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自印刷术
2020-11-18
一
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向亲戚们汇报。
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擅长这个的,当大姑父问我的时候,我迅速地报出了时间、地点、人物。但他有自己的一套,他不想被我猜到。他问我伤口疼不疼,我说不疼。他接过母亲倒的茶,摇摇头,点上一根烟。我知道这根烟是为我抽的,表明他对我的遭遇很伤心,大姑父特伤心。我们分别坐在三个角度看着他抽,仿佛他才是那个遭遇了不幸的人。烟燃得很慢,眼看要到滤嘴了,又长出一大截来,分明在捉弄人。我们虔诚地吸着二手烟,不敢走动,也不敢开窗通风。房间里烟雾弥漫,像是电影里的干冰特效。烟头红一下,暗一下,指示灯般精准。最后,他拍拍我,手心在我肩膀上捂一把,就走了。
母亲把他带来的鸡蛋放进冰箱,这是草鸡蛋。她拿起一只对着光看,说要是有黑点就能孵出小鸡来。父亲说中午就弄两个给他吃。母亲说急什么,以前的鸡蛋还没吃完呢。她把草鸡蛋摆在第二层,与那些非草鸡蛋隔开来。我怀疑大姑父就是在超市随便买的,很可能跟我家那些没吃完的是同一批,我们买走了一批,他买走了另一批。还有一些其他的人,买了第三批,去探望别的什么人。每到过年,乡下的亲戚们都会送来几只鸡。把活禽抓住,绑好脚,装进化肥口袋,带上车,这一系列动作完全可以简化,不是吗?在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两只金爪黄嘴的肥美老母鸡,很容易混过去。
父亲去上班了,他希望给我一种日子照过的感觉,这样能让我好受点。他不能像大姑父那样,抽根烟就走,放下草鸡蛋,回自己家。大姑父家是有霉味的老房子,里面很干净,尤其是,那个家里没有我。母亲先请了半天假,帮我接一些慰问电话。
你表哥等一会儿要来。
大概几点?
不堵的话,三点能到。
你不是说刘叔下午要来吗?
糟了,我给忘了。
本市优先,第一时间来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其实我不介意两拨人一起来,这样他们就会忙着互相社交,忽略我。有人敲门。这个点按理说不应该有人,母亲透过猫眼看了看,犹豫着开了门。这人我认识,是收物业费的,年纪很大了,每年秋天都听见传达室里他养的蛐蛐叫。消息暂时还没在小区里散开,一切如常,还是三十六元,还是一式三份老式复写纸收据,还是连着橡皮筋的圆珠笔,还是一次性塑料鞋套。不过他似乎嗅到了什么,走之前,把四枚硬币整整齐齐地排在桌角。
这四枚硬币来自外人,我们都没有去碰。母亲问我要了尺和A4纸,开始画表格。猫跳上桌来,趴着,像静物,爪子折在身下。
先画一星期的,够了吧?
我点点头,档期的密集度肯定是递减的。母亲觉得,早饭到午饭这段时间,完全可以留给两拨客人。我不同意,我觉得中午那一拨可能会留下来吃饭。十点钟的确是正常待客时间,但客人呆多久呢,说不准。比较能说会道的,呆到吃午饭也有可能。吃完午饭,不可能马上告辞,起码再拉拉家常。等送走亲友,洗好碗,估计就该准备晚饭了。
这样吧,我们把亲戚分个类。
怎么分?
比如你小舅妈,话比较多,我们给她单独留一天。
一天!那别人的还要往后移?
不然呢?小舅妈来跟你聊聊,不是好事吗?你先别跟我说你不需要,你现在没有资格说需不需要。
我没说我不需要。
我的意思就是,每个人的话你都听一听,就当耳旁风也行,能有那么一句两句听进去了,也值了。
行。
你大姑父这种,就呆二十分钟,一个上午来三个都行。
万一堵车呢,说几点就能几点?
母亲从我手中拔走了铅笔,纸上的线团戛然而止。有点可惜,我本来想把一张纸涂满的。这是我被没收的第二个玩具。我只能把手藏在桌子下面,用衣服下摆的抽绳一圈一圈捆住手指,再松开,再捆。
微信加上电话,目前为止,大概有七个人说要来。这应该是第一茬,这批人会引起更多的涟漪,一圈一圈的,逐渐扩大。母亲把他们分配到五天里,周四空着,让我歇一歇。父亲来电话了,母亲说了两句之后,小心地把手机递给我。
父亲嗓门压得很低,听着有回声,应该是在一个密封场合,很空旷。我想他大概是在公司的厕所里,坐在马桶盖上,边打电话边看表。
志炜,能听到吗?是爸爸。
爸,能听到。
能听到是吧?我想到几个点,你记一下。
我说好。过一会儿,他问:纸笔拿好了吗?
原来他的意思是记在纸上,我拿着电话站起来,这样我的声音听起来就是在走动,我说拿好了,你说。
第一,你在讲这件事的时候一定不能急。你知道吗?你一急,看起来就不太对。语速要慢,慢。记下来,写在纸上。
慢。不能急。我扯掉沙发巾,企图从衣服堆里找到一支笔。我保持声音平静,想象自己握着虚拟的笔在虚拟的纸上写。母亲投来怀疑的目光,猫已不在原处。
第二,你绝对不要提之前的事。知道吧?你一开始跟我们说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地方很可疑。如果我不是你爸爸,我会觉得这一点有问题,有很大问题。
知道了。我找到一支圆珠笔,用牙咬,笔帽裂了条缝,套得很牢。
你当时说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一直在哭,你一哭,我们就觉得这一点是没问题的。但你不能保证每次跟人说的时候都哭,对不对?所以,不要提是最好的……等一下,有电话打进来,我先挂了。
父亲缩回手机里,我感觉自己咣啷一声,掉在地上。母亲走过来,没收了圆珠笔。金鱼被球形鱼缸放大了,感觉是满满一缸金鱼挤在一起,像被泡发的橙红色绉纱。桌上的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有的有我,有的没有。衣柜和地板颜色都很深,枕巾深处卧着充电宝。这是我家最后一个安宁的下午。
坐下。
母亲打开了医药箱,这是她单位发的。不锈钢的,包着圆角,正面有个红十字。家里有这么个箱子,会显得比较,怎么说呢,比较周到。我很自觉地坐下了,看着她摊开雪白的纱布卷。棉签像一些很小很凉的手指,在酱油色的碘伏里浸一浸,轮流按在我的伤口上。
怎么样?
还好。
你要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
我点点头。这类话我以前听过,也对人说过,它们像八宝粥一样被大家拎来拎去。母亲跟进来,站好,笑一笑。刘叔伸过夹烟的那只手,帮我理一理衣领子。烟头就在我脖子一寸处,红得很艳,我尽量让他觉得我没有在躲。
这样子蛮好,你们不要太操心了。
刘叔走后,我和母亲轮流用了卫生间,迎接表哥的到来。流程差不多,好像是同一个人来了三遍。残茶泡在一次性纸杯里,也就抿了两口。母亲把茶水倒进马桶,捏扁了纸杯。腹稿一直没用上,我悄悄松口气,拿过马克笔,杠掉了今天的访问份额。
父亲回来了,拎着卤味和三份白粥。我们一家三口围着一堆打包盒吃晚饭,像是吃工作餐。饭后,餐桌被飞快地清理了,母亲摊开A4纸,让父亲过目。
《大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2008—2017年高被引论文特征分析及启示………………………………党红梅(122)
总体来说,今天没什么事儿。
山雨欲来风满楼。父亲叹口气,抖一抖日程表:你看看后面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你能保证一点也不出乱子?
灯光稀薄,像清水鼻涕。桌上铺了一层PVC透明软垫,冷飕飕的。我们三人坐得很紧,拧也拧不开。
我明天再补个假,我们领导比较好说话,请一星期肯定没问题。
问题不是这个。你想吧,亲戚们问,我们可以代他回答。关键是,每个人问法不一样,你不可能答得一模一样,对吧?就比如说,他三姨。他是他三姨带大的,他三姨没出嫁之前,走哪都用胳肢窝夹着他。他三姨看见他能不哭,他看见他三姨能冷静?
我听到这段,已经不冷静了。我想起了好闻的香胰子、大黑、烤玉米,还有《新鸳鸯蝴蝶梦》。母亲把纸巾盒推到我跟前,我没有动。她自己抽出一张,用力擤鼻涕。
父亲递来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折痕很明显,我小心地打开,吸吸鼻子,看了两行。
这不是我说话的口气,太假了。
这只是大纲,你照着这个思路说就行,可以适当发挥一下。父亲搬来笔记本,调出WORD文档,母亲摁下了录音笔的开关。
我看着他俩。父亲一直在公司,母亲一直在我眼皮底下,他们是什么时候商议好的?还是压根儿就不用商议?我深吸一口气,两张脸朝着我,每张脸上都有我的一部分,我闭上了眼睛。
你就当排练,就当我们是亲戚。
想想你三姨,想想你外婆。
想想我,想想你妈。
我慢慢塌陷下去,他俩在摇篮边上看我,背景是天花板。
二
第一个读者是大表姐,她是被邀请来的。大表姐在党校当老师,有时候也编编县史资料。此时房间里的光线已与昨夜大不同,一切都过于生机勃勃。大表姐涂了透明指甲油,大衣上遍布细小的几何图案。母亲站在她身后,戴着套袖。她看哪里,母亲跟着看哪里。一盆水仙在她俩的右后方,青叶白花,几汪黄蕊。父亲也请假了,他在阳台弄他那几盆君子兰,他离小册子很远,看起来与他无关。
读完之后,大表姐提出了一些看法。首先,边距留得太窄,订了订书针之后,显得很局促,这种局促马上就投射到内容上,让叙述缺乏一种坦然;还有,不应该用这种普通的A4纸,不太正规。她说她单位有几包比较不错的纸,等下让我姐夫开车送过来。我感觉大表姐要准备告辞了,父亲突然出现,像一个单刀直入的记者。他想知道,小册子的内容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挺好的。
事情讲清楚了吧?
讲清楚了。
丽丽啊,如果你不是他表姐,你觉得这个小册子里的人怎么样?
大表姐考大学的时候,父亲辅导过她英语。这可能阻碍了她回答,她停了一下,看看母亲,又看看我,她似乎还在二十年前的家族聚会上表演两位数乘法心算。
小姑父,我认识一个人,当过警察,比较会看这个。要不我叫他看一下,到时给你打电话?
行行。麻烦你了啊丽丽。
大表姐走后,父母进入备战状态,十点十四分开工。今天的亲戚主要来自母亲那边,母亲送上小册子跟茶,就跟打开电视机一样熟练。今天没有人看电视,除了母亲的一个远方叔伯兄弟,母亲让我叫他四舅。四舅说他在看浙江卫视的一档节目,今天是总决赛,直播。我帮他找到了频道,节目还没开始,广告右上角写着倒计时89秒。
这是你自己写的?
嗯。
不容易,真不容易……四舅把小册子握成一个卷,敲一敲桌边:小时候我抱过你的,还记不记得?我摇摇头。那时候我大概比较轻盈,后来就难以搬动。
你怎么可能记得?哈哈哈。
最后几声笑变了调,听着发苦。在无数次被抱起的回忆里,我恍惚看见,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向我张开双臂。几秒之后,我双脚离地,与他视线等高,烟味浓郁,胡茬锋利。男人的臂弯折成一只肉凳,我被举高,被更多人观看。很明显,男人的形象借用了他儿子,也就是表哥的绝大部分。表哥肤色偏黑,有种年轻人特有的沉郁。一头粗硬的自来卷,是逆光里雪松的形状。他一言未发,只是像大姑父那样,拍拍我。这几天,我被四面八方的巴掌拍着,像一床晒暄了的棉被。每批客人似乎都经过事先排练,有人聒噪,就一定有人沉默。倒计时0秒,电视屏幕金光闪闪,冠军之战开始了。
最后,冠军不是四舅支持的那个,小册子被遗忘在茶几上。父亲接到电话,跟我一起把他送下去。车窗摇下来,父亲站在斜前方,好像在掩护我。四舅的手顽强地从父亲肋下绕过来,我赶紧握住,紧一紧五指。奥迪终于开走了,尾气卷来腊梅的香味。
下午出现了一些计划外的情况,父亲单位来了两车人。他们从后备箱拿了许多补品,好像是来看望一位老人。父亲的领导,非常年轻,跟我握了握手。一屋子的人,都穿着深蓝色工装,轻手轻脚的,感觉是揣着消音器。大表姐的纸送到了,母亲给了我一个眼色,我立刻消失在自己房间里。这是事先说好的,如果需要临时加印,就由我来完成。我只要把门反锁,客人就不会来打扰我。打印机就在我的床头柜上,我打开文档,按照表姐说的,重新调整了边距和间距。
双面打印,加页码。父亲在微信上吩咐我。
好。
我听见他在外面大声说哎呀犬子让你们费心了,几乎是同时,微信上又跑来一串字:做个封面。
这样行吗?
我拍一张照,发给他。没有回应。
我坐在母亲的笔记本前,光标在文档底部闪动。WORD被设置成了护眼模式,是一种轻柔的豆绿。用来做封面的纸要厚一点,深赭色,有细丝状的纤维纹路,看上去值得信赖。猫在桌上走来走去,翘着尾巴。偶尔踩到键盘,我也不担心。文件已经被设定成“只读”,除了父亲,任何人都改动不了。文档末尾还有一句话:以上内容,一切解释权归本人所有。
这个“本人”,到底是谁呢?
一天下来,地上甚至有了瓜子壳和果皮,被好心人踢成一小堆,便于清扫。时不时踩到,有种兵荒马乱的轻松。有几位当场就开始读小册子,边读边喝茶,不知不觉就滗干了水,一两片茶叶沾在嘴唇上,又被“噗”地吐进杯中。走的时候,小册子人手一份,像发楼盘广告,像分喜糖、派红包。我很担心出了门,他们就会把它们塞进垃圾桶。
龙应来得不巧,晚饭推迟了,他客气一番,坐在边上看我们吃。一大家子里,所有人都说我俩长得像。我们生日就差几个月,小时候,奶奶总是认错。跟我不同的是,他早早就结婚生子,穿着也比较稳重。
怎么又出差?
年底了嘛,事情多。
这次飞多久?
说不准,搞不好要在那边过年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脚边的拉杆箱,他打算在我家留宿一晚,明早直接去机场,他真的是百忙之中抽空来的。其实,他可以拿了小册子就走,回家陪老婆女儿过今年最后一个夜晚。但我不能那么说,他也不能那么做。
吃完饭,母亲提议我带龙应出去转转。他揣包烟,我抓了个打火机,出了门。
去哪儿?
护城河边上有个小公园,去吗?
行。
还有另一个小公园,我跟他在里面埋过一只狗,还点了三根香。我们把自己的一部分脱下,永远地留在那儿,现在那里是市区最值钱的楼盘。
这个小公园很新,河边的长椅空空如也。运砂船点着极小的红灯,香烟星子那么大,过一阵,走一只。台阶上装饰着一溜串灯,很想踩上去,让它们一只一只啵啵爆破。几盏夜光风筝挂在天上,咬得挺牢,一动不动。我很冷,我猜他也是。打火机叭叭响了好几回,他终于把烟伸了过来。火光照亮了我的另一张脸,又突然熄了。
我跟你说哦,贝贝现在迷上跳舞了。
她越来越像你了。我尽量认真地看视频,看完一个再看一个,该笑的时候就笑。灌木丛里传来野猫叫,屏幕里的小女孩跳得一脑门汗,我感觉自己就着手机在烤火。接下来他讲了一连串贝贝的趣事,有几个非常完整,他甚至会停下来问我“你猜怎么着”。我怀疑是弟妹跟他讲的,他应该不会有这么女性化的视角。贝贝是个小天使,她被一个人讲述,再被另一个人传递到我们中间,帮我们逃过小册子。
我们回来的时候,像是已经深谈过了。父母支开我们,是为了修改小册子,看样子已经完成了。父亲打好了一份修改版,示意我读一读。母亲白了父亲一眼,递过来一份原稿,有一些部分被红笔标出。回头一看,龙应已经及时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
我突然不再担心漫漫长夜。
新枕头有霉味,旧枕头有人味。龙应一把夺过旧的,翻了个面,睡下了。也许他根本不用赶飞机,他只是想陪着我。遮光窗帘一拉,房间就直接悬浮在太空了。那不正是我平时想要的吗?但是贝贝依然可以进来,她长得甚至有点像我,有一些血脉流到干干净净的地方去了。从小到大,龙应没喊过我一声哥,却让他女儿规规矩矩叫我大伯。趁小册子上有很多字她还不认识,我还能当几年虚弱的、正常的大伯。
三
不知哪个王八蛋通知老郝了,他妈的,我的五年级被毁了。
陈志炜,你上黑板来解一下这道题。
这次数学竞赛为什么不是第一?陈志炜你骄傲了!
陈志炜!讲义帮我收一收。
老郝大我两轮,曾经跟父亲说我是数学神童。现在,他要上门来看神童,而神童要亲手给他发一本小册子。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每句话都是我们三个研究出来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么就不能给他看了?
我不听,最后一片净土没有了。我砸烂了一只花瓶,我想引父亲打我,但他没有。我想逼母亲给老郝打电话,说我情绪不稳定,别来了,但她没有。只要老郝不来,十一岁的我就会安安稳稳地走在首尾相接的田埂上,永远走下去。现在,花瓶在地板上碎成一个边缘锋利的入口,我却不能跨入。
闹累了,我接过母亲的热手巾,擦了脸。镜子里的我新剥了一层皮,热气腾腾的,红通通的,好像得了一种可爱的感冒。这几天过得太轻,重的终于要来了。我坐在床边,屁股结结实实地压着床垫。龙应一早就走了,他现在应该在天上,从航空窗里拍云海。床罩的荷叶边上有一些亮片,在墙上映出小光斑,猫试图捕捉它们,跳得老高。我看着它跳,心里默数着次数。干巴巴的大晴天,房间感觉被拆松了,四下都是透光的大缝。水仙喷香。
志炜,看看谁来了?
不是老郝。我开了门,又关上,拆开一包打印纸,塞入进纸盘。先在打印程序里设定“仅打印奇数页”,绿色的电源指示灯闪烁,搓纸轮开始活动。按照父亲的吩咐,我一张一张按住打印纸,以防静电导致进纸失误。奇数页打完之后,把纸的背面朝上放好,由大到小输入偶数页页码。这是一个完整的、有条不紊的、熟练的梦。
墨粉提示不足,还好,父亲备了六瓶。加墨孔大约手指粗,里面黑乎乎的。我用美工刀小心地剜去密封的锡纸,旋紧瓶盖,缓缓倒置瓶身,对准孔口,匀速抖动手腕,将墨粉倒进同样漆黑的加墨孔。这不像灌开水,有着悠长平滑的水流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终于满了,“啵”一声,是俏皮的小句号,偶尔还溢出一点点。墨粉很轻,得屏住呼吸。全程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你根本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加进去,只能在意念中假设,它们犹如蝶翅的磷粉,在黑暗中纷纷下落。这些容易受惊的细微颗粒据说致癌,闻着有股车间味儿,虽然我没进过车间。我时不时憋着气,等味道散了,再猛喘几下。憋太久,面色紫涨,就绷着,浅浅吸一小口,马上用鼻孔喷出去。我不开窗,因为外面更脏,全是二手烟,更远的地方还有雾霾。有人在二手烟里读小册子,他们毫不爱惜地摊开它,拿手掌压平装订线,就其中某一段展开讨论。
志炜!志炜你过来一下!
我打完了双面才起身,我一直记得父亲的话,要慢,一定要慢。快会出错,还会显得积极,不像个受害人。这跟他们从小到大的要求是反的,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在享受这种慢。
志炜,这是表叔。
表叔。
这个小册子呢,是他自己主动要写的。孩子大了嘛,有些话也不肯跟我们说。有些细节,我们也不知道。现在你问问他本人,说不定他愿意谈一谈。
不对,剧本不是这样写的。我看了看父亲,他不看我。现在他在幕布后面,离我很远,我能看到他,观众却不能。观众会觉得我老是向左后方转头,看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而那个地方明明什么都没有。我可以什么都不做,直接让自己倒下,就像小时候迟迟学不会骑自行车,父亲一放手我就摔。客厅太小,我得不到表演者该有的平方米,距离过于近了,我甚至不能向前一步,不然我就会碰到表叔跷着的脚尖。表叔脚上是一双旧皮鞋,鞋头有点磨损,巧妙地用黑色鞋油盖过,但那一块黑得很死板,看着挺毛糙。我总觉得这个脚尖在轻微抖动,也可能是我在抖。舞台和观众席一样高,墙壁洁白,没有一幅画,一个钉疤,一条缝。沙发是半包围结构,三个单人座加一个贵妃椅,困住了我。母亲垂着眼,她没有台词,但她有别的任务。我等了一阵,父亲还是没有给出任何提示。没关系的,观众可能觉得我在犹豫。慢,一定要慢,要稳住。我感到猫在蹭我。也许我这么站着就可以了,母亲不就这么站着吗?茶叶在杯口纷纷下沉,这次用的不是一次性纸杯,应该是库存告急,母亲只好拿出了自家的玻璃杯。他们是第几批了?终于有点挑战性了。刚才,我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老郝,现在,我要把伸出去的,一点,一点收回来。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我正消化着大姑父的草鸡蛋,还喝了三姐送来的酸奶,我被众人重新组装过了,没有人能叫我开口。只要我这次不开口,我就可以永远不开口。
“以上内容,一切解释权归本人所有。”
四
今天是艳丽的。
羽绒服帽沿的貉子毛是艳丽的,大衣袖口的花边是艳丽的,长靴侧面的流苏是艳丽的,蓬松的卷发是艳丽的,水墨图案的丝巾、斑驳的指甲油、嵌着宝石的金戒指,都是艳丽的。她们涌进门,在客厅坐成一圈,拒绝了递上的小册子。
不用了不用了,都看过了。
拿着拿着!这个人人都有的,自家印的,又不值钱。
二嫂,丽娟姐,大嫂,六姑,小芝姐。我跟着母亲的介绍,挨个儿叫一遍。她们收下小册子,像收下土特产,不好意思当面打开,仔细掖进皮包里。昨天,就在这个位置,三姨坐到九点才走,沙发凹下去一个浅坑。她们五个加起来,也没有三姨一个重。
电水壶烧开,发出哨音,我顺势起身去厨房,不必再听烘焙技巧以及小学生作业辅导。垃圾桶还没有倒掉,被三姨撕碎的小册子还在。我把碎纸片一一捡出,试图将它拼凑完整。纸页被订书针扯开了长长一条,下端浸在废茶叶渣里,湿了。一些事件的片段在此,另一些在彼,还有许多太小的碎屑,落进深处,无迹可寻。
志炜啊,六姑同事的儿子马上过来,你好好跟人家聊聊。
母亲过来的时候,我在沉着地灌开水。碎纸片被揉成一团,重新掷入垃圾桶。很快,我已经和六姑同事的儿子坐在房间里了。
他把名字写在一张报纸的空白处,我点点头,推过一本小册子,指指最后我的签字,这就算是认识了。他摆摆手,把小册子推回,将椅子拉近了一点,像一位热情的学长。
这个办法不行的。你自己要把这件事讲出来,知道吗?一遍又一遍地讲,直到你脱敏了为止。我当初也是不肯说,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你知道吗?只要找到那个突破口,很多话就,就一下子喷出来了。
突破口。喷出来。我跟着他手势的弧线,转动头部。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他指的是动脉?
这样吧,我问,你答。行吗?
行。
你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吗?你穿什么衣服?他抢先摁住小册子:不要看这个,自己说,你不能依赖它,你得用自己的脑子想。
那你记得那天的天气吗,你穿什么衣服。
我?我当然记得。那个下午非常冷,就是那种很干冷的天气。我穿一件紫色冲锋衣,浅蓝牛仔裤,黑白板鞋。
他看上去轻松又熟练,只是喉结过于突出。他跟我不是一类人,跟他们也不是。他在等我的反应,我在等他的。猫在挠门,也许外面有人偷听。
当时,我加了一些QQ群,还有论坛,在网上匿名发帖子。很多人留言劝我,也有人说话不好听。这不重要,我的目的就是,让更多人知道我的遭遇,在网上提前演练在现实中可能面临的考验。你想想,网上的点击量再高,风凉话再多,也伤不到你。我们要真正打交道的,无非就是家人、朋友、同事这三大块。等一下我拉你进几个交流群。
床头的电脑屏幕已经启动了屏保图案,黑底上一只色彩变幻的圆球,碰到边缘就轻巧地弹开。我预测着下一个触碰点,这个跟打桌球有点像,力道足够巧妙,球甚至可以在四面各撞一下,形成一个歪斜的嵌套矩形。他干脆挪到我跟电脑之间,坐下,肩胛骨上方仍有空隙。圆球出现了,往斜上方移,很快脱离我的视线。这下就难猜了,我在人体的遮蔽下,努力推算圆球的轨迹。
他转过头,陪我看了大概五分钟的圆球运动,突然一拍脑袋:你有电子文档的吧?这样,你拷一份发到网上,微博,公众号都行。很快,这件事就会发酵,大家都会同情你,站在你这一边。不要?为什么不要?是是是,我知道你不想成为焦点。出了这种事,你不想成为焦点,就能不成为焦点了吗?我来你们小区,一问门卫,人家就给我指是哪家。你要主动打开窗户,明白吗?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你看,你现在就在自我封闭。他扯住窗帘一角,用力一拉。房间马上变成了他的,充斥着人工感强烈的光线,我是不合时宜的访客,突兀地坐在亮处。他放弃了凳子,跟我并排坐在床边。
阿姨叫我来的时候,我一开始不太愿意。我跟你以前根本就不认识,对不对?还有,我早就OK了,我现在很好,很顺利。我要是不跟你说,你会想到我经历过这种事吗?我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揭自己伤疤?我决定来,是因为我读了这个。说老实话,这种东西只能骗骗外行。真正亲身经历过的,思路怎么可能这么清楚?他把小册子翻开,随便挑了一段,开始念。
你自己听听,这种话能打动人吗?亲戚朋友又不是法官律师,你这滴水不漏的,是要防着谁?你有心吗?你告诉我,你痛苦过吗?
凳子被抡起的时候,挂住了手机充电线,稀里哗啦的声音是艳丽的。他力气不小,我也不赖。女人们在外面拍打,叫喊。母亲肯定会打电话,让父亲赶紧回来。没用的,门被反锁了。我左脸挨了结结实实一拳,炸开万道金光,鲜烫的红日跳出血海,疼痛是艳丽的。这一拳我恭候多时了,如果这是一种策略的话。我要在他们破门而入之前,好好享用。新的事件很快就会发生,第二本小册子很快就会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