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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巧人文化批判思想及其当下价值

2020-11-18

华夏文化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全集鲁迅文化

【内容提要】巧人是鲁迅从历史与现实生活中提炼和概括出的一种文化人格,蕴含着丰富和深刻的文化内涵,构成鲁迅人学思想很重要方面。巧人文化性格至少三点:一是善变无特操,二是重言轻行动,三是崇名不实际,三者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对此鲁迅进行了深刻的文化剖析和批判,挖掘其历史文化根源。祛除巧人文化,“立信”乃根本所在,鲁迅的启蒙主义理性作为现代思想文化史上最有分量的部分,是当代中国“理性信仰”建设的宝贵文化资源。

引言

作为中国现代思想家和文学家,鲁迅对中国现代化历史最伟大的贡献是他的人学思想,而其探索和建构则主要是在对传统的批判中来进行的。历史转型之初,传统的巨大惯性和惰性注定了“立新”首要的是“破旧”,正如马克思指出的那样:“新思潮的优点恰恰就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式地预料未来,而只是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①马克思:《致R(一八四三年九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16页。对于鲁迅人学思想的研究,我们集中于现代性视角来阐发其内在意蕴、质素及其与西方现代思想的契合,这固然是必要和重要的。但是,从反面来认识鲁迅人学思想,从现代人格的对立面来认识鲁迅“真的人”等概念和命题,也许更契合鲁迅人学思想建构的实际,却多多少少被我们忽略了。这方面的研究不能说没有,但支离破碎,更多是被整合纳入鲁迅传统文化批判这一整体中来进行的,特别是被鲁迅“改造国民性”这样一个向来异常显性的命题压抑和覆盖了。于是,我们更多止于“国民劣根性”的解析和列举,诸如冷漠、保守、麻木、自欺等等。其实在“国民性”这一命题之下鲁迅还提出了不少概念,除熟知的“看客”“叭儿狗”外,还有“伪士”“聪明人”“巧人”“雅士”“二丑”等,都是对某种文化人格的概括。既为特定的文化人格,则必然有相互联系而系统化的某些特征,这需要我们细致剔括,系统梳理,全面总结,以达到对它的整体把握。

张福贵认为:“鲁迅一生矢志于对虚伪道德人格的批判,其批判的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传统文化体系的消极功能以及这一消极功能所造成的道德虚伪”。①张福贵:《鲁迅研究的三种范式与当下的价值选择》,《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第174页。精辟地指出了鲁迅对传统文化体系的批判更多集中和落实于“人格”,而“巧人”正是鲁迅所高度概括和矢志批判的那么一种“虚伪道德人格”,他曾经感慨:“我真觉得不是巧人,在中国是很难存活的。”②鲁迅:《书信·360423 致曹靖华》,《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下同),第362页。可见,巧人在鲁迅眼里是超越了阶层、地域、职业等限域的一种“国民性”文化人格,他又称之为“聪明人”“乖角儿”“伶俐人”“二丑”等。小说中时见这种人的身影晃动,如《药》中的夏三爷、《阿Q正传》中的赵秀才、《风波》中的赵七爷……而集中刻画或剖析是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二丑艺术》等作品中,更多的则散见于各个时期的杂文,综合起来看颇富文化意味,有相当高的研究价值。但是,相关专门性研究至今还是空白。本文拟全面、系统地梳理鲁迅对其所进行的文化剖析和批判,阐发其中蕴含的思想内涵,以达到对这一文化人格的整体把握,深化对鲁迅人学思想的认识和理解。

一、戒巧人“善变”而立“信”

巧人善变,赵秀才、赵七爷头上的辫子忽而盘上,忽而放下,如此变来变去,正显出巧人的本色。可以说,凡巧人无一不善变,鲁迅斥之为“‘圆机活法’,善于变化”③鲁迅:《且界亭杂文·说“面子”》,《鲁迅全集》第6卷,第182页。。

这种“善变”的巧人,混迹于社会各界,鲁迅一再予以揭露。对于文人他有这样基本的认识:“我觉得文人的性质,是颇不好的,因为他智识思想,都较为复杂,而且处在可以东倒西歪的地位,所以坚定的人是不多的。”④鲁迅:《书信·341210 致萧军、萧红》,《鲁迅全集》第12卷,第593页。他批评有些所谓“文学家”“左翼兴盛的时候,以为这是时髦,立刻左倾,待到压迫来了,他受不住,又即刻变化,甚而至于出卖朋友,作为倒过去的见面礼。”⑤鲁迅:《书信·341117 致萧军、萧红》,《鲁迅全集》第12卷,第566页。大革命时期一些文学青年的变化之快更令人诧异,这在鲁迅看来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本身里藏着投机的病根:“‘革命’和‘文学’,若断若续,好像两只靠近的船,一只是‘革命’,一只是‘文学’,而作者的每一只脚就站在每一只船上面。当环境较好的时候,作者就在革命这一只船上踏得重一点,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压迫,则在文学的船上踏得重一点,他变了不过是文学家了。”⑥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第4卷,第297-298页。而在政界,巧人似乎更多。鲁迅揭露:“中国的政客,也是今天谈财政,明日谈照像,后天又谈交通,最后又忽然念起佛来了。”⑦鲁迅:《集外集拾遗·今春的两种感想》,《鲁迅全集》第7卷,第386页。他讽刺一位当红政客:“他的忽而教忠,忽而讲孝,忽而拜忏,忽而上坟,……其毫无特操者,不过用无聊与无耻,以应付环境的变化而已。”①鲁迅:《书信·340424 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2卷,第394页。无论文学界还是政界,这些巧人无一不“善变”,比起鲁迅小说世界里的赵秀才、赵七爷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究其实质,鲁迅一语道破:“除说是投机之外,实在无可解释。”②鲁迅:《书信·340424 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2卷,第394页。而其症结所在他也明确做出了诊断:“毫无特操”。那么,什么是“无特操”呢?鲁迅做过这样的解释:“人而没有‘坚信’,狐狐疑疑,也许并不是好事情,因为这也就是所谓‘无特操’。”③鲁迅:《且界亭杂文·运命》,《鲁迅全集》第6卷,第131页。无“坚信”,不能执于一念,当然免不了趋利而动,随风摇摆了。

然而,信仰确立在中国何其难也,鲁迅在《吃教》揭示出其奥秘:教可以“吃”,灵魂的东西也就转化成了物欲,他不禁感慨:“‘吃教’这两个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④鲁迅:《准风月谈·吃教》,《鲁迅全集》第5卷,第310页。要说有所“坚信”,一些人只“坚信”实利。鲁迅在这里触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命门,那就是“实用理性”,李泽厚认为:“这种理性具有极端重视现实实用的特点。即它不在理论上去探求讨论、争辩难以解决的哲学课题,并认为不必要去进行这种纯思辨的抽象。重要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如何妥善处理它。”在他看来:“它构成儒学甚至中国整个文化心理的一个重要的民族特征。”⑤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22-23页。鲁迅称之为“精神”。因为极端关注现实实用,以此挤兑以致替代了形而上抽象思辨、超越性精神追求,所以终极性价值缺失历来是我们中华文化的一大问题。鲁迅说:“中国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是很少‘坚信’。”⑥鲁迅:《且界亭杂文·运命》,《鲁迅全集》第6卷,第131页。症结就在于其“信”根于实用、实利,所以那些思想和主义一个个沦为供人随心所欲而利用的工具:“要驳互助说时用争存说,驳争存说时用互助说;反对和平论时用阶级争斗说,反对斗争时就主张人类之爱。论敌是唯心论者呢,他的立场是唯物论,待到和唯物论者相辩难,他却又化为唯心论者了。”⑦鲁迅:《二心集·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鲁迅全集》第4卷,第228页。曹禧修指出:“在信仰面前,中国人都是剧场中随风左右的‘二花脸’。”⑧曹禧修:《整数与约数:鲁迅的批判修辞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3期,第133页。所谓的“二花脸”也就是“善变”的巧人。

鲁迅所揭示的“实用理性”这一中国文化传统依然制约着当代中国信仰体系的建构。仅以大学生入党为例,有问卷调查显示:“不少‘95后’大学生都具有强烈的入党渴求,但是他们的入党动机各不相同,其中有不少人把入党看作个人就业与发展的奠基石,功利倾向比较明显。”⑨熊继承:《“微时代”背景下“95后”大学生价值观研究》,《教育与职业》2016年第14期,第29页。像这样估量了种种实际好处才入党的,不知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吃教”?当然,这一问题不仅仅限于大学生,而是我们整个民族的问题,这方面作为人民群众“先锋队”的党员干部也没有得到有效解决,以至于反腐倡廉至今保持高压态势,昭示出中国当代社会信仰体系问题的严峻性和紧迫性,也彰显出鲁迅批判巧人、倡导“坚信”这一思想的当代价值。

二、弃巧人“空谈”而重“行”

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巧人的一大特征就是“巧言”。既为巧人,自然不会安于本分去做事,讨巧的最好办法就是耍嘴皮子,以“言”代“行”。因为光说不做,所以话再巧再漂亮,都是“空谈”。

巧人善“空谈”,这在鲁迅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有着生动表现。面对奴才悲戚戚的诉苦,聪明人开过四次口,无一不是“空谈”:第一次“这实在令人同情”,表达了一个隐匿了主体的抽象化“同情”。因为不是“我同情你”,在语意效果上就切断了从你到我之间情感上的交流互动,也切断了从情感到行动的可能延伸,所以这里的“同情”云云,虽也配以“惨然”的表情,其实是抽空了情感、消解了行动的“空谈”。奴才识趣的话,听到这样假惺惺的空话,应该就此打住,但是奴才毕竟是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空谈”阻隔交流的作用没有奏效,聪明人只好打哈哈来敷衍,于是第二次开口吐出的是不成句的“唉唉……”没有实际内容,模模糊糊,说了等于没说,依旧是“空谈”。第三次,聪明人说:“我想,你总会好起来……”总算是主体出场了,而且意思明确,反而更加空洞,因为奴才殷切地向他求教“法子”,他却完全回避了。这种“祝福”纯属口惠赠予,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说得越好听就越空洞,是彻头彻尾讨巧的“空谈”。第四次,傻子被赶走,奴才得到主人夸奖,聪明人闻风赶来凑趣,他果然因了先前的“赠品”而收获了褒奖和钦佩,也就心安理得领受了:“可不是么……”仅仅随声附和,没有任何意见表达,这种“空谈”在一团和气的氛围中再适宜不过了。不难看出,“空谈”是聪明人处世的一大法宝。对这类人雅斯贝斯有过这样的描述:“他振振有辞地表白决心,情绪之激昂掩饰了他的鳗鱼般的油滑。他油滑地避开任何可能给他带来麻烦的决定……他的言辞一无结果,全是空洞的废话。那些同他交往的人只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①[德]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34页。这不啻是为鲁迅笔下聪明人做出的精妙注释,但是“空谈之类,是谈不久,也谈不出什么来的”②鲁迅:《书信·341210 致萧军、萧红》,《鲁迅全集》第12卷,第593页。,鲁迅对聪明人的刻画暗含讽刺,文中的傻子才是他褒扬的对象。傻子与聪明人最大不同就在于“行动”:话不多说,便甩开膀子砸墙开窗。这一褒一贬之间表露出鲁迅的观点:摒弃“空谈”而注重“行动”。

鲁迅曾经宣言:“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③鲁迅:《华盖集·杂感》,《鲁迅全集》第3卷,第49页。而“执着现在,执着地上”就意味着行动,萨特说得好:“对我来说,除行动外,无所谓现实。”④[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48页。现实主义者鲁迅注定也是一位行动主义者,他所热切呼唤的“精神界之战士”,其主要特点即为“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①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66页。。而他奉为“中国的脊梁”的人也无外乎“埋头苦干”“拼命硬干”。无论是“傻子”还是“精神界之战士”、“中国的脊梁”,这些概念的内涵也许不尽相同,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的、不可或缺的特征,那就是不尚“空谈”而专注“行动”。

对于现实中“空谈”的巧人,鲁迅一贯给予辛辣讽刺和批判。有些青年作家赶新潮从欧洲贩卖进来时兴的理论和主义,却不见作品产出,遭到鲁迅的批评:“我们能听到某人在提倡某主义……而从未见某主义的一篇作品。”②鲁迅:《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鲁迅全集》第7卷,第186页。像这样没有行动和成果,再好的口号、招牌也只能沦为“空谈”,这最为鲁迅所不齿。相反,青年人积极行动,哪怕是不尽成熟,鲁迅都热情给予鼓励。“革命文学”初兴,许多作家初出茅庐,遭来不少“酷评”,鲁迅挺身而出辩护:“只要不完全,有缺陷,就不行。但现在的人,的事,那里会有十分完全,并无缺陷的呢,为万全之计,就只好毫不动弹,却也就是一个大错。”③鲁迅:《二心集·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鲁迅全集》第4卷,第228页。为万全之计而不作为,这正是巧人的巧滑之处,鲁迅在此触及了巧人文化的一个症结。众所周知,鲁迅批孔毫不留情,但是当他将孔子与老子比较时,却赞赏孔子。在他看来,孔、老同是尚柔,“但孔以柔进取,而老却以柔退走。这关键,即在孔子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行者,老则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④鲁迅:《且界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鲁迅全集》第6卷,第520-521页。中国文人“以柔进取”遵奉的是孔子,立下“兼济天下”宏愿,但是一遇波折,特别是皇权专制高压之下,往往就走老子路线“以柔退走”。如此背弃了祖师爷,却美其名曰“独善其身”。这一进一退之间,确有专制高压下的诸多无奈和苦涩,但谁又能否认其中没有几分巧滑呢?于是,鲁迅有这样的断言:“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著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⑤鲁迅:《坟·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1卷,第240页。这里特别点出了“巧滑”,我们的巧人文化传统不就是在这“奇妙的逃路”上渐渐滑行而形成的吗?

当代中国不乏响亮的口号、高大的招牌,但是知难而进的精神还很不够,不然怎么会有针对党员干部“不作为”的警示呢?至于道德口号雷响,“人心日下”叹息四起,而扶起一个倒地老人的人却日渐稀少,这“言”与“行”之间的反差,该不是巧人文化在作怪?鲁迅当年面对“人心日下,国将不国”的叹息时尖锐指出:“只是旁观,只是赏玩,只是叹息,也可以叫他‘日下’。”⑥鲁迅:《坟·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第1卷,第116页。也就是说“空谈”而不“行动”,一定于事无补。他认为,只有那些“不肯徒托空言的人,叹息一番之后,还要想法子来挽救”⑦鲁迅:《坟·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第1卷,第116页。,这才有益于世道人心。重温鲁迅的这些肺腑之言,对解决当下中国的一些社会问题不无启发。

三、黜巧人“虚名”而求“实”

巧人善变,必假借于名号,如此则出师有名;巧人空谈,亦必巧立名目,如此则名正言顺。无怪乎鲁迅说:“中国人总只喜欢一个‘名’”①鲁迅:《书信·330618 致姚克》,《鲁迅全集》第12卷,第392页。,这也算是巧人大国的一大特色。可以说,凡巧人无一不看重“名”。但是巧人善变又好空谈,注定不会以“实”博“名”,而只会将二者关系倒置,重名轻实,欺世盗名。这种无“实”支撑的“名”注定是“虚名”,对此鲁迅深恶痛绝,坚决抨击。他尖锐指出许多人办事“徒有虚名,不求实际”,特别是文学界“所谓名家,大抵徒有其名,实则空洞,其作品且不及无名小卒。”②鲁迅:《书信·340506 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2卷,第403页。可以说,黜“虚名”而求“实”,是鲁迅巧人文化批判的一个重要内容。

巧人文化影响所及,“虚名”泛滥成灾,恰如鲁迅所揭示的那样:“‘欺世盗名’者有之,盗卖名以欺世者又有之,世事也真是五花八门。”③鲁迅:《花边文学·大小骗》,《鲁迅全集》第4卷,第445页。在这样纷乱情境下,“虚名”泡沫之大令人瞠目结舌:“捣一场小乱子,就是伟人,编一本教科书,就是学者,造几条文坛消息,就是作家。”④鲁迅:《且界亭杂文二集·逃名》,《鲁迅全集》第6卷,第396页。这样一来,本来好端端的名目被糟践得变了味,所以鲁迅不禁感慨:“于是比较自爱的人,一听到这些冠冕堂皇的名目就骇怕了,竭力逃避。”⑤鲁迅:《且界亭杂文二集·逃名》,《鲁迅全集》第6卷,第396页。鲁迅当然不止出于“自爱”而“逃避”,更忠于战士职守而对其发起挑战,《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身陷于“无物之阵”,这是由五花八门的“好名称”“好花样”四下麇集而成的:“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旗帜上的“好名称”、外套上“好花样”哪一个不光鲜炫目,让人艳羡垂涎?其实,这一个个都是刻意“绣”上的,金玉其表,招摇过市。而战士毕竟是战士,清醒冷峻,投枪一掷,戳破真相:“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情揭示出“好名称”“好花样”的虚妄。这里的战士乃鲁迅自我形象,这篇散文充分反映了鲁迅对崇尚“虚名”世风的高度警惕和坚决拒斥。

黜“虚名”必求“实”,鲁迅特别注意在“名”与“实”的对比中张扬实干精神。这在《过客》中有集中表现,过客没有“称呼”:“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他只管“走”:“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一路走来,已是唇焦舌敝,衣衫褴褛,步履踉跄,但是他稍事休息,还是跛足柱杖,继续走:“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过客”没有“名”,只管“走”。可以说,他的人生价值就在于“走”,在于“实”,而不在于“名”。还有小说《铸剑》中的黑衣人,他不但拒绝命名,声称“义士”这样的称呼会冤枉他,更是把“仗义”“同情”这些冠冕堂皇的“名”押上了审判台:“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他不讲“名”,只求“实”:“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过客和黑衣人,被公认为是鲁迅的自我形象,他们秉持的黜“虚名”而求“实”的精神和行为准则,正是鲁迅所崇尚和践行的。

崇名取巧在中国有着深厚的社会历史和思想根源。中国自古以来就讲究“名正言顺”,没有一定的名号,就丧失了起码的话语权。而皇权专制政治、等级观念和制度,都有力强化了这一文化传统,强化了“名”对人生成功的决定作用。“名”至则“利”来,正如鲁迅所揭示的那样,本来一个普通儒生,“但一登第,真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他可以修史,可以衡文,可以临民,可以治河;到清朝之末,更可以办学校,开煤矿,练新军,造战舰,条陈新政,出洋考察了。”①鲁迅:《且界亭杂文二集·名人与名言》,《鲁迅全集》第6卷,第363页。那么,“名”自何来?按说来自于实在之“功”,所谓“功名利禄”本是四位一体不可分,有“功”才有“名”,实际上却不尽然。在专制社会,“名”更多是拜权力赏赐,特别是科举制将其体制化了。所以,鲁迅认为:“名人的流毒,在中国却较为利害,这还是科举的余波。”②鲁迅:《且界亭杂文二集·名人与名言》,《鲁迅全集》第6卷,第363页。想当年唐太宗感叹:“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这再清楚不过表明:任你不世之材,不过是皇家的笼中物。在皇权等级制度下,成“名”未必非得据“实”,也许讨“巧”,博得上层乃至皇帝的欢心,来得更快捷,也更牢靠。这样,崇名趋利的风习使得中国历史上巧人辈出,终至于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巧人文化。

在当今市场经济环境中,“名利场”比起农业文明时代来空前拓展了,人们面临形形色色的利益诱惑,将崇名取巧的传统发扬光大了。而且,如今“名”本身已成为商品,进行一定的商业包装和炒作,就会直接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所以,崇名的巧人文化不仅未见消歇,反有变本加厉、愈演愈烈之势。当年鲁迅不无痛心地说:“这病根至今还没有除,一成名人,便有‘满天飞’之概。”③鲁迅:《且界亭杂文二集·名人与名言》,《鲁迅全集》第6卷,第363页。针对的好像是百年后的当代中国。刻意求得的名必定是虚名,必定会挤兑实干,在当代名人“满天飞”的时代,怎样处理“名”与“实”的关系而给自己以合适定位,我们还有必要听听鲁迅的忠告。

结语

鲁迅创作的出发点及关注焦点是“人”,文化塑造的各类人必然为他格外注意,所谓“巧人”“聪明人”就是其中之一。鲁迅没有在小说中集中刻画,而是在散文和杂文创作中持续不断地加以追踪批判,其中蕴含着的人学思想是相当丰富和深刻的。关于巧人的文化性格,鲁迅揭示出至少三点:一是善变无特操,二是重言轻行动,三是崇名不实际。对此鲁迅都进行了深刻的文化剖析和批判。专制文化是孕育巧人的温床,正如鲁迅在《二丑艺术》中所说:“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有恶势力,就一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艺术。”④鲁迅:《准风月谈·二丑艺术》,《鲁迅全集》第5卷,第198页。而当代商品经济环境,又为巧人文化的滋生乃至泛滥提供了新的文化土壤。许纪霖指出:“在当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由于宗教性的终极价值十分匮乏,一旦市场经济激发起人性中的原始欲望,那种没有灵魂的、赤裸裸的物欲主义便迅速弥漫,成为社会的价值主流。”①许纪霖:《中国,何以文明?》,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153页。专制文化遗毒未除,物欲主义又汹涌袭来,惯以“功利”为一切活动轴心的巧人们,会在新时代将“二花脸艺术”花样翻新,百变神出。

祛除巧人文化,鲁迅思想至今仍能给我们深刻启示和教益:“立信”乃根本所在,因为巧人的病根正在于鲁迅所揭示的“无特操”。不是吗?信之虚,物欲则乘虚而入,才导致言之虚、名之虚(这正是巧人三大特点的内在逻辑联系)。鲁迅思想的核心是“立人”,其确立之日他也提出了相应的方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②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46页。而所谓“张灵明”也许关键正在于“立信”,对鲁迅巧人文化批判的研究正可以加深我们对鲁迅“立人”思想的认识和理解。“立人”重在“立信”,中国人有了信仰才有可能肃清自身专制文化的遗毒,才有可能抵御住物欲主义的侵袭,与巧人划清界限,走向自由独立而成为一个现代“真的人”。弗洛姆说:“人不能毫无信仰而生活。摆在我们这一代和今后几代人面前的严肃问题是,这种信仰究竟是对领导者、机器、成功的非理性信仰,还是基于对我们自身生产性活动之体验的理性信仰。”③[美]弗洛姆:《为自己的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193页。这里的“非理性信仰”类似于鲁迅的所谓“吃教”,是巧人们所热衷的那种对于功利的“坚信”,而我们所需要的当然是充满生命体验的“理性信仰”,那么,鲁迅的启蒙主义理性作为现代思想史上最有分量的部分,无疑是当代中国“理性信仰”建设的宝贵文化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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