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闪耀于炼钢厂中的海(组诗)
2020-11-17巴音博罗
巴音博罗
午夜时分的炼钢厂
午夜时分的炼钢厂,一切都沉寂了
但有一样东西还活着
其他的都睡了,睡得实实在在
像厚重的无边无际的尘土,像梦
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的梦魇
呼噜,呓语,眼皮滞重的昏聩
一切都沉寂了,这午夜时分的厂区
却唯有一样东西活着,韧劲十足的
一样东西!活着,活着,拉动了风和呼吸
拉动大地由此向东倾斜
我不说也许你也会猜到,像路灯
偶尔眨一下眼睛。风推开一扇没关紧的门
窥见某张困顿、迷惑的脸,矿工的脸
和转炉的脸。他们把倦怠的歌谣断断续续
传唱。像马厩中的马
以铁铸的鼻音说话
就这样,黑暗中,总有一样东西独自活着
而钢铁厂的心跳,隐隐有力
那是海与大地的心跳,长河般的脉动
使这人世蒙羞
当岁月以青铜面容装扮历史
当历史由纸本回归那炽热铁水……
那闪耀于炼钢厂中的海
那闪耀于炼钢厂中的海,也闪耀于
我们身上。我们骨盆的钟在敲响
我们火焰的舌头在吹奏,我们召集死亡
我们指认黑暗,我们也把子宫中的灯盏
一一点亮
我们是以红彤彤的钢水的喧腾来指引风的
而风来自青铜草原,来自海和海的远帆
那闪耀于炼钢厂中的海也闪耀于
年代的钟表盘上,狂妄的人打掉太阳
打开夜的酒瓶,我们啜饮那血
铁流的热血淹没大雁和鹰鹫的族群
土地平躺着母亲,丰收使母亲更荒凉
我什么也不想。我在每一块矿石下翻找
那泪珠,我也把啼哭的婴儿挂上月亮的臂弯
熔化的铁水会带着我向远方流淌
我像天空一样高高地隆起,如同空虚
如同铁,那纹丝不动的另一种黑暗
那闪耀于炼钢厂中的海,也闪耀于
我们古老的灵魂,闪耀于岩层深处
那矿脉的律动。我们能捣毁花岗岩的心脏
能吗?新鲜的风正擦亮今夜的星星……
钢厂的玻璃总是被人打破
黄昏的天边,诸神的手总是沾满鲜血
钢厂的电线杆上,一群生锈的麻雀仍在争吵
邻居的后院里,咯嗒嗒的母鸡正在下蛋
街边的肉铺旁,苍蝇忙于对一只懒狗表达抗议
而我是那蚂蚁,正把厂区的道路一遍遍测量……
这世界止于一个念头、一块抹布和一沓用过
的安全套
如果你能在一只叮当响的空饭盒里展开想象
我就能令在炉膛中奔跑的孩子,自窗口飞出
我就能让这恰好一百年的冶炼停下来,让火
熄灭
使黑暗大面积降临,我就能带领你们
沿着钢铁厂那条被一代人的脚掌
反复践踏的街道,回到遍地横陈的旧钢材中间!
铁青色的海
铁青色的海,铁青色的高原
不是病入膏肓者他绝对不敢进来
在到处都是呼救的遇难者周围
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大放异彩
而灶炉里的火仍然在大声疾呼并奔跑
火造就了穷人、帝王,也造就了强盗
古老的土地浓缩成一块石头。石头饥饿
僧侣起火,火自己把自己灼伤
人要讲出非人的故事,讲到铁
和命运中最大的失败
我要把太阳挂在钢铁厂的墙壁上
我对这世界一无所知,只能把語言献给天空
而铁站起来,支撑住摇摇欲坠的理想
铁水向四面八方的低凹处行进
铁青色的波涛,是盲者才能看见的
最美的容颜
铁青色的高原,成为这世上最伟大的深渊!
在钢铁厂面前读一本书
在钢铁厂面前读一本书
我一半的身体已然被掏空
我承认那本书的名字与这庞然大物有关
与一代人的奋斗和理想有关
但书中的情节早已被我忘掉
我只想与那个美丽又病态的女主角藕断丝连
十月的马儿驮来黄金
秋风却卸下一地枯枝败叶
年轻时我曾想用一张纸包裹住钢铁厂
现在,我不得不用夜色
我不得不放弃月亮的骨头,星粒的玻璃碴
我不得不沿着血管一路狂奔
以余生喂养心头的另一只野兽!
→ 巴音博罗 满族,自上世纪90年代起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万字。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以及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