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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设想改变,是为了讲述那些不变的东西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私人生活虚构科幻

我们总是热爱书写过去的事。书写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困难又危险的。

但如果真的要审视现在,或许最好的方式是阅读和写作科幻小说。科幻讲的虽然是未来的事情,然而却是从未来看过去,也就是看着此刻。从这个角度来说,科幻是更真实的虚构。科幻小说通过改变一个到几个我们生活中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条件,做一场思想实验,看看人类会怎样,看看那些我们恐惧的东西,是否真的能打倒我们。比如阿瑟·克拉克的《遥远的地球之歌》,就是科幻小说的一个极致:人类的爱和痛苦都被时间和空间的浩瀚放大到了极致。

故事讲的是,当地球已经毁灭,仅存的人类踏上征程寻找散播在宇宙中的人类后代时,在萨拉萨星发现了一支人类的后代,他们天真单纯,无知快乐,不带有地球人的失乡的痛苦记忆。主人公与这个星球上的一个女人相爱,然而主人公这批人类亲眼见证过地球毁灭和同伴的大规模死亡,他们的心太过沉重,不能留在萨拉萨星,只能继续他们寻找下一个人类族群的使命。然而,他在萨拉萨星上的爱人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就要分娩。当他的儿子出生时,他乘坐的飞船距离不过几光时的路程。但此刻他已经进入休眠,要三百年后才能听说儿子诞生的消息。

“他无梦的沉睡将横跨第一个孩子的整个人生,想到这里,罗伦就不禁流泪。等到悲痛缓解的时候,他将开启数据库,调出一直等候着他的资料。他将目睹儿子长成男子汉,听见他的声音穿越几个世纪送来问候,而这问候他永远无法应答了。他还将看到(绝对无法避免)曾经躺在自己臂弯中的女孩渐渐衰老,直至死去,这在她是几个世纪之前,但在他不过是上周的事。等他从那爬满皱纹的双唇间听见最后的道别,她的身体早已化作了尘土。

他的哀伤将深入肺腑,但终究会渐渐褪去。前方的天空已经沐浴在了一轮新太阳的光辉中。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新的生命诞生在一颗新的行星上。现在,这颗行星已经在牵引着麦哲伦号飞向它最后的轨道了。

终有一天,痛苦将会远去,唯有记忆长存。”

宇宙如此无穷,死去的那个人如此渺小,而我如此爱他:儿子在自己漫长的睡眠中出生并且死去——这是在星际之间讲述“沉舟侧畔千帆过,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故事,只不过阿瑟·克拉克的忧郁在我们的血脉中植根更深,和爱与不甘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

由此来看,科幻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有两个天然优势:一,科幻小说非常真诚谦卑,人类太渺小了,从不会忙着证明什么;二,科幻小说拒绝自大和自恋。或者以上两条可以说是一回事,科幻小说必须真诚。我们在阅读科幻小说的时候,我们是在吸收什么?是直面死亡和自身如此渺小的感觉,是可怖奇崛的想象力,是想象力引发了我们对自身渺小的思考,但又正是想象力,安放了我们渺小的不安。

刘慈欣为中国的科幻写作展示了许多可能。他的短篇小说《诗云》,写了一个外星的近神物种试图成为李白的故事。我们不难发现,在科幻小说的写作中,人文关怀反而成为了最重要的维度,越是无用的,越是脆弱的,越要被彰显。美国记者盖伊·特里斯在《深入私人生活》里说,文字工作者应该跟私人生活打交道,得跟普通人打交道,就是说,要“把这些人从他们的私人生活中提升到我们的意识里。”这句话对于科幻作家尤其重要,当我们在写科幻小说的时候,我们是在书写什么?是一个所谓的“脑洞”吗?当然不是,思想实验只是科幻小说的入场券,对人性毛茸茸的细腻描写,才是科幻小说质感好坏的重大区别。因此,写科幻的念头和写非虚构的念头总是同时鲜明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们喜欢非虚构文学,是因为我们渴望看到一种确定性,一种现在真实存在的处境以及感受。对于非虚构写作来说,真相存在我们描写的人物的言行之间,更确切来说,真相存在于他们所说的,和他们的生活方式之间,存在于两者的关系之中。如果平日里不对人好奇,那么科幻小说应该也写不好。

我写了一篇名为《未来赌场》的小说,这篇文章原来叫做《夏日里的最后一天》,本来的发心是记录下来我对一位童年好友的感觉:她叫布达,上学的时候,是一个微胖的可爱女孩,黑白通吃,敢跟老师顶嘴,很聪明但不爱学习。就像我童年对很多女孩子的印象一样,我认为这样美丽可爱的女孩一定有流光溢彩的未来,至少是在海外当个有手段的赌场老板娘。但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她却没有什么志向。

虽然我也没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人生选择失望,但我选择让她在我的小说里发狠,做一个赌场老板娘,以人的生命为赌注,借此满足我的私心,让她度过一个疯狂精彩的人生。但在写那篇小说的时候我意识到,把生命作为赌注听上去似乎很恐怖,而实际上,我们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情:我们心甘情愿地不断下注自己的时间,只为搏几个钱或者一些良好的感觉,好让自己拥有更多,正如上面提到的,我们以此抵抗生命的不确定性。我们的确不曾自由过。

人是脆弱的东西,面对不确定的时候,胆小至极。而科幻小说可以是人类抵抗未来这种巨大不确定的尝试之一,未来,如果我们失去了挚爱,我们失去了草原和森林,失去了太阳,失去了空气,失去了地球,甚至失去了肉身,或是失去了时间的秩序,我们会过着怎样一种生活?正如《百年孤独》里我们太过熟悉的开头一样:“很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科幻小说也是用未来过去式的视角来观看世界的。科幻小说引导我们设想各种改变,于是我们借此能够更加看清那些不会改变的东西:爱,或者爱最常呈现的模样,即牵挂和关怀。

一直以来的传说和文学作品中,人类总是借是否有能力“爱”,来区分正邪,区分自己人和敌人,直至现在,科幻小说也喜欢用爱来区分地球人和外星人。就这样,“爱”似乎成了一根粉笔,划出了他者的边界;爱也是人类渺小的证明,我们总是笃定地认为外星人不会爱,不会创作诗歌。“爱”在文学作品中,更是人类高贵的证明,在我看来,“爱”此刻却讽刺地成了人类狂妄的佐证,因为其实没有证据表明,其他星球的生物没有能力去爱。

然而恰恰正是这种狂妄,才让人类有了书写的勇气。书写是人类能做的最有力的抵御强大的时间带来的伤害的武器,就像我在《如果我停止写作》里写的那样,在公元3030年的一天,人类早已在地球上消失,一位来自HD60178的观察者站在一座图书馆前说:

“地球智人的寿命不超过一百个地球年,而且虽然他们知道时间的存在,但却不了解时间,更没有办法跨越时间。好在他们深知自己的渺小,于是用写作来抵御时间的浩瀚,记录下来他们的思考、感受甚至一切想法,避免让自己认为珍贵的东西坍缩。虽然这是徒劳的,不过好在书写依然是他们最接近跨越时间的行为。这似乎也是他们渺小但却并不绝望的原因。”

就在抬头凝视星空和远眺海天的一瞬间,心中升起的畏惧是一种难得的清醒,你意识到:宇宙无限,而我的肉身太过易损也太渺小。我们不过是渺小的一滴,是将逝的一瞬。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你和世界?我们的相遇,交流和汇合,会流向哪里?又成为什么?

——你知道自己永远回答不好这些问题,但在这颗小小的蓝色星球上的那个你,仍忍不住频频回望。或许你沉思良久,或许在你转身面对这个花花世界时立马就忘了,但你仍然清楚从未有哪个问题,给你这样深切的困惑。

人类最了不起的本能,就是眺望永恒:眺望一个不可眺望的东西。

那种姿态,是极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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