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光镜中给朋友写碑(组诗)
2020-11-18苏仁聪
◎苏仁聪
[挽 留]
去年十月我希望Z232 次列车足够慢
甚至永久停在戈壁永无人迹的黄昏
也许那是我最后一次在火车上看见
嘉峪关的凌晨
那里是我在河西走廊最好的朋友的故乡
那时他在我离开的地方熬夜写论文
清晨我在他们疲倦的面孔上
看见人类的所有表情
我知道每一种表情我至少都会有一次
昨天去城郊祭祖的路上我就有一种
看见高大乔木我说它可以做棺材
惊恐的是我何时有了晚年才有的联想
可是我缺乏回忆漫长一生的经验
丢勒对镜复制自己的二十八岁
脸上庄严
我复制别人用过的情感
千篇一律的喜悦和悲伤组成我的全部世界
我在昏暗的屋子摸索着写诗
这样我就检查不出误用的词语
看不见纸上的意象与噩梦
仅是一种感觉像时间一样流溢
我试图挽留
但挽留本身已在挽留中亡故
[回 疆]
过吐鲁番之后,车上的人少了一半
少的人都去了南疆,无边沙漠
车厢空下来,终点就要到了
我在靠窗的位置盯着天空
它没有出现一朵云。它那么干净
褐色的大地风车旋转,火车转弯
骆驼低下头,风滚草,胡杨,红柳,沙漠玫瑰
植物们把活命的机会留在根部
春天还那么遥远
我的胡子现在又粗又长,扎手
我的头发油腻,面部充满倦意
我手里捧着书,它的作者已故去三十三年
时间流逝之快让我惊恐,噩梦的情景
在现实中显现,爱的人如今在很远的地方
我为何还要独自到达这荒芜之境
[一个老头]
那个在北碚下车的老头,又来找我说话了
他说他来新疆已三十五年
十五年在伊犁,二十年在克拉玛依
他说他以前都是坐飞机的,这一次
仅仅因为身份证弄丢了,才坐的火车
他说他在成都上大学的儿子跟我一样大
跟我一样聪明
列车过了哈密时,他还在和我说
他对着窗外,又像和这戈壁滩说
他自称是个地道的重庆人
却没有说一句重庆话
他的普通话中夹着生铁,如荒滩上突然长出
的青草
他坚持说着普通话
大概是因为我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
他坚持一有空就和我说话
大概是因为我越来越像他的儿子
他坚持面带喜色
大概是不想让我窥探到他的艰难
[傍晚叙事]
取快递,看两个风烛残年的人下棋
用餐,读读里尔克或兰波
停在一棵沾染夕阳的苹果树下
给某个至爱之人发消息
告诉她一天将闭幕时,我在爱什么
时间就这样流溢。然后把手机装在口袋里
专心回想父亲回家时的面部表情
爱和恨的人,都在远方。身边的
都不爱不恨。仿佛我的情感
都在过去或是未来。傍晚静谧
如一串闪闪发亮的佛珠
[图书馆所想]
阳光从窗缝漏到我摊开的书上
可以借此照明斯宾诺莎和他磨镜片的一生
可以被笼罩在他的上帝之中
但上帝关闭博尔赫斯的窗,晚年的他
见不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任何一缕明媚的光线
一个失明的人,在黑暗中构思
清晨、市区和宁静
世界充满神秘,悲观和乐观
上帝已经用单子让这个世界处于
最好的状态
所以,不要再为谁不幸的一生感到难过
[反光镜中的黄昏]
下午六点四十七分,黄昏来到我们小镇
珠颈斑鸠咕咕过后,祖母提着水桶进屋
二叔带着疲倦回来
扫路人坐在台阶上玩手机
有一朵花在我家天台上生长
花下埋着一只被我不小心踩死的飞蛾
我在黄昏悼念它
这个小镇唯一永远热爱诗歌的人
在反光镜中给他的朋友写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