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色(组诗)
2020-11-18孙晓杰
◎孙晓杰
[冷暖色]
我现在的色彩里,已经没有冷色
也不存在中间色
身旁的树与草
它们的绿,是大地送我的春暖
眺望天空和大海
那蓝色光焰,将我熊熊照亮
世界的画笔充满谬误
熟透的紫色葡萄,爬满了沉醉的蜜虫
如果我从此身穿白衣
进入黑夜,或者从此身穿黑衣
进入白昼,它们是分明的,就像
我曾经用红色颜料,在胸口画出
一颗心,用尘土之灰
洗濯潮湿的头发,我不会在意谁说
燕子穿错了衣服。当生命降临
没有一种颜色的目光
是寒冷的。它们注视我
充满爱与怜惜
活着:行走,歇息,有至死相依的人
那必经的拱形窄门
也是用彩虹筑成
[牛角梳]
牛角似乎只能在牛死后
进入我的生活。这仍然是它向世界表白
的一种方式。我一直以为
在空旷的田野上,只有麦子
充满善意。牛角的含义被忽略或被曲解
谁知道:长出如此坚硬和锋利的东西
是出于恐惧。作为牛的遗物
牛角像感伤的月亮
爬上我的头顶
仍旧像拖着沉重的犁耙
梳理我乱发荒芜的土地——
但它并不想获得我的垂怜
也不想窃取我的意念
发丝如弦:黑夜转向白昼的牧歌
让它无语……当我为孩子
扎上一个粉色发带
它一定以为,那只美丽的蝴蝶
重又回到:春风浩荡的早晨……
[旧弹簧]
在废品收购站的角落里
扔着一堆沙发弹簧
一堆旧日时光
我被吸引:午后的风,沿着它盘绕的
弧线,作免费旅行
但它身上荨麻疹似的锈斑
显然不能当作景点
这被压迫者。被扭曲的钢铁之子
度过漫长遮蔽的岁月
终于被解救出来
但力与美的身影,更像是一个个
黑色的圈套
我走过去(我是压迫者之一
它不认识我)
用手,压了压它
仿佛在导演一场依依不舍的送别——
我下压:我送它;我松开:它又返身送我
(我知道旅途的终点——
重回炉膛
在烈焰中熔化,出炉,淬火时
发出沙哑的尖叫……)
我只想问它——
重压之下是否存在某种快感
轻松之时是否会有遗忘的失落
但它沉默的巧舌
一字不说
[排 队]
我需要一套房一个安乐窝
我没有付出
一夜未睡或最早起床的代价
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只能排在一溜人的后面
像一只毛毛虫的一截肉身
我会蠕动。我习惯这样的生活
这可能源于我父亲的遗传基因——
那个时代的一种病
包括等待中的焦急与愤怒
这些我都能够接受
即使最终没能变成一只蹁跹的蝴蝶
我经历过最倒霉的排队——
下一个就是我,但欲购之物刚好售罄
有人把这比喻成失败的人生
但如若走近鬼门关遭死神遣返
也不失为一出人间喜剧
排队也有若干好处——
可以练腿力
可以磨性子
可以不用看人脸色
可以设想正在打仗
有人在前面给你挡枪子——
还好,我说这话的时候
身后没人
戳我的脊梁骨
[四重奏]
一架战机牵着一条弧形长线
仿佛在缝合黑夜撤离时撕开的暗蓝之天
带着白虹之美,和清晨七点的不安
树林与薄雾里,众鸟争鸣
喜鹊的叫声沙哑且短促
它高傲的底气来自香火缭绕的民间
车水在铁桥下汹涌
它不好喝,有二氧化硫的味道
路途尚远,老去的邮差没有在旷野出现
那些晨跑者,身披热汗
恍如我的青春之影,恍如辛勤的园丁
用喘息的剪刀,修养时间的花园
[身 份]
我走出家门,从一个父亲
转换成一个路人:从温暖的满足或烦忧
转换成莫名的匆促,夹带一丝焦虑
这是时常发生的事,几乎每一天
都演绎这样的转换——
从一个睡眼惺忪的丈夫
转换成一个接送孩子的家长
从一个发号施令的上司
转换成一个唯命是从的下属
从一个忙碌的劳动者
转换成一个闲适的乘客,买主,有时是观众
从一个晨跑者,转换成黄昏
一个发热流涕的病人——
从沮丧的低谷转换成欢喜的云端
从激烈的抗拒转换成平和的接受……
或者反转过来,或者交叉转换
仿佛:我是一个转换器
一个古老剧种的变脸术
一个不能被永久锁定的电视频道
我自然而笨拙,不像
自然界:自然而然的
昼夜的转换,四季的转换
不像我作为言说者说的
一座冰山,转换成一片海水
不像我作为写作者写的
银杏树:春天如手持绿扇的舞姬
入秋,转换成黄金国的富有与豪掷者……
我铭记着那个黑夜
母亲追随早逝的父亲远去——
我从一个温顺的孩子
变成一个倔强的孤儿
在转换的道路上,我暗藏转换的密令
一切都难以预料,唯有
死亡的墓穴
遥远,但清晰可辨……
[门前树]
我可以一直忽视它
眼形叶片,边缘有粗睫般的细齿
灰黑色树干……直到死去
这很寻常。类似的事情有无数之多
如同我:早春发芽,晚秋落叶
与天空划过的流星
毫无关系。但从今天起
从簇拥的人群中剥离
似乎只剩下它,怀着恒久的真诚——
我早出,晚归
它仍旧:默默迎送
年轮的表情并不鄙视
我落寞的身影
我从园艺工那里抚摸它的名字
用斑驳的声音喊它,仿佛
为多年的失礼道歉
我微笑着与它合影
我有一点虚妄的私心——
百年之后,它仍然记得:有一位
淡眉之人,在此停留……
[创作谈]
诗人的人本主义只是他对他自身情感与灵魂的关注。除此之外,人本主义便成为一个狭隘的观念。在诗人的宇宙里,人是与一棵树、一只鸟相同的事物。人处在自然法则之中,并不是自然的主宰者。所谓拟人化,不过是诗人观照世界的一种思维方式和修辞方法。
诗人应当是文本主义至上者。诗人合一作为一种精神逻辑和理想状态,是一个诗人需要毕生修炼的内功。而对于世人和世界而言,诗人所提供的文本是具有决定意义的。诗人合一,最终要合在诗里,体现在诗里。离开诗的文本,诗人是不存在的,至少这种存在是可疑的。
诗歌是一种信仰。
诗歌存在的唯一理由和价值或许就是使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忧伤或幸福的甜美。它给人做伴,在需要它的人那里出现,带着温暖和慰藉。从古至今,从未改变。它的行囊上落满灰尘,但眼眸依然明亮,闪着人性和灵魂的光辉。
诗歌是一种治疗的行动,治疗灵魂的行动。诗歌能够穿透充满蒙昧和绝望的黑暗地带,其理由在于:为了能够肯定,不仅在此之前,也不仅在此之后,即使就在此时,光在黑暗中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