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一片苍茫(组诗)
2020-11-17◎姜桦
◎姜 桦
[春夜帖]
记住一个人的一生
在一块石头上刻上他的名字
留住一个春夜,你
只要轻轻一声:嘘——
四月,麦地远处,一列
隆隆驶过的绿皮火车
一个字词,教会我
如何支撑起一首诗
用了大半辈子光阴
学会干净而热烈地活着
在人间,我有比天空更高的梦想
比瓦砾更破碎的命运——
[雪]
火焰和血顺着黑暗流淌
胡桃木的桌子上断刀跌落
一丛白发,说着我的前半生
雪,这北方的事物,我已多年没见过它
有关雪的诗句确实太多了,寂静的冬夜
我写下的只有白发,余生
大地紧迫,一片苍茫
[辩解]
我在去年春天寄出的鸡毛信
直到今年的秋天还没有抵达
我在少年时淌下的满脸泪水
一直到今天还没能完全收回
我在七月做过一场白日梦——
秋天,树枝摇晃,落叶缤纷
前世我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话
即使忘记,风也会帮我记住
直到此刻,直到你的声音传来
天上的星星,正在不停地辩解
[指证]
一粒乳白的药丸突然停住
指证一场突如其来的悲伤
一粒药丸,它破碎的光芒
类似一撮随风泼洒的烟灰
一间巨大而空旷的病房
床头的卡片插得一丝不苟
医嘱潦草,简短,假象
正好点到一个人的死穴
我经历的这些年,阳光
从来只给我一半的光影
黑暗的一面,用来回忆
明亮的一面,留着惊悚
[夜路]
常常想起几十年前,走夜路
老家村庄后面那一片茅草地
独自一人,踩着一片白月光
我的祖父祖母,都埋在那里
一颗颗露水在脚趾上跳来跳去
背后,蝈蝈的叫声紧追着我
回头看见那些青草矮进秋风
天空云彩互换位置,那场景
让我,忍不住,背转过身来
[目击者]
月亮,一只朴素的大虫子
星星,密布天空的小神仙
一粒嫩芽长成的种子
一条小河流成的大海
胸中的石头闪闪发光
生活,一面湖泊,可能
在某个夜晚露出河床和湖底
但它不交出一颗多余的石子
不要责备,我的
诗歌从不缺少苦难,你不察觉
仅仅因为你缺少一颗受过伤的心
[拒绝]
习惯拒绝的人,内心
往往最需要某种安慰
比如在犁木街,省略掉
那些石板小路亭台楼阁曲水流觞
避开三两只夏虫和月亮的高声唱和
我却无法躲开一棵高大的钻天榆
隔着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树荫
一只半青的石榴滚落到树下
它并不是为了拒绝成熟
只为能代替星星上的露珠
向我传递清脆干净的笑声
[时间给我们留下过什么]
时间给我们留下过什么?
清晨的蝉鸣、黑夜的闪电
午后,一记雷霆的不朽回声?
初开的蓓蕾向蝴蝶学会了亲吻
侧身而过的女子手持点火的蒲棒
塔尖飞起的鸽子,有一只来自唐朝
天空中的水母、端坐古塔的海妖
波浪在半夜的礁石上练习唱歌
爱,从来都不依靠经验和回忆
头枕溪水,在夜幕上画出星星
凌晨三点,一天中最困倦的时候
我坐在灯下,把睡眠,让给了你
[草原上的云]
草原上的云彩并无深意
它只是移走了大地上的阴影
有时候,云长出了翅膀
扑棱一下,滑向更低的云层
遍地黄羊,一匹小马驹用一个
响鼻,将一大片草原带到了别处
雨,总是在深夜落下来
灯光下,我期待被一个人叫醒
从黑暗中抽回来的手
放到哪里都不合时宜
[滩涂地:河流之死]
每走一步都是在赴死
而它的梦无疑是活着的
有时沉默,有时,歌唱
从不追问歌声去了哪里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结尾
就像每个人都会遭遇死亡
在老年,中年,也在青年!
而一条河只能够死在这里
在抬头就能看见太阳的地方
在低头就能看见月亮的地方
在搁下头就能睡觉的地方
故乡的土,都比别的地方高一些
挟带黄金拌着鲜血的泥土
接近大海,它反而不走了
用波浪和月光将头轻轻垫高
仅仅是希望能够用那些鸟叫
将大海的波浪,通过一场梦
向千里万里之外一点一点运回
[木刻光阴]
每天,习惯于一个人坐在这里
看着潮湿的光线从手背上走过
或明或暗的光线里,你在沏茶
计算一天的时光可以分成几小杯
每一杯的颜色大致相似
每一次的流淌声音不同
学会在雨声里加酒、浅霜中加雪
除了摇动,纷乱的花影不会言说
留一道木门。逆光的折扇,打开,即合上
杯底的人影,出现,又消失
[创作谈]
初冬时节的天黑得有些早,刚过下午四点,原本明亮的天色就渐渐发暗。独坐苍茫,看着窗外的树叶在枝头舞蹈,阳光从它们的正面翻转到背面,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头顶的星光将把路边的落叶和落叶上的诗句照亮。
对于我来说,滩涂,大地,故乡,爱情,诗歌就是我的生命简史。独坐苍茫,借着那最后的光亮对时间和记忆进行翻检,我能不能这样来形容:中年的写作,就是给渐渐老去的自己写信。记得最初接触“苍茫”这个词,语文老师曾经用“旷远迷茫”来解释。这里面有两层含义:一是“广阔无边”,二是“模糊不清”。也就是说,此刻,独坐苍茫,我有一半是坐在了这种“渐渐到来的黑暗”里。除此以外,“苍茫”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匆忙。就像疾速转动的车轮,就像一条大河的猝然而去,写诗,从生命里倾倒出泉水,将眼神放进去,把鲜花和爱放进去,诗歌就是对于“存在”的挽留和打捞,无论远近,无论短长,关键,是这种“存在”里必须有火有酒,有爱有恨,有最后一滴骑士的血。中年以前,我的诗歌更多来自清晨和上午,而如今,我更习惯于午后的写作。独坐苍茫,沉思使一颗心下潜。我在苍茫中审视自己,审视这些苍茫之诗,用一粒粒文字将暮色带进即将来临的黑夜。让生命在一首诗中“存在”,我们可以做得更像一个诗人。
多年的写作,留下的都将称为“余生”。我在黄昏时分写下的这些诗歌,终将像一颗颗星星,照耀这苍茫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