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川 美

1

在大地上挖个坑

铁锹踩下去，泥土掘出来

大地是不会疼的吧

就算你挖出个墓穴，也不会疼

不然的话，随便造一座墓园

不知道该打多少麻药

更不知拿什么充当麻药呢

地球不识疼滋味

概因地球巨大

哪里受伤都“离心大老远的”

即使地震、海啸、火山喷发

即使，澳洲丛林大火烧了数月

叙利亚战火烧了八年

2

相对于地球的巨大

蚂蚁算是巨小的，小到心脏可忽略不计

疼，自然也忽略不计了

总记得邻家的小孩儿

用缝衣针戳中一只蚂蚁

举着针尖儿上挣扎的玩物自言自语：

蚂蚁不哭，蚂蚁不哭……

真的噢，蚂蚁何时哭过呢？

鸡不哭，鸭不哭

鱼不哭，虾不哭

受不了疼，哭哭啼啼的是人类

好像人是多不禁疼的动物！

如果没有疼痛这古老的遗传基因

人，不知还能做出怎样惊人的壮举！

3

某日去医院拔一颗坏牙

牙床上留下黄豆大的小坑

麻药过后，小坑里积满深不可测的疼

腮部肿胀、灼热，疑似有个活火山

捂着，捧着，全不管用

夜里睡不着，吃了一片止疼药

又吃一片，还疼，疼得天都亮了

4

春天。一个刮风的日子

大人下地干活，我在家看家，看弟弟

还要看管菜园里刚发芽的小葱

不让饥饿的麻雀偷吃

我去园里赶麻雀，被五齿耙绊了一跤

耙齿扎进小腿，豁开皮肉

我用沙土止血，用破布包扎

像战士一样守护阵地

——那年，我七岁

如今，有薄亮的月牙形疤痕为证

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疼

“好了伤疤忘了疼”是真理

不信，好好的，你疼一个满头大汗试试

5

黄老师批评胡小冬：

“你害不害臊，扎个刺儿就哭哭啼啼，

人家江姐手指头被敌人钉竹签子都没喊疼”

胡小冬立刻止住眼泪

后来，不管谁哪儿破了、流血了，泪眼兜不住

都有同学替黄老师说“你害不害臊……”

黄老师的另一句名言是：“信仰就是云南白药。

在你的心里种植信仰吧！”

6

疼也是刷存在感

一个人，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都有疼的权利和荣耀。所以

有人开玩笑说：“腰疼才想起来还有腰”

有的疼卑微，一点关爱就够了

有的疼矫情，能缠你一辈子

最高贵的疼是那种要命的疼

死亡的勋章才配得上最高奖赏

7

神医啊，您问我的头疼是怎样的疼吗

三十年前，它是一粒疼的种子

光滑扁平乌黑，像苹果籽

三十年前的疼是苹果籽发芽的疼呀

后来，它长成一棵苹果树

枝丫不断向天空伸展

根须不断向大地深扎

后来的疼就是一棵苹果树胀裂脑壳的疼呀

再后来，它开花受粉结果

一棵没经过嫁接的野树

结出的果子又酸又涩

再后来的疼就是一树野苹果的疼呀

如今，这棵苹果树跟我一样老态

树皮皲裂，树结肿大

只有那不嫌丑的老鸹在上面筑巢

如今的疼就是一只老鸹窝样的疼呀

神医啊，求您帮我端掉这只老鸹窝吧

我已不敢想象那玄鸟生蛋、孵化

一群小黄嘴儿鹐破蛋壳

该是怎样的疼呢，一下，一下，一下下……

8

常听上年纪的人说：

“死不可怕，谁还不死呢？

只要别遭罪就行”

——遭罪，即是各种疼

疼，是去往天堂的通行证

平常人走平常路线

少数无疾而终者有“修来的福”

享受贵宾待遇，走绿色通道

9

人和人会有相同的痛感吗？

我怀疑

有一次，我向医生口述头痛的症状

我说，“像燃放烟花一样”

他一点惊奇的意思都没有

我又说，“像一朵巨大的迫切盛开的牡丹”

他也没有表现出喜悦

只是如实地把我的话记录在病历本上

10

人怕疼，而精于制造疼

野蛮的刑罚，是对疼的极致追求

原始的刑具，是制造疼的古老技艺

小时候做过最残忍的事

是跟弟弟把捉到的青蛙摔晕，拦腰压在木棍下

两脚踩住木棍两端，两手用力薅下后腿

剥去滑溜溜的带花纹的裤子

上半截身子喂鸭子

粉红鲜嫩的大腿串在铁钎上烧烤

饥馑年月里的小野人

制造着酷刑和灾难

如今，当我说头疼

脑袋里就翻腾着

那么多、那么多青蛙的疼

11

世上有疼无穷尽

疼，像星星一样恒常

像野草一样茂盛

像风一样吹拂东西南北

像毫秒一样急速奔赴

所以，当我殷勤地向你道晚安

也是在祈求

一切的疼

错过你，绕过你，饶了你！

12

在我破碎的经验里

可敬畏的地方

一是医院

二是教堂

三是墓地

排在第三位的其实排第一

医不好的肉体

医不好的灵魂

都能在此治愈

13

约玛随家人挤上巴士

逃难的巴士，跑不赢空袭的炸弹

碎玻璃，血，哭喊，祈祷

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能看见了

他的脸蛋儿毁了，眼睛瞎了

小小的约玛，小小的叙利亚男人

他的疼始于三岁

柔嫩的颧骨不时地流血

冒出一粒玻璃屑

约玛懒得哭了

他笑着摸他看不见的稀奇世界

约玛约玛，五岁了

14

路过本市最大最权威的一家医院

感觉那地方是个不可见的大水坑

（当然，说池塘要美好一些）

疼痛的细流裹着血水眼泪悲苦呻吟哀叹的泥沙

和烂树叶一样的钞票

沿着不可见的河道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

成为这座城市疼痛的深水区

有人游上来，得到健康

有人沉下去，得到解脱

更多的人爬上岸

拎着水淋淋的疼痛，原路返回

15

有一种疼，不流血，也没病灶

号脉，B 超、CT、磁共振，全无迹象

但就是有不可名状的疼卸不下来

仿佛天地间的疼全都汇聚而来

凝结于心，又发散四外

“感时花溅泪”的疼

“恨别鸟惊心”的疼

谓之心疼，俗称伤心

一种常见病，然无药可医

时间和遗忘是两样管用的止痛帖

不能去根儿

遇阴天下雨，易旧病复发

16

疼从哪里来

医学书籍里面

有关于细胞和神经的科学解释

很想验证一下

可眼下好好的身体

实不忍给医学割一道口子

[创作谈]

疼痛是一棵要求开花的树。种子是前世就埋好的，在身体里发芽，扎根，长成一棵树的样子，比如一棵带刺儿的沙枣树。在温暖的阳光下，你到处搬运这一棵树，感觉它的每个小枝、每片嫩叶那么鲜润，你愿意为它哼一首好听的歌——

“在莎莉花园深处，吾爱与我相逢。她穿过莎莉花园，以雪白的小脚。她嘱咐我要爱得轻松，当新叶在枝丫萌生……”

春天。我的小树突然掀起风暴，树干倾斜，树枝和树叶都朝一面飞扬起来，彼此抽打，发出闪电的尖叫。

在剧烈的疼痛中，我搂住小腹，面色苍白。

父亲赶着马车去邻村接大夫二姥爷了。母亲洗干净手，给供奉的狐仙敬香。姐和大弟围在旁边，表情肃穆。屋内静极，只有苍蝇无聊地飞来飞去。小弟用刚弹完玻璃球的脏手碰我紧闭的眼皮，怯怯地问：“她死了吗？”小弟的背上挨了母亲一巴掌。

不久，马车载着二姥爷回来了。随后，是房门打开的声音。

母亲说，快叫二姥爷给看看。

一家人屏息静气，看二姥爷把脉。左腕。右腕。

二姥爷问：“姑娘几岁？”

母亲忙答：“十四。”

二姥爷说：“姑娘寒气盛，寒凝血滞，腹痛是行经前兆。按我的方子，肉桂末10 克、茱萸末20 克，茴香末20 克，用白酒调成糊，加热敷脐，每晚一次，连用三天，血瘀化开就没事了。”

这是我最初体验的疼痛，沙枣树一样的疼痛。之后，不断嫁接出各种品种。

活着，痛着；痛着，证明活着——如果有一天，没有了这种种的痛，那一定是存在的物质形式发生了改变——因为，轻风是不会痛的，浮云是不会痛的，尘土和流水也不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