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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小保姆老爷子爱人

1

初春的一次活动课,那位慈祥大妈颇为审判的说词着实令我难看。紧夹皮包的腋下,插入口袋的双手,以及似圆木的长腿都尴尬起来,在众人面前颤颤巍巍,不知所措。这话也似被某些人挥耍无数次的砍刀,砍得稀里哗啦,支离破碎。挥耍的对象当然是我——张老实。一个老父亲一生至死都引以为豪的名字。时间都去哪了?时间如同一个人的名字不过是个记号。

今日——夏至的正午,我坐上火车赶往下一个城市。火车并不快,我不介意。沉闷的车内空气交杂着吵闹、叫嚷以及放肆的说笑。对面是原野,分不清草丛还是青葱的稻苗,倒有不少的茶树簇拥在田埂形成无数的山脉。“G”字头火车如游蛇般窜到天边,那里有碧蓝的水,淡淡的云,还有牧羊的孩童。

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人,敦实肿胀,衣襟的纽扣几乎要承受不起。他后坐到那里的,还冲我笑了笑。我装作没有看见,闭目养神。我想他的尴尬颇像那日的我。哪知他唤了一声,张博士。我没有反应,但是冥冥之中想到似乎这个称号与我有关。我睁开眼睛,发现他奉承的眼神。很大,如牛的下体尤物。他说我的课太好了,他整整记录了三大本子。他的嘴角撇了一下斜对面的儿子。

我的身子刚才有些歪斜,现在坐直了,规整了领带与衣襟。眼镜片有些潮湿。我摘下来,从兜里掏出小布。“这一趟几个小时?”我问他。我侧目看到男孩正在玩牌,一种奇异的玩法,反过来复过去翻转,每到反面的时候,他清了嗓子道:“证”。是“证”还是“正”?我有些搞不清楚。

“四个小时,但是值得。”他虽不惹我喜欢,但是此时也不讨厌了。“博士,为何要坐这等车?”他望着窗外,显然寻找“G”字头火车。“怎么,我不能?任何文章缺少了生活,便失去了生命的价值。灵魂,你懂吗?灵魂便是生命。不要小看这龌龊的车厢,倒充满了故事与传奇,是甜,是咸,是酸,是辣。看到那位哭泣过的妇女了吗?通过孩子们对其肖像、神态与心理的刻画,完全可以塑造一个不同凡响的故事。”中年人想把我的话当成“圣典”记录下来,我一摆手,站起来,示意去方便一下,随后转到另一节车厢了。

从K城西站到G市北站,或者W城南站到F市东站,这五年来,我数次往返于这几段路程。我在P城东站上车。通常来说,我从P城东站出发是晚上六点,像这种沉闷的火车,或者中巴,大型宇通时常坐。到了某城或某市,先找到一间简陋的旅店,满屋子的脚臭味、酒味以及众人吵嚷的声音混杂不堪。我简单地洗漱后,却能置身事外地温习明日所要讲述的课程。一般情况下,很少有房友询问我。但也有多舌的主。这位三十多光上身的汉子上下打量了我,问道:“你是老师吧?”我说是。他说,“我平生最瞧不上老师,有什么装的,没有文化,咱不也是吃得撑撑的。”

我笑笑,继续我的温习。我知道他的个性,与一个如此个性的人较劲是没有意义的。我的吃食很简单,一份菜煎饼,或一碗水饺,再或者一碟小菜。如果确实肠胃对某种高档些的食物表现出了兴趣,也许忍痛登上镶满金色的大厅端坐在椭圆形的大桌前饱餐一顿。但是很少。有时劳累,我会选择在黄昏到附近充满蒸汽的浴池泡个澡,让小二哥翻来覆去地揉搓。寻到一间床铺美美地睡上一觉,以便第二天清晨奔上几十公分的高台。

2

此时,我就是张博士了。我的穿着、走姿以及某种心理状态都调整到极佳。我应该感谢我的精准的普通话,带着某种京味,儿化音说得极好。因为我的大学蹙在京城西大街尽头的拐角地。那是一个中等师范学校。我的好学源于我的家境,一个山区走出来的孩子对于自身都有全面的认识。努力适应努力融合努力企图不同凡响,阶梯式的过程相当重要。平日里,我留意身边人:京城本地学生、小区老人、中年人的口齿习惯,说话神情以及呈现的各种状态。三年的学习生活将我转变成半个北京人,足可以假乱真。那时,我倒想留在北京,告别那片沉寂的大山,违背信誓旦旦的初心,悖逆重如山峦的人伦道德。学历不达标,幻想的翅膀被剪断。正像有人说,幻想是美好的,可现实是残酷的。不是每一朵花都能张扬浓香,你也许还没有展开蓓蕾,便被无情地当头浇了冷水,选择凋敝;有时也并非如此,潺潺的流水、泥泞的草地与满山遍野的茶树,如果唱一曲山歌,就让藏匿的树洞与泥穴内的知了无休止地高唱吧。

讲座的大厅设在商场中心位置,平时偶尔有一些演出。周末的晚上,讲座已经结束。我无法走下讲台,被聚拢的老人们挤得水泄不通。我签名的双手有些发麻,因为他们要凭此到右侧的领奖区域领取价值不同的各类礼物。

已到初夏,四周的水汽漫上岸,将整座城市蒸得有些发狂。耳膜有些发痒,嗡嗡嗡的却不令我们生厌,我也如同工作人员们耐心地劝说,不要急,都有!不要急,都有!

工作人员是我们从艺校请来的礼仪小姐,她们穿着清一色的旗袍,仪态大方,微笑甜美不腻,举手投足文雅。“妈妈,这边来!”“爸爸,我搀着您!”领到签名的老人们又在礼仪小姐的带领下通过内道转到内室去了,他们要办理各种手续。我们称呼他们“爸爸”“妈妈”。由不得你拒绝,轻柔的声音就将你鲠直的脖颈、骨头酸柔了,软了。索性,降了吧。

容纳二百多人观众席的中间位置坐着一位老人,他始终没有站起。我示意工作人员,她们过去了。依然是“爸爸”“爸爸”的唤。他在点头,不是冲他们,而是冲我。他在她们的搀扶下终于站起来了。他行动缓慢,像我的父亲。我立刻走了过去,他倒没有看地面,依然望着我,嘴角流着笑。这笑也亲切。我父亲在走的时候,握着我的双手,嘴角也是这种笑。我唤了一声,“爸爸”。“嗳”他竟然答应一声,干脆利落。这令我惊奇。他要掏兜里的东西,手有些颤抖,不能成。他又示意我。我说能行吗?他点点头。我猛然感觉自己像一个扒手,手是如此迅疾,很快一张银行卡呈现在我的掌心了。他努力地转头朝向内室。

“不,爸爸,你还是走吧,我送你回家。”我不忍心如此。

“密码是……”他声音低些,工作人员想听到,耳朵侧过来,但是他没有说,还是示意我近些。

“不了,爸爸,咱还是回家吧。”我毅然像对待自己的父亲,我搀扶着他。哪知,他身子再向我微侧着说出六个相同数字。我执意让他走,显然工作人员不肯放过。他硬将银行卡塞到我的手心。我略微沉思便交给服务小姐了,还加上一句,“别忘了给老爷子拿份礼物。”这“爸爸”很快变成“老爷子”了。我是清楚的,没有什么瑕疵。我们一贯如此。

老爷子表现出焦躁来了,但是我说她们是我的学生,一切都有她们代办是没有问题的。他似乎心情放松了些。眼睛始终不离走到近处的内室通道,还有身旁的我。他的眼睛有些呆滞,白色多了一些。当工作人员将银行卡递给老爷子的时候,她们的脸色再也没有刚才的甜美与俊俏。我知道的,原来我也如此。但是现今,我不想这样。我将礼物包挂在手腕,这样方便搀扶。

我再说:“爸爸,咱们回家吧。”

他便顺从了。同时,我还嘱咐他银行卡一定要放好。他手臂上用了一下力,嘴里“嗯”了一声。

3

我的钱包就像被蜜汁浸润的蜂巢,每周要注满两次,然后被所谓的“毒蛇”无情地吸走,一点残迹都未曾留下。我这个狂奔的野牛为了野草,为了大山,为了那些不洁净的河水而劳神费力。我像我这个年龄的绝大多数的中年男人一样,上有老,下有小。母亲在乡下,如山石般苦命挣扎着。儿子大学毕业,没有工作。虽不是豪门子弟竟然沾染了不少恶习,炫富,拼爹,手机不离手。一天,我终于气恼了,要赶他走。儿子倒无动于衷,但看母亲疼得已经不行了。爱人原本想说些什么,见气氛不对便不多言。

“到城里买房吧,有了媳妇,便拴住他的性子,想不找吃的,饿死两个小家雀儿。”母亲在缝补衣物,似乎她一辈子有缝补不完的衣服。

“咱是农村人,大老远到城里买房,并且我还要在山里教学,工作很难调动。再说,这好好的房子,一空下来不就可惜了。”我竭尽全力说服母亲收回成命。

“谁还在农村呆着,那不就是傻瓜吗,咱村里有本事的人都走了。”母亲的背有些驼,是年轻时帮衬主家干活受的重伤,能挺到快八十岁,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也知道若在城里买了房子,儿子的婚事很快就能定下来。即便找个农民的姑娘,也没有什么不好。母亲却说那不行,得找城里小妮。我说您老怎么时髦起来了。母亲一歪嘴。母亲没有牙了,吃东西很费劲。我想给她配全套假牙,她说什么都不接受,花那钱做甚,没牙,喝点汤就能过活。

“你城里的五婶子终日里说农业社这,农业社那,似乎她生下来就是当官人家。”母亲说时,心里早就下狠了。我有时感觉母亲比过世的父亲还硬气。

我说也好,都搬到城里去,让娘也享享福。母亲不同意了,她说:“那个鸽笼子也只能是这些年轻人住,俺住不惯,恐怕一天都不行,住久了,非得死在里面不可。”母亲说“死”字很随意。她似乎并不怕什么白黑无常的,即便阎王前来索命,她也敢嚷上一句,“阎王爷,你好歹让俺看着孙子娶上媳妇不成?”

看房时,儿子竟然领着一个女孩来了,长得还算标致。爱人乐了,偷问儿子是谁?儿子窃笑,还用说。我也觉得欢喜,猛然预料不好。果真如此,他们俩应该是合计好欺侮他老子的。他们在一套近二百平方的房子前坐住了。屁股像粘了胶水,不肯离开。销售员倾尽所能给我们献殷勤,说些此房优越的地理位置,前是政府驻地,右侧是中小学校,左侧是市立医院,后面是硕大的人工湖。特别是那句,“我们这是高档小区,来购房的不是大款,就是公务员。看您气度不凡,不是科学家,也得是政府官员或者企业老总?”

我将外套脱下来,销售员想帮我挂到衣架上。我说不必,自己能成。还未到立夏,季节应该在仲春暮春间徘徊。爱人直瞅我,我装看不见。

“不用担心的,小蓉,我爹是博士,经常到外面讲学,从这座城到那座城,坐高铁像在天上飞。”儿子夸赞我,我将袖口舒展了一下,扣子不见了。那是上周在简易旅馆被门栓的铁钉挂了一下,眼看着它落到脚下的排水沟去了。我即刻穿上外套,将衬衫袖口向里缩了一下,随后一切舒展开了。

“是的,没问题,只要你们喜欢。”

4

这年冬日,我们在东城剧院又开设了一个讲座,主办方进行电视直播。整洁的直播台,还有漂亮的女主持人,对面当然是众多老年朋友了。他们在进场的时候,也是领到了免费礼物,同时我们还许诺节目结束后还要进行抽奖活动。

我们介绍了一款款竹席、竹枕,还有众多用竹纤维制造的各种家用物什。我们还做了各种实验,直播时,我邀请观众与我一同演示。我看到了那位老爷子,他也来了。他似乎气色不错。他也举起了手,不过主持人没有叫他的名字。

节目结束后,原有的某种场面又在呈现,观众们争先恐后凭借着我的签名领取礼物,然后被工作人员带到内室购买物品。不过,这次我们很少再唤“爸爸”“妈妈”了。老爷子手脚利索多了,他也在向前挤。我示意他不要上前,赶忙唤工作人员,将礼物拿来。我下得讲台,正要离开这里。他唤了一声,“儿子!”我转头,望着他有些委屈的脸。我笑了笑,拍了他肩膀两下,离开了会场。

外面很冷,我裹紧了棉衣。昨日广播这波寒流极为严重,明日城四周的河水一定会凝结成冰。上行下行的驳船恐怕要靠岸休息了。一切安静,有远山、安静的水面,冰封的城市,倒像一座山水画。

我的电话响了,是一位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他说刚才那位老人哭了。我在电话中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说您是他的儿子。我有些恼怒,将电话挂了,想离开,又觉不妥,毕竟人家将丰厚的报酬刚打入账户。就在电话再次响起时,我说:好吧,我回去。

显然这里比外面温暖多了。那位老人并没有到内室去,依然在刚才的座位上,时不时还抹着眼泪。我走了过来,工作人员见到我就像见到了救星。我一出现,老人立刻抬起头来,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

我俯下身说道:“老人家,我送您回家。”

老人将双手都交给了我。我的双手用力了,我感觉他的身体很重,他并不瘦弱,直起身子应该高过我半个头颅。

“博士,这样不好吧,他毕竟不是你父亲!”一位负责人轻声在我耳边说。我想求个情,但是没有说,却附在老人耳边唤道,“爸爸,你还要点什么,那些产品都不错的。”

显然他听到了,尽管没有说话,但是点头了。他示意他的胸口,那里应该有一个兜。我抓过去了,我想“抓”这个字再准确不过了。我问是这个吗?他点点头。我搀扶着他向内室走去,他享受到了其他老人不曾有过的特别优待,尽管卡上被劫掠一空。

还是我送他回家,我让他坐在副驾驶座,这样以便我们交谈。他很安详,嘴角留着笑。我又想起父亲。如果他在的话,也坐在副驾驶座。我会很心安,不会整日里像漂泊在外的游子,也不会常在梦中惊醒。

老人家在花园小区36号,因为上次去了那里,所以很轻松就找到了。我们下了车,我搀扶着他。早有一个年轻妇人在小区门口等待,那是他的保姆。

“我就知道他去找您,这次说什么得给我留个电话,要不,老人的女儿问下来,我可担待不起。”保姆带着埋怨却很有礼貌。

“为何这样说?”我帮着小保姆搀扶老人进了家门。

“哎!”小保姆只是叹息。

屋内还算暖和,小保姆将老人的棉衣脱下来。“儿子,找来了!”老人手指着我,给小保姆说,嘴上、脸上都笑成了花。

“是的,老爷子,终于找回来了。你就放心吧,别再出去了。”小保姆手脚很麻利,“又买这些骗人的玩意儿,这些不良商家整日里欺骗老人,怎么没有人治他们。”

我咳嗽了一声。她说桌上有水,不要见外,自个倒杯吧。我说行。我环视了这个小房子,面积不大,属于老旧小区,光线虽然不强,但是很柔和。正堂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有一些照片,顿时吸引住了我。四周小照片环绕的是一张全家福,光线暗了些,我打开手机想看个究竟。小保姆在侍候老人洗脚,洗脸。她时不时还插上一句,“他一定将你错当成儿子了,你别说,还真像。”

那是六口之家,前面坐着的是两位老人,他的老伴也应该去世了。他们怀里还抱着一个二三岁的小男孩,身后是一对年轻夫妇,旁边一个中学生。说实话,怎么看,他儿子和我年轻时都不太像。他长得很英俊,我年轻时简直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5

我经常被邀请参加某些活动。主办方介绍我时说:张博士,国际著名养生学家、中华医学家、食疗学家、中国中医科学院教授,从事老年医学及养生保健方面近30年。作品《如何吃出健康来》《黄帝内经使用大全》、《健康的智慧》《张博士谈养生》等,被誉为中国养生第一人。到了另一个城市。主办方可能向观众这样介绍:同学们,家长们,我们有幸请到了教育部基础教育司中学语文阅读与写作专家、北京大学客座教授、博士生导师张老实先生。张博士从事教学指导三十多年,走遍了大江南北,对我国的初高中语文教学有详实而深入的了解。他的著作等身,他的修为令人钦佩。虽然给我们上课的时间仅仅为四个小时,但是听后对孩子们的语文阅读与写作绝对有现实的指导作用,下面我们将宝贵的时间交给张博士,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

每次有活动了,我总是要将老爷子接过来,他就坐在我的对面,让他能够看到我。当然,这是在他女儿请求下我才这样做的。

记得那日,我们在一家咖啡馆相见,还有她的爱人。他们看上去都是很体面的人,他们起先询问我的职业。我说是大学教授。他们肃然起敬了。他们说他们是公务员。咖啡馆放着轻音乐,所以我们四周的气氛也挺好,我们喝了咖啡,吃了甜点。她说出这番请求的时候,我有些犹豫。我说这样不好吧。她说,老爷子真将你当成他儿子了。随后他说他哥哥前两年开了一个信托公司,字面上看很好听,实际上就是放高利贷,亲朋好友都上了他的道,最后他跑了,一家人携上千万跑了,已经五年没有回来了。母亲思儿心切患了重病,在三年前去世了。

我很同情这个家庭,具体说应该同情这位老人。随后,她便辱骂自己的哥哥了。我真的想象不出,这些污言秽语会从一个体面的女子嘴里冒出来。她的爱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蹙了一下眉,他们便请求我了。并且说要给我报酬,我说不要,这无非是开着汽车转了一个弯而已。并且我说,看到老爷子就想起去世的父亲。这位妹妹当即唤我哥哥了,我很受感动。他说老爷子百年之后,这套房子就归我所有。我赶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她爱人连说,怎么使不得,你是我们的恩人啊。

纳入标准:①患者被本院医师诊断为输卵管妊娠;②患者的随访依从性较高;③患者自愿参与本次试验,且签署知情同意书。排除标准:①患者合并其他较为严重的疾病;②患者非自愿参与本次试验,或者未签署知情同意书。两组患者一般资料比较,差异无统计学意义(P>0.05),具有可比性。本研究获得医院伦理委员会批准。

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有父亲在身边,我距离死神就会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高墙。所以,在以后的每次讲座,我所讲述的内容都极为精彩。主办方有时要邀请我吃饭,我是要带着他的,他似乎也乐意如此,紧随着我,一步不曾离开。主办方问是谁?我说是我父亲,意识不太好。我指着脑袋。人家便明白了。但是出于礼貌,他们还是邀请老爷子坐在上首位置。他有些惊慌,我赶忙示意还是坐在我身边吧。主办方见此,也没有执意邀请。坐下后,我便说母亲去世后,父亲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尽管在家有保姆侍候,还是有些不放心,何况他脑海的缝隙里也许只残留着对于儿子的记挂,所以一定要跟着我。我这样一说,入席者有几个不禁落泪了,他们似乎也想起自己的父母。但是我更是伤心不已。如果他真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他们纷纷给老爷子夹菜,我表示了感谢。老爷子吃得不多,剩下的时间,呆坐在那里。我不敢久留,坐不到半小时,表示一下客套,便带着老爷子要离开。他们也明白,便不挽留。我还是要送他到那座居民楼。我竟然有了家门的钥匙,是小保姆给我的。打开门时,我竟然看到小保姆嗑着瓜子在看电视。这里俨然成了她的家,电视上正播言情剧,确实正适合她这个年龄。她也许还没有结婚,我也没有过问,觉得不礼貌,我们还没有不见外到那种程度。我知道我的身份。

6

两年后,我们搬进了新房。年关,我们家都像小城内其他人家一样喜迎新春。他们没有任何负担,享受着宽敞明亮的楼房,似乎他们早将她的儿子,她的爱人,他们的父亲如此的辛劳忘却了。有时,我告诉爱人说不能做这个了,我总感觉长不了。爱人说怕什么,主办方是他们,你不过顶着一个虚假的头衔而已。我说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任何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爱人开始嘟囔说我是个胆小鬼,电视上很多人都在做。我便强忍怒火,只能踽踽而行了。母亲见我有心思,询问我了。我说什么都没有。只是这一年有些劳累了。她眼角有些清泪说,我儿面相好,小的时候算过卦的。如果你爹在也能享几年清福了。我说是的。

小保姆给我打来电话,这是我比较担心的。她说她该放假了,需要回家过年。我说你应该给他女儿打电话,而不是我。小保姆说他女儿家也有老人,并且人口多不方便。言外之意,我这里就方便了。

“他不是我的亲爹!”我在电话里显然有些愤怒了。哪知,小保姆竟然将电话给了老爷子,他应该将电话放在嘴边,我清晰地听到:“儿子!”我承认对于这一个词我没有任何免疫力。我颇为恼火地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爱人在一旁听到女人的声音,一定要追本溯源。我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起初爱人不同意,当她的眼睛闪亮一下时,我知道她的点子来了,肯定与金钱有关。果不其然,她说除非付给咱们高额的费用,我也愿意像个保姆一样地侍候他,不过,就过年这几天。我是要感谢爱人,还是痛恨她呢?真说不明白。似乎由不得我思考,因为很快,我的电话又响了,小保姆问起我的家庭住址。我本不应该说起,但是想到那可怜的“老父亲”,我说了。

“他女儿的爱就值二百块钱!”小保姆指着放在我们茶几上的二百元钱。我想让小保姆收起。小保姆说她收着也不合适。她继续说,“老爷子一定要出门找你,我问了,‘是要找儿子?’他点头。”她用同样的口吻再次询问坐在身边的老爷子,“是要找儿子吗?”老爷子点头了。小保姆指着我,是他吗?要命的是老爷子又点点头。

爱人在一旁有些不乐意了,我知道她对于桌上的仅仅二百块钱很不满意。终于,她当着小保姆的面说了。当然她倒没有提起钱来。哪知精明的小保姆似乎早已了解爱人,她向老爷子靠了靠,要解开他的内兜,哪知老爷子将内衣向里收一收。

小保姆笑说,“你看,什么都知道,他只把卡交给儿子。”

“儿子!”老爷子缓缓抬头,手指指向内兜。

“你看,密码都告诉你了,老人家不真把你当儿子了吗!”她这话有些讽刺的味道,但是为以后埋下了灾祸。

如果我知道这是一个错误,我就不会接受这位“老父亲”,如果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都是被小保姆当成“证据”来指控,我也不会正大光明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老爷子卡上的钱属于爱人支配。爱人说卡上每个月工资还真不少呢。我想起他女儿曾说他是一个下井工。特殊工种,工资自然不少。我总觉不妥,以后他的女儿问起,尽管她曾经说过,但是如果反悔,我是有口难辩的。可确实,爱人收了人家的钱后,也像对待我的父亲一样对待他,一句一个“爸爸”,并且她要求儿子必须唤“爷爷”,不亲还不行。儿子倒有同情心,这点像我,他极不赞成他的母亲用老爷子的钱,说这是违法的,并且是不道德的,说了一大通爱人不爱听的话。爱人才不管那一套。

老爷子在我们家度过了一个快乐而幸福的春节,我们也总是陪伴着他,说不完的笑话,他的眉角、嘴角时常翘起,也时常对着电视唤儿子。老爷子洗澡的时候,当然是我与儿子侍候,我们家有浴缸,不需要到外面去的。老爷子洗澡时躺着像个老太爷,我还给他开起玩笑。他的背部有些隆起,也许是长期下井的缘故吧。在我的想象中,下井工都是弓着腰走的。有次我求证一个工人,他说才不是。但是我依然有那种感觉。

7

事情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也就是在一次讲座上,剧场外进来几位执法人员,他们亮出了工作证。主办方强做镇定,但是于事无补。一位执法人员走到我的身边,他颇为严肃的口气道:“张博士,我们还是到局里谈谈,有人举报你涉嫌诈骗,虚假宣传,冒充养生专家。”他说得不多,但是句句像一把把刀子刺中我的心脏。我站起来,他立刻有了警觉。我向宣传板靠了一下,他以为我要逃跑。观众席一片骚乱。老爷子似乎也受到了惊吓,他一直在望着我。

“不,我不会逃跑,我父亲在观众席,不要吓了他,能允许我将他送走吗?”我请求道。

“不行!”

我得到确切的答复。

“老爷子!老爷子不行了!”观众席叫嚷起来,我哪里顾忌身边的执法人员,立刻腾身跳下讲台。他们以为我要逃跑,但见我抱住老爷子,便没有上前抓我。

我从他内兜里找出一些药丸,强行塞到他嘴里,然后轻轻捋着他的胸口,他才缓缓有了喘息声。那位执法人员在与一位领导商议。好久,他走过来了,小声告诉我,可以坐着他的车送老人回家,但是不准玩花样。

我们很快到了老爷子家。我还像往常一样开了门,没想到屋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小保姆,老爷子的女儿女婿,还有几个陌生人,不,照片上——老爷子的儿子。我的猜想在后面得到了验证。

“正好,警察同志,他竟然有我们家的钥匙!”老爷子的儿子首先发难。

“不,这是小保姆交给我的。”事实确实如此。

“你真会开玩笑,你一定是偷了我的钥匙配了一把吧,你就是长了一张老实人的脸。”小保姆的冷面令人震惊。她已经从我手中接过老人。她的手脚相当麻利。

“我父亲卡上的钱都被他刷掉了,应该有五六万。”他女儿说话了,她这话语出惊人。

她说到钱。我竟然粗略算了一下,他经过主办方购买商品二次,也花不到一千元。在我们家过年,花了两千元,爱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花得有点多。她虽然爱钱,但是并不是没有原则。从某种角度来看,世人有几个人不爱钱。

“今日有些晚了,你们明日都到局里来一趟,将所有事情都详细地说一遍。”干警显然有些不耐烦,他手上有力了。就在我进到这个房间时,他已经给我戴上了手铐,有些冰凉。尽管到了春季,那股寒气随时都会袭来。

“儿子!”老爷子从沙发上强忍着站起,要扑过来。

“爸爸,儿子在这!”那个年轻人一把搀着了老爷子。

回到干警的车上,干警竟然很疑惑地问我,“你果然厉害,老爷子真把你当成儿子了,你们这些专家真能忽悠。”

“不,你错了,我才不是骗子,也许我才应该是他的儿子。”

“什么意思?痴心妄想,实际上我们早就接到相关举报,你的名字叫张老实?”他问。

“是的,但是我没有骗人。”

“你也就是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小保姆说的没错!”另一位干警说。

我无暇回答他的问题。我并没有因为将要面对众人的指控而害怕,采取什么方式回击他们,也许只有沉默。沉默是最好的武器。我闭上了眼睛,轻抚了一下被称为“老实人”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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