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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弹剧是什么“剧”
——评上海评弹团《医圣》

2020-11-18

上海艺术评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张仲景戏曲戏剧

魏 睿

上海评弹团推出原创评弹剧《医圣》,以东汉名医张仲景为主人公,选取张仲景担任长沙郡太守期间,帮助当地百姓抗疫,借古喻今,在新冠肺炎全球肆虐的大背景下,向医护工作者致敬。《医圣》是一部鲜明的题材决定内容的作品,剧本力求以鲜活的人物、悲喜交集的情节、诙谐生动的语言达到树立典型的目的。《医圣》旗帜鲜明地打出了“评弹剧”的称谓,为整台演出下了定义:这不是一台传统意义的长篇评弹演出,而是一部剧。使得《医圣》成为与众不同的作品,评弹剧的本体究竟是什么,是一个可研究的空间。

上海评弹团曾经排演的原创剧目《林徽因》《高博文说繁花》中已经主动呈现出“剧”的特征,演员们的表演水准并不亚于话剧或戏曲演员,且能够巧妙地融合进传统形式的评弹表演之中。评弹演员站起来演戏已不是新颖的创举,一百年前评弹演员开始借鉴戏曲表演方式,扮演角色演戏,念白和唱腔仍是评弹,被称为评弹“书戏”,根据殷德泉研究:“评弹书戏始于1911年,原为艺人们自娱自乐,有过不少雅兴玩票式的折子。自1922年起,由评弹界前辈夏莲君、姚荫梅、朱少卿、朱琴香等十余人,在上海大世界游乐场共和厅改编《玉蜻蜓》《珍珠塔》《描金凤》《双金锭》等演出书戏,久演不衰达两年之久。”1虽然评弹书戏最终没能够演变为一个戏曲剧种,但是评弹演员们的书戏创作演出一直未曾间断,甚至在特定的时代有很强的影响力,如1951年为了响应抗美援朝,发动爱国捐款演出,苏沪两地评弹演员合演《野猪林》,每个演员饰演一个角色或者多个演员先后饰演一个角色,模仿了戏曲的扮相、昆剧的表演和舞台剧的导演方式;1989年根据热播电视剧《上海滩》改编的书戏《洋场奇谭》,也成为一时热议。如今评弹演员们参与方言电视剧或综艺剧的录制演出,将评弹的“说噱弹唱”移植其中,可视为书戏的某种变体。

编剧朱恒夫写的《医圣》剧本,共四场,包含着三个折戏子的容量,每个折子戏有完整的起承转合,甚至可以独立成戏,情节高潮迭起,全剧中有具体身份的角色共11 个,另有百姓、病人等群体角色,那么《医圣》为什么没有写成一部书戏呢?评弹剧是否属于一个新的戏曲剧种呢?

评弹剧不是“剧”

评弹是评话与弹词的结合体,本身已经包含了一定的演剧因素,例如评弹的剧本中,念白分为“表”和“白”,“表”是指演员叙述故事,“白”是指演员进入角色表演,说出角色的语言,评弹的唱腔也分为这两个种类,时而唱出故事,时而唱出角色的独白与对白。评弹之所以有鲜明的本体属性,在于它和戏剧截然不同,没有复杂的肢体语言和舞台调度,传统的一桌二椅之上,三弦琵琶之间,包罗万象,体现出曲艺的大写意特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千军万马,吴侬软语唱尽悲欢离合。与评弹相比,书戏完全走入了戏剧的范畴,有很强的“三一律”的呈现方式,镜框式舞台中的现实主义风格,加上一些程式化表演,借鉴了20 世纪50年代以来新编戏曲的主要面貌。《医圣》的表现形式界于评弹与书戏之间,剧本延续了传统评弹惩恶扬善、清官救民的理念,每一场仍有大段的一桌二椅的坐唱,传统评弹与现代演剧平分秋色,想听评弹的观众能够获得韵味十足的听曲享受,从未看过评弹的观众被曲折的故事情节、紧张的演出节奏、委婉细腻的唱腔所吸引,获得新奇的感观享受,认为评弹应当就是这样的演出方式。

《医圣》从最初的创意就没有走书戏的途径。首先,评弹演员的整体唱念做打功底肯定不及戏曲演员,即便排出酷似戏曲的书戏,也无法与同类题材新编戏曲相媲美;其次,书戏丢失了一桌二椅、三弦琵琶、长衫旗袍、叙述为主的传统评弹形式,对老观众而言失去了安静听书的雅致,得不偿失。《医圣》的剧本每一场均从客观视角的讲述开始,无论是表还是唱,都向观众介绍本场故事发生的背景以及人物的善恶,全剧吴新伯饰演的说书人贯穿始终,严格遵循了传统评弹的表演,张仲景、张喜、张继伦等主要角色的大段唱腔部分,演员便自弹自唱,或白或表,或多人共同唱出情节进展,或一人分唱多角,舞台形式严格遵守传统圭臬,不越雷池。只是将传统的评弹因素重新组合,增加角色间的戏剧性冲突,加快节奏,使之转型为“剧”的形态,如第一场“初到长沙”的曹仙姑作法片段,女演员同时饰演曹仙姑和张喜,男演员同时饰演童男和童女,角色与角色之间自由转换,对白妙趣横生,充满悬念,矛盾冲突紧张。第一场难民们独唱、合唱“山歌调”,第三场青年医生独唱、合唱“剪剪花”,第四场众女子合唱“无锡景”,在演出中被编排成了歌舞场面,视觉效果新颖,容易被现代观众所接纳,对于看惯了静态传统评弹表演的观众群体而言,形成新鲜有趣的感观调剂。因此《医圣》自称为评弹剧,并不为过。

但是评弹剧是否能像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越剧、沪剧那样,意味着曲艺发展成了独立的戏曲剧种呢?并不是,因为流行于田间地头的说唱或者街头巷尾的弹词,经过漫长的积累之后质变成戏曲剧种,至少要有四个条件:其一,音韵与声腔自成一个体系,如果越剧的袁雪芬等艺术家创作尺调、男调、六字调,丰富了本剧种的音乐系统,使传唱大为便捷;其二,肢体语言的规范化,形成独特的剧种表演风格,甚至产生程式美学;其三,代表剧目的出现,集文学性、戏剧性与剧场性于一体;其四,剧种流派形成并且有传承人。但是评弹剧并没有显示出这些方面的诉求,从《医圣》剧本中看,它依然姓评弹。

评弹剧还是“评弹”

但是评弹剧的“评弹”,别有新意。在念白方面,每个人物时而表,时而白,即演员可以随时在角色内外跳入跳出,如曹仙姑、张蔡氏、罗李氏性格圆滑,为人处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念白语言在“白”的方面体现人物的假正经,在“表”的方面又很快戳穿人物的伪装,取得极强的对比,体现了评弹的滑稽幽默本质。同时《医圣》增加了传统评弹没有的大规模群体对话场面,张仲景与叔父张继伦、罗子明等贪官污吏的唇枪舌剑,难民们向张仲景诉苦、怒斥张继伦,七嘴八舌,快言快语,十分热闹,但是每个角色又不需全部在场,而是由少量的演员先后饰演,如第四场女演员饰演罗李氏与张喜,男演员饰演贪官吴立坤、曹鲁和欧阳燚,围绕着主角张仲景展开一场激烈的忠奸之争,演员们秉承评弹表演的本体不变,借鉴戏剧的表演方法,随时跳入不同的角色演出不同的戏份,这是一种以少见多的写意笔法,激发了观众的想象力。

在唱段方面,《医圣》特地创作了主题曲《岁月茫茫赋苍穹》,贯穿序幕和尾声,既是对以张仲景为代表的古代医者的赞誉,又是对当今抗疫医生的歌颂,契合当下文艺思潮。全剧的唱段除了有浓郁的抒情性,还有逻辑严谨的叙事性,第二场张仲景与叔父婶娘用数段唱腔来表达矛盾激化以及矛盾合解,叔父婶娘利欲熏心,高价卖药,以养育之恩要挟张仲景为同谋,张仲景作为晚辈,需要动之以情,做为太守,更需要晓之以理,因此张仲景将身世、良知娓娓道来,触动叔父婶娘心腹事,使他们大为惭愧,改恶向善,也潜移默化对观众起到劝善的作用。在文化价值中继承了传统评弹,在叙事结构上汲取现代戏剧艺术,让演员尽情展现唱腔流派特色的同时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医圣》的导演手法别具一格,在保留大篇幅传统“坐唱”“坐说”“立说”的前提下,导演让角色进行戏剧表演,但是全剧中角色之间的对白,很少有类似话剧或戏曲的面对面交流,大部分是面对观众讲话,与传统评弹叙述场面的表演相统一,戏剧的“第四堵墙”根本不存在。这是导演特殊的创作方法:“借助布莱希特追求的史诗式戏剧的表现,来完成评弹剧的创作。布莱希特提出的‘陌生化’效果,应用在演剧方法上面,主要指演员、角色、观众三者之间应当存在辩证关系,亦即演员高于角色,驾驭角色,表演剧中人物,而不是演员融化在角色之中合而为一。”2布莱希特的主要作品是叙事体戏剧的代表,创作思维体与评弹在很多方面不谋而合,评弹的叙述体与代言体相结合的表演方式与布莱希特的“穿插式结构”相类似,评弹演员与观众的面对面交流与“情感间离”相类似。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评弹剧一下子变成了现代戏剧,而是代表着传统曲艺呈现了出现代品质。

虽然《医圣》的创作思维已与传统评弹大不相同,但是保留了传统菁华,在看似细微自然的创新之中,完成了评弹本体“移步不换形”的转变,成为了依然是“评弹”的评弹剧。不过,评弹剧刚刚起步,并未定型,从长远来看,评弹剧可以激发更多风格的评弹作品诞生。

注释

[1]殷德泉.评弹书戏[J].曲艺,2015(3):30.

[2]评弹剧《医圣》导演吴佳斯口述,笔者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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