旦踏上贬途,便意味着远离京城、偏居一隅、归期渺茫。要无限期地和贬所荒蛮、艰苦的自然环境争斗,同时要忍受内心的孤独、恐惧,乃至绝望,要忍受来自各方面的流言、歧视、诽谤和中伤,更致命的打击是贬所多是南方湿热荒蛮之地,少有人烟,文化极度匮乏。文人们远离了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不只是身体上的逐遣,仕途上的降迁,更是精神、心灵上的一次无奈又无情的放逐。随着谪居时间的无限期延长,一种仕途上的被弃感、精神上的被拘囚感、生命的荒废感日益加重,早年的意气风发、言刚辞烈早已如一块被无情岁月和时间流水打磨的鹅卵石,失去了以往的尖利,而变得消极弱化了,代之而起的,是因为前途渺茫而生发的无限悲戚,是将被永久抛弃无所归属而愈益沉重的苦闷情怀。于此种情况下,文人们转身去拥抱佛禅,借此出世间法减轻精神苦闷、摆脱沉重忧患,以获取自我心理的内在平衡便显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人无法忍受没有意义的生活,一部人类历史也是人探索自身心灵、探求生之意义的历史。生活的意义是通过心理上的幸福感来确认的,因此,获得幸福感的方式和途径就成为值得追寻的问题。一方面,人把用科学技术征服世界作为有意义的实践活动,从中得到满足和愉悦,另一方面,人还要求内心的充实独立及人性的健全丰满。

佛禅则富有治心的理论和修心的手段,着眼于内心体验的丰富独特。在禅者看来,无休止地追逐外物,使人的心灵永远饥渴,永远疲惫,犹如无根的浮萍四处漂泊,找不到依托,虚幻而不充实。人奔忙如箭并不悲哀,真正悲哀的是不知弓之所在。相反,如果不假外求,自证心性,看到自心原本完满,破除物我分别,世界由此摆脱了工具性,才是真正的世界和人的自我。

宗教一直是作为对世俗的逃避与超脱给人类提供安慰的,但禅悟给出的境界,从来就不是世界之外另有世界,出离人生之苦不必须离开世间,得到解脱也不必在世间之外,佛法四谛:苦、集、灭、道,“无苦无集故无世间,无道无灭故无出世间,”由此,禅的伟大,不在于把人变成身似槁木、心如死灰的出家人,或是终日与泥塑残香相随的避世者,不是在古刹青灯中忘却现实寻求菩萨的庇护。禅是生命常绿、洗染清新的生存智慧。如此智慧的生存哲学,恰好迎合了失意文人需要慰藉和精神依托的心理,给士人们指明了一条于残酷政治斗争中避祸保身,于穷困中安顿心灵,于山水田园中淡忘得失,闲适逍遥,通过内在欲望的脱卸达到心灵的平衡和调适的可行道路。于是,即使在脱掉贬籍之后,士人们虽侥幸离难,但却时刻不能忘怀悲惨的贬谪经历,对自身的悲剧根源早已了悟,参政热情早不复以前高涨。时局多舛、政治腐败,使他们清醒地认识到了无事可为又不能为的现状,对“麒麟作脯龙为醢”的现实,发出了“祸福茫茫不可期”的无奈感慨,亦坚定了“曳尾于涂中”的生存信念。朝廷的压抑,时局的艰险,事无能为也不可为的失望以及晚年物质生活的相对优裕也使白居易、刘禹锡等人怀着避祸远灾之念而沉湎于退居洛下的诗酒文会之中。

此期白居易、刘禹锡、裴度、牛僧孺等人的诗作,已不见早期用世的热望、关注百姓民生、针砭时弊、指斥腐政的社会责任感,而是随处可见的对现世苟安现状的满足,追求物欲的享乐,作品中充斥着“纵酒”、“醉舞”、“狂歌”、“追呼”、“大笑”、“谑浪”等字眼,已失去了唐诗阔达明朗、玲珑蕴藉之美,这一现象为宋诗风格的形成提供了借鉴与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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