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草木记
2020-11-17闫文盛太原
文 闫文盛(太原)
形式的没落
右脚腕处的疼痛是突然降临的,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地,我感觉到了某种身心内部的不平衡。在构成我们生活的各种形式中,一种我从未意识到的事物已经在深度介入。这是某种肢体的幻象还是象征着我的来日?我很难解释清楚。但是,某种源于恐惧和不屑的戾气已经散去了,我似乎可以平和地接受来自人生的各种可能。只是近于各种可能,但并无确切结论,这使我在反复地回味着造物之功及其破坏之能。在我写下这句话的瞬间,来自右脚腕处的疼痛得到了缓解,我试着站起来走了几步,旧的秩序得以恢复了,新的平衡开始建立。
但是我们活着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大音本就希声。在人生反复来去的各种疼痛中,形体的感觉并不始终处于首位,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所能交织感受的事物也越来越多了。语言的表达看似接近了某种真相,但实质上不然。我们在无限的反复中,想起了爱情和某种玄虚。在往日,爱情曾使我们恐惧,它曾经大过一切疼痛和恐惧的总和,但是,作为人生无意义的一种形式,那纷乱的指向已经确定下来,我们也再不会卑躬屈膝于某种“想起”。这最终的所指导致了我们感觉的死亡和新的理想的生殖,我甚至庆幸我已经可以获得人生这种残缺的形式。
但是写下这些又有何用?写下本身,也在一次次地拆借和破坏我们的理想。在文学的原野,灌木生长,万花齐绽,我们何曾不得悲观。在无数象征着我们活着的事实中,只有空洞笼罩的那些空间里尚且活跃着万物。而在形之上,实物充斥了也堵塞了我们的离开之路。在那些曲高和寡的个体看来,文学更以其无用性加速了我们的破败。我已经有很长日子不去写诗了,这种不写诗的日子也曾经是一种寓言化的象征。这和我已经有很长日子不去远行,我已经有很长日子不联络人群是类似的。在如同万物一般的寂静中,那些过马路的人也都是诗人,他们拆毁了路边的旧居,在壕沟里填充着旧日的尸体。他们踩着无数呼吸过人间气息的灵魂过河,他们的眼神和我们看到的树木的眼神是类似的。在无数的瞬间,我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浩荡绵延的时间,但我的看到如此短促,我未与任何人取得沟通。他们也都在等候与某事物的相逢,但是人生的间隔太长,他们已经用尽了一生,却并无任何所得。
诗性的表面
没有一种理解可以完全替代其他的理解,没有一种激情足可以覆盖所有的激情。但是,在某种人生的惯性中,观察异于行动,描述嫌弃幻觉,形象止于有无,我们几乎不可能认同那些将我们的推演视之为无效的劝诫。我们需要直击人心的寓言给自己壮胆,在无数不在场的时刻,那些残缺的歌经由我们未曾见证的事物一次次地唱出,我们在此后聆听到一种回声,而欲念的醇厚便蕴含在时间的渐变之中。诗歌也常常成了一种妄想,它在我们不写的时刻也会做出某种指认。我们的心中荡漾着,回旋着那些观察,叙述,描摹和构造之物。这看似厚实的一生其实与我们的警惕无涉。我们居留之地过于静谧,而世界却常处于一种喧嚣的表面。所以,在尖锐的刺疼和暮晚的光线中,我们常被惊悚捆缚而写不出诗来。诗歌仅仅是一种追溯的产物?它朝出晚寐,布满了我们命运的褶皱,花束,或许还有某种高大的殊荣。但事实上,在某种书写之境中,这一切统统都是无效的。与欣赏者冷酷表面下内心的款曲相比,诗歌或许还有着本质的坚硬。所以,我们无须牢记任何已经获得看法的事物。我们应该不只是看法本身,在我们的内在惊动之中,深藏着诗歌不经由万人道出的那些玄机。我们不被书写,因此,也根本无须理解。
沧桑草木记
一入冬日,北方便无草木。
星河之下,大地上方,仍在蓬勃生长的皆非草木。那枯瘦的星河,长天与落日,皆非草木。
我们人类,皆非草木。
那蓬勃生长的声浪日夜喧嚣,并非草木,但我们所思孤高,却活得卑微。那最突出的部分,也在逐步隐没,爱与冲动都被戒除,万物萧条。
北方进入浓重的乡愁。
我喜欢的艳丽色泽已然远离,那最活泼的绿色,此刻如入梦之国。我只是一个大自然的观察者,从未培植。这满目沧桑的北方,是非植物的土地。冬日,这里草木皆被屏除。
我觉得烦闷。在灰突突的地面上行走,那奇异的落日不会发生。这是何尝枯寂的生活,然而我们的岁月太长了,它已经被无限地分割。
冬日。
我只喜皑皑白雪的冬日。
这里不落雪、无草木的日子太长了。
在无限之中,我沉浸于思索与道白的日子太长了。
那些最神圣的道德无关草木,人间庄严秩序无关草木,啊,我从不否认我已经走到了一个蹊跷之地。那最值得质疑的草木只在片刻间存活。在火焰的辉光之中,燃烧即为永生。
如果是暗夜星辰,它日日重现于镜中。
在我的幼年,那最寒冷的事物如此巨大,无情。
在我的幼年,我何曾离开过诞下我的土地。后来,我的年岁稍长,在祖国的北方,我何曾真正洞悉我所寄住的小小村落。
古今多少人事皆非草木。
那地底下,是我们的骨头,血液和灵肉。我用尽我的一生,来抵达这灰色、深沉的部分。
我用尽我的一生,来融入草木和虚无。
这北方的泥土,踏实而坚固。我用尽我的一生,来求取那最值得滋润的部分。所有的荒芜在此刻尚未真正发生,我在这一生中的无数片刻,已经看尽了北方草木。
它们的繁盛与荣枯。
那灰白之峥嵘,永无尽头。
我总在冬日里,期待着草木复生。
我喜欢万物葱茏……
草木之盛,当永无尽头。
我憎恶这无尽的离愁。
在草木气息皆被消除的北方冬日,阳光和水分充足,但气温低落,我总在期盼着那热烈的节候。我喜欢春日里那欣欣向荣。
我无法久居北方冬日。
但这么多年,我已见过了冰雪,我做了失踪的旅人。
在季节的更替中,我见过了冰雪,夏日里草木扶疏,我在穷尽心力想读懂这人间生活。
那北方草木,它便是我的孤傲之国。
我于此外在的荒芜与内心之躁动中过活,那数盆草木缤纷,我只是人间旅人。
在看客般的忧愁中,我已经无限地泯灭,复生。
我只是草木,便是在无数时刻,万物实无区分。
便只是在此刻,骄阳正好。
我们皆为人间草木。
隔壁的手
时间破碎。被封冻在冰面上。但是,寒冷的冬季已经过去太久了。我的童年,迷路的小巷。树影下的寒风,已经过去太久了。我居然整整活了两个世纪。那一年已经过去太久了,星辰悬挂的高空,那些流动着记忆的寒风,我现在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遥不可及的事物。它们过去太久了。像死去的星星落到了田野。我们过去太久了。如果寒风浓烈,我待在屋内,看着隔壁邻人的屋脊。它们失踪太久了。我不见太久了。时间,时间,时间啊……总之,太久了。我的死亡与命运,复活与寓言的星辰都让我毛骨悚然。那些冰面之上,多少人已经路过了原野,他们奔赴我们看不到的远处,一路留下悬疑,忧伤和恐慌。粮食和背部的星辰撒在地上。记忆和好好先生撒在地上。雨水和泥土沉睡,合欢,撒在地上。胳膊,黑暗的屋檐,夜路行军和必然之夜。总之,时间太久了。我只是叹息,但无法描绘。隔壁的手,那些被遮蔽的事物。我的书卷和寂静的天穹,我时刻都想看到的那些事物。我的失踪之夜和无比迷恋。那些树木和萌芽,我们的无法追溯的一生。总之,是隔壁的手使我回头,观看那黑暗中的,被遮蔽中的,我如醉如痴地找寻了许多年的枝头风。我觉得惊怖,如同无人的午夜大街,那些小心翼翼地行走和迷恋,跌跌撞撞的命运……总之,是时间太久了。在我们制造的故事的连环中,我谨慎,虚伪得像红色供热的星辰。此夜高旷,我看不到一丝云层。它们本是我的懵懂之夜,我在突然梦醒中感觉到了光阴疏松,它们是没落的腐朽的骨头。我十指握紧,抓住了我的稀稀拉拉的暗夜。我觉得我的灵感和意念,已大不如从前。
高新区
多年以来,高新区都是作为一个被遗忘的幻觉而存在的,这使我们在获得关于往事的回忆之前,先行获得了关于忘却的理解。
妈妈,我已经十多年不前往那些起居地了,虽然我在那里度过了很久,在我目睹少数人翻越铁栏杆的早晨,我已经不在那里居住了,这使我在后来模糊不清的岁月里加倍地停留在一个起点上。我在那里居住了很久,我觉得那里就像故土。
但是,已经有多少年,我的写作不会再涉及高新区,我觉得时间像被我暗自抽空的夜晚,我没有任何办法将那些空荡荡的部分填充起来。对我来说,高新区只是作为一个最初收留了我的区域而存在的,在我的忘却和纪念之间,那里或许也不必是我的起点。
在悬崖上,荆棘地,楼宇之间,我终于看到了它们。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旁边的棚户区尚未拆除,我的友人们年纪尚轻,我冒着烈日来到了彼处。
那时我刚刚开始另一种人生,我冒着烈日奔波。至于那些荒芜的杂草,它们已经繁盛茂密地生长起来。在空荡荡的地面上,我们的人生展开了,那些幻景如何,我却完全不记得了。
在任何一种可能性之中,我只是选择了这最不值得谈论的一种。那时早晨的阳光也是明媚的,当浓烈的正午到来,时间就像停滞了一般,我慢慢地看到了多少人事更迭。至于爱情和虚无,它们也并非是最神奇和难以书写的部分。
我有很多次返回故地的经历,或许,我还曾经返回到我的前生。我沿着尘土飞扬的乡村马路往前飞奔,我看着那些树木和同几百年前没有什么不同的杂草,我觉得幻觉仍在一点一点地将我笼罩。我待下来了,似乎逗留了太多时分。
天空中烟云飞奔,沿着尘土飞扬的低空下的乡村马路,我们在一直加速。我阅读他们作为祭词的著作,我看着那些柳树和梧桐树,我看不到任何一个熟人。在我曾经居息的最初的区域,奇怪的是,我已经看不到任何一个熟人了。
我难以辨别的是我的恐惧和忘却。它们异常零乱,毫无头绪可言。至于那些个体性的事件,它们都站在我们毕生都将追溯的起点上,纯明,静谧,几乎像是我们内在的核心。
妈妈,我已经很久不会去想象我们的来路了。我从未调查过你的身世之秘,但我坚定地离开了那里,我离开了你。这么多年了,每当我感到寂静的时候,我总会看得那种空荡荡的幻觉就在前方,它们在袭击和裹挟着我。我在裹挟着我。
那些书卷在裹挟着我。我清除了无数,但那些剩余的书卷仍在不断增多,就像记忆和灰尘,我已经不断地清除过了,但它们仍在不断地增多,它们仍在不断地裹挟着我。在任何早晨,我都有一种迷路的幻觉。在我觉得连寂静都会令我感到恐惧的早晨,我的头脑乱极了。
那些乱纷纷的道路交叉在一个斜面上,那些寓言般的叙述交叉在一个点上,那些肉体交叉在一些梦境里,那些旅途交叉在不同的记忆中,那些居所,交叉在不同的文体中,我看着透明之顶点的物体,我觉得它们都是高新区,那些烈日下的幻景。
我觉得它们都是我,梦境都是,道路和南方是,北方的枯枝也是,停车场和那个穿红衣的女人是。我觉得我这些年未曾经历的生活是。他人皆是。我们大同如一,宛若浮尘。
我们奔波在上下班的途中,双层巴士经过了我脚底的道路。我看着那些越野赛事中耸动着肩头跑过的人群,我知道他们都在沿着我的目光奔向未知的命运。我突然觉得无可追溯,我们一直如在梦中。那些幻觉就像烈日下的光线,它们照耀着我们奔向前去。
我无可书写,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厌倦了那些叙事,流年,噪音和无可告慰的寂静。我只是在秘密地想象着万千人众。我看着他们由生到死,我看着他们,我没有发声。我看着我,我只好缄默。我觉得缄默是对的,因为天空中除了电闪雷鸣之外,也都是缄默的。
三个窗子
我们都长着一副庸人的样子,可我们为什么会去追求那惊人的不朽?
我们的窗子三面靠墙,那围拢它的花木已经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当我们在思想的时候,那罪恶的诸神正游荡于我们的视野之外的空中。我们觉得那些高耸的事物,晚风和暮色都不足以奠定我们未来的一生。这荒诞的警觉总是使我们无法平静地入睡。我曾经想过那种唯一的拘谨的诗意,但我们的意志都不坚定。我只是曾经想过,但我们都长着一副庸人的面目。在没有呼应的一生中,我们是不朽者临终时的证人。
那晚风和暮色都不足以笼罩我们的一生。
这些慎重的,张皇的人啊。
我选择了三个住处,那各种来风都懵懂地望着我们。在入夜之后的精警和静寂之中,我看着院子里的树木开始复苏。但是时间败落了。我在黑暗中反复出没。这里只是我们幼小时看不到的宇宙。当然,作为我们寄居者的生活就是这样展开的。那些窗子后面,住着我们的卑微思想。我们不是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到达的,但我们与那些久候不至的人没有缘分。我们只是在百无聊赖中喜欢过,但现在也开始憎恶这样的暮色了。我们都长着一副庸人的样子,但我们为什么也会落寞啊。我预计过那些磅礴而过的河,我也希望自己能够一一走过。在我们有限的下半生中,还有什么人不是我们可以平明目睹的呢。
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但这不是根本的症结。我们的窗子后面,隐形的成分太重了。
如果只有阳光照耀,那太多的角落就将被我们完全忽视。我不甘心地扯出了另外的光线。我想象过无数时间:那些静如沙湖的部分,那些静如玄荒的部分,那些静如岳之阳的部分,那些静如黑暗领袖的部分,那些指导者和被激发者。他们不完全是我们的生活。
我们的所有率性都不彻底。在三个窗子所组合而成的新时空中,我只是颠沛流离地度过了这些岁月。为了各种原因在做着某种挣扎的生活事实上更多出于我们的暗自逼迫。我觉得真是毫无自我发现的可能,我觉得真是毫无自我认同的可能。
我们走过了多少路途啊,在河流的两岸,我们毫不费力地走过;牧羊人就是我们流浪毕生的祖父。有时候我觉得这些言辞太过,那些纷乱的色泽截断了我们通往故乡之路。有时候我却觉得我们太庸俗了。在静悄悄的原野的上空,我看到了那些白色的事物。白云,白棉花,白色浮尘和水流。我有时会加倍地想念这种生活。
那么好了,我只是在想念这种生活。那些悬浮窗和我们的梦境是相似的。
有时是在夜间,我们的心在荒野,无法安睡,有时却是在白昼,我如何不知我们的梦境中错杂而入的那些灰尘。但我相信这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在无数时间中,我们唯一无法建立的就是关于自己的部分。因为天地开合,我们如何可以始终关门闭户呢。我们终归看到了我们所没有设想过的事物,它们是尖锐的,方圆的,爆裂的,妥协的,洁净的,脏乱的。
它们始终是洁净的。
这和我们梦与醒之间的感觉相似,这和我们生与死之间的感觉相似。有时我们是在光线无法射入的远空相遇的,那些木头人和虚无,就是我们最为澄明和短暂的面孔。
可能的文体
我想象应该有一种我们或可抵达的文体,它具备明月般的皎洁,诗歌般的饱满情意和热烈率性,它具有时间的缓慢沉郁和散文的日常,甚而,它能够捕捉造物主的用词和他混沌磅礴的内心,它完全没有路径却四处留出曲折的隙缝,当然,我们是在讲故事者顿挫抑扬的声调中听到了这种风声,受到远方空旷澄静的诱惑而抵达的,在对话和歌咏中而抵达的,在无尽论述和滋生最微小的生命的细胞裂变中而抵达的,我们在此过程中收获了一切感知,就像微风飘荡在夜晚和日暮,我们在此过程中收获了最准确而柔韧的那种感知,就像微风没有荡动纤尘,我们收获的时刻,应该是万物飘散的时刻,当然也可能便是我们诞生的时刻。
作为写作者,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便是造物主所拥有的,所以我们应该拥有那些像明月般皎洁的词,我们应该拥有造物主的耐心和他遍察宇宙时所拥有的空荡荡的视野,我们应该拥有对自己脏腑纹理的透视功能,所以我们应该拥有细碎而宁静地蹲伏在逝水边遍览河流的蚂蚁一般的空荡荡视野,有时我们觉得这一切已经不必再追求了,因为我们同时便是造物主和蚂蚁,我们拥有空荡荡的内心和细碎的,洁净的,柔软的内心,我们的内心便是造物主和蚂蚁的内心。
不错啊,写作者的时光是柔软而短暂的,我们的生命也是柔软而短暂的,在一代一代的衔接和传递中,我们发明了声音,歌调和文字,我们看到了透明物质和暗物质,我们听到了风声雨声会伤心落泪的时刻也便是时间诞生的时刻,我们极度饥饿和困倦的时刻,我们的死和把生命交付出去的时刻,也便是一种古老的诗意诞生的时刻,所以,作为一种与天地同喻的事物,我们的内心拥有堪比穹庐的空荡荡诗意,作为一种创造者,我们与上帝是同喻的,在一些微小事物诞生的时刻,我们的奇异的感觉可以分外突出,我们便是那些微小事物,作为一种创造者,我们同时分身为无限,那些可能的时间,便是被我们所采用的时间。
在我的想象中,那种可疑的思虑时刻都在解救我们,那些用来状物或摹神的词语只是雕琢的光,那些具体的界限也不是上帝最初使用的语言,那些明月般皎洁和阳光般浓烈的时刻都出于同源,所以我们拥有忘却后的空荡荡时间,在那荒芜的起点,我们同时目睹万物生成,日月辉映,我们没有任何之心,没有一切之心,只是到了后来,当人群聚集的时候,我们才开始有了混乱和麻木的记忆,我们对人世怜悯的所有抒情曲都在后来写成,我们的所有梦幻都是星辰和空虚事物的反光,所以我们本来没有书写什么和划分什么,我们本来没有写作,我们的所有努力,都是基于努力清除我们记忆中的混乱之痕而做出的,所以我们没有诞生,我们只是在想象中完成,并且以谵妄之心凝固并最终拆散了这样的旅程。
我们与自己互为知音和敌人
我们有时是自己的旷世知音,有时却是自己的敌人,但要明白并承认这个过程,我们得交出自己的全部灵魂。
我是在与友人的聊天中想起这一点的,当时觉得应该记录下来,但我的念头并不完整。我觉得为了理解这些事物,我所付出的时间和觉悟都太多了。
我也许真正想的是,我应该对全世界都保有那种直接的嫉妒和怨言。我也许应该明白我们之所以常常悲从中来,是因为我们所面临的残缺和终极的思念都太多了。
我们很难残酷无情地挖掘,包容,吞噬自己的灵魂,我们留给自己无限的退路与宽容。但这是错的,从理解力的角度对我们的所在做出预测和更改,这是错的,我们不会承认自己的虚妄和性情的谬误。
我们不会承认,所以找不到任何可以真诚地面对我们的事物,人群。那些美丽的面容也是错的,如果只有宽恕过众神的草木存在,连上帝的诵读都是错的。他派遣了最优美的匠师来引领我们。
但我们不会说出我们与自己的内在反复地斗争的由来,我们不会说出为我们指路的僧人,我们不会说出那人间的万千意象是错的。在无数浅表的土层中,埋葬了我们急匆匆走过的那些时辰。
我们像蝼蚁一般行于世,为什么会有觉知呢。我们只是自己的知音和敌人,在这两者之间,连大风和雨水都是错的,连崩裂和忐忑都是错的。我们立于大地之上,但只要阳光和月色照射,我们就会知道自己的骨头是渺小的,单调的。
我们无法附和我们内心中的全部声响,那些巨大的葱茏之物望着我们。在漫长的解剖中,我们一共挖掘了三万六千棵树,那些叶子落下,成为恢复江河的母乳和泥土。我们无法准确地望着它们葱茏地接近了暗夜,为了表达明日未至的憾恨,我们先行解脱了我们。
我们先行扼杀了我们,我们先行饶恕,并填充了我们。几乎很难理解,我们会舍己而求人,同样,作为灯烛,我们也很难理解那缓慢的内心是几乎不可能发声的。
我们最终只能望着我们怅然的来路,那里有无数事件,可以替代我们后来的时间。但假如我们一生的顶点就是灵魂醒来的寓言,那我们应该知道那些被我们修饰的花冠上还注满了纹饰。我们很难喜爱并做出更多的悲观,但是,在最多的时期,我们没有完成自己本该完成的工作。
现在的问题并不复杂,但我们已经距我们的信念和思考无限远了,我们已经距我们的灵修无限远了。在矛盾重重的世界上,我们如果能屏息静气地度过我们的静谧时刻,那我们也就可以毫无觉知地走进喧哗的人群。忍受着无限的秘密存活于世,这是母亲赐予我们的命运,当然,我们已经利用憎恶改变了我们手掌的图文。在上帝那里,我们其实都是无灵魂的人。
大地上的居处
他们一生都居住在一个村庄里,这使得他们的人生看起来压抑而深沉。
我经常会觉得并非只是他们此在的身体和灵魂居住在那里,在经过那些弯曲道路的时候,我会同时看到他们的前生和来世也都住在那里。
我觉得并非只有他们住在那里,在我飞快地路经那些草木和白云的时候,我会觉得,即便压低了整个天空的白云也住在那里。
大地尽管广阔,但他们只是非常局限地住在那里,像一颗种子一般,这使我感到压抑而悲伤。
这使我想到我们正在发生的生活,不管我们的步履已经涉足多远,但我们终归会回到起点。在遥远的父母居住的村庄,我看见草木和白云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我觉得他们占据的地面太小了。
但事实上,在我盘踞的城市,我所拥有的事物也大体如是,我没有超越父亲和母亲的任何可能。
我并不知道,我没有能力获得更大更为广阔的居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事物流走,带着我不甘心的一生。
在经过那些草木和白云的时候,我为那些压抑而低沉的命运陷入了冥思。
他们长在大树和浓荫的后面,他们长在青色的屋瓦的后面。
时间的流动总是太快了,而我抬头,似乎只是看到了蔚蓝天空。
我看到了蔚蓝天空,这使我的想象发生了另外一种可能。
我想象把整体坚实的大地置于高空,在我们倒悬的思绪里,我把我的想象视作解救我们的命运的最后的背景。
我从这些地面上反复走过,但几乎每一次都面对无数陌生的同类。这使我们的沟通成为一个漫长而艰辛的旅程。
我在想象这些大地上的居处,我想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没有任何思绪。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欢欣和悲苦。没有任何可能。
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来没有居住在我所能想象到的高空中。在我对于飞行的迷恋中,也根本没有任何神秘的事物与我呼应和发生。
但陷身在我日日加重的梦境里,就像陷身在一个古怪的圆弧中。
我只是坐在车中绕过了那些村庄。
看到了那些古老的居处。
想到了我的父母也是终生像棵树木似的被固定下来。
我只是想到了我们所有人,那些“湛蓝深远的天空”。
但我觉得这所有的意义都不充分,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整体性的大地一一涉足。
我们总是活在一种空洞的无所调适的幻觉里,就像看到了那些飘散的白云的丝缕。
这没有意义,对于轻浮之物和沉重之物的捕捉都是没有意义的。
看着那些白云和草木,我们从未如此坚定地“献身于孤独”。
时空所在
在不同的生活场域,我们对时间和空间的理解是不同的。以前,只要不是外出之日,我就觉得,我还是对时间更为敏感,但拘谨于囚室般的岁月,在无形的顾盼之中,这似乎也并不足以构成最后的结论。因为时间的无形,它的出现与我所看到的替代物还是有本质的区别。这些替代物,可以是一块平整后的土地,可以是一幢高楼,可以是一本书,但也更可以是一缕阳光和一个洞穴。有时,我就长时间地离开了我相对成熟的生活,在对陌生的异地的缓慢地进入中,我找到了观察时间的不同的角度。那些旅途中的幻觉席卷了我,我似乎不必再焦虑于时间的滑行,这种看不到具体的时空也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的时辰,我就是斯泰恩,我就是降落伞,我就是灵魂之中的臭虫,我就是我的衣冠冢。有一天的黄昏时分,我在这个城市的西南五十里寻找古人的足迹。在他的陵寝之地,我找到了雕刻工匠粗糙的手工习作,我觉得时空突然不存在了。如果有飞燕掠过,空气中寒风带走了我们观察人生的谬误,我还会再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但日光很暖,我任由我的灵魂飘散。是啊,时空所在并无悲哀,我们只有旧物,我们大不过只是一躯古人。他不会再感觉到苍天后天,无限秘密仍是我们心的累赘,我们只是处在凝滞的午后。我们大不过只是我们的躯体,那些散乱的光芒,也只是在极寒的高处才可以注视我们。
何以遇见,如何说出?
湖边,湖面,湖水。
譬如,夜风与朝露。虚构与形成。
我觉得那些暮晚时刻,是无比内在和完整的时刻。
沿着防洪大堤,我向着此刻出走。
在栅栏和栅栏中,我何以看见晚风不悦。它体恤我来自遥远的北地,但我仍是看见晚风不悦。
因为它吹皱了河水和日常。
我在经过某处灵魂的画章时,心突地怦然大动。那些长生谱,物理书,与我本是无缘的。但我心怦然大动,也就是在河流与多棱的镜面中,我想起了一些往事,伴随着我置身于彼地的种种征象,我开始使劲地向着记忆的深处挖掘。
诗歌和语言都不能帮我解决问题,因为大堤散去,我无可凭借,只有某种定位,将我未尽的思绪拉到了我所在的街区。但诗歌仍不能帮我解决问题。我所需的一种内在的幻觉与那些被我误解已久的灵魂有关,它们的确被我忘却了,但是此刻,我需要想起它们,以获得最终的救助。
那些被书写经年的著作,只是在反复地阐述知识的表面。它们何以遇见了,它们何以缄默不言。我在反复地构想我的企图,那些松鼠,它们在破壳深入。在万物之躯都想象不尽的边界,时间的现形加速了我对于我的不解。
我必须反复地思索,在单独地度过的我的一生中,我一直在追求那种非象,无物质,非精神的物候。我领略了神奇的月夜太久。我本来是无欢悦的,但是在俗世的所在,我也不由得收拢了心神,因为我所听到的,看到的,知觉的,都与我的灵魂所思不同。
我异常警觉地看着那些老鼠。我看着它们抱球穿越了苍穹。我看着田野在我们的理想中散尽。那些吉祥的祭神,他们都弯下腰去种树,低下头去做工。
我什么都没有提供,我何事不愁。
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在我们的内在临界,这的确没有什么,万物如飞花,蛇蝎盘亘古。我们都是一颗豆子。一颗颗豆子。
在钻土深入,在优容诞生。
我们何以相遇?
狗吠和鸟鸣在彼此充斥,它们将喧闹的世界拉了回来,阻挡着我们的交流。我觉得那样写书不成,只运用知识的表面不成。
我需要内在的呓语和自足,它们如同古物,在牵绊着我的一生。我的恐惧也正是降临于此时,因为万物都卑怯,我们无法既理解它们,又抛弃它们。
我们无法既遇到我们,又目无所视。
那些树木,月色和星尘,它们共同使力,塑造了我们:
一两根白发而已。
白发即我。
作为我的根本,我却不能领悟。
我即苍生,静止如梦。
无法说,默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