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寿

文 李玉玲

那天，几个老友聊起平定城里几十年前有名气的几个人，其中有个叫成寿的，极具传奇色彩。当年曾有个群众组织，夜晚出入大门的口令是“成寿”，回令是“卖肉”。

说起成寿大哥，平定城一条主街，三道后街，嘉河、南营、上城、东关、西关、南关，加上城郊十里八乡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好多年没见到他了。前些天，我和他的小妹郗继珍老师专程去探望他。

走进他住的小区，还未见到他本人，却听到了洪亮的歌声“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歌声响彻大院。尽管唱得不怎么着调，但极富深情。随着歌声走进楼门，就看见成寿大哥坐在轮椅上，还是那光光的头，圆圆的脸，笑盈盈的眉眼，还是那乐呵呵的神情，普通的衣衫。床边的桌子上放着几沓沓白纸，上面写满了“东方红，太阳升……”“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他的儿子告诉我，他每天主要做的事情就是吃饭，唱革命歌，写歌词。寒暄中，知道成寿大哥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他的口头禅就是——俺妈说，要听党的话。

一

成寿大哥，大名叫郗继先，乳名叫成寿。1934 年出生，从小到老都没离开平定城。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大名，年轻时叫他成寿，老了，不是叫“老成”就是叫“成师傅”。

他家祖籍平定西关外大峪村。西关郗家弟兄四个，穷得娶不起媳妇。大峪郗家就将第五个儿子郗淼全过继给西关郗家的四儿子当儿子，这就是成寿的爷爷。成寿的父亲郗青在西关桥沟开着一个小杂货铺，字号“正兴成”。破旧铺子坐北朝南，门面有20平米左右。后院有东西房、大南房、小南房，作居室、厨房、仓库。由于兵荒马乱（历经日本侵华，阎锡山部队驻守等），买卖很不景气。郗掌柜身体多病，民国二十九年，他才三十岁就去世了。留下妻儿老小，当时儿子成寿七岁，大女儿五岁，小女儿三岁。

父亲的去世，本来不景气的小杂货铺更加难以维持。成寿的妈妈，这个二十九岁的要强女人，把成寿送到西关小学读书，当时的校长是光侗先生。成寿没有书，妈妈四处去借。借下书，抓紧时间抄，抄完，快送还人家，怕人家不再借给。买不起本子，就在街上捡纸烟盒，拆开铺平，用针线缝住当作业本。白天上学，放学回家还得照看两个妹妹。星期日还要跟着妈妈挑上小笸篮去卖菜。

成寿大哥十三岁初小毕业了，就跟上母亲去阳泉粜粮食。隔几天在平定阳春楼大坡下的马号场（当年的平定成粮市场），向从寿阳、昔阳、和顺来的粮食贩子们收购五谷杂粮。那时候娘俩背着布袋，向粮贩们一升、一斗的买上杂粮，然后沉甸甸地背回家去。隔天清早，母亲就带着孩子们过红牌楼，上黑沙岭，步行去阳泉。母亲背一斗（十五市斤），成寿用扁担挑两斗，大妹背一斗。孤儿寡母们蹒跚地走在古代留下的官道上，这小路用沙石铺成，并不平坦。马车铁轮子，将沙石轧磨成一条条深沟，到了阳泉集市，还得等买主，还得把粮食送到买主家里或单位。早上去，下午回来。这来回三十余里地，只能带点玉茭面饼子充饥。家里穷到穿不起棉衣的地步，寒冬腊月，成寿只靠两件单衣御寒。就这样，成寿大哥也忘不了走到红牌楼时总要念上几遍上面的对联“科名焜耀无双地，冠盖衡繁第一州”。穷光景练就了钢铁人，至今八十六岁，成寿大哥没穿过棉衣。粜粮到了十六岁，有一天成寿在送粮途中被石头绊倒，跌断了右大腿。母亲和大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连背带抬带拖，才把他弄回家。请胡家庄的“大考医”到家接骨头，家里没有招待的吃食，只好把家里仅有的一件大衣卖掉才买回几斤白面。一百天后，他的右脚连火柴盒也踩不破。就这样，腿还未好利落，他就又挑起菜笸篮开始走街串巷吆喝着卖菜。他勤劳善良，态度极和蔼，心算又快又准确，深得买主喜欢。人们都愿意买他的菜，所以每天早晨挑上菜，很快卖完后，立即返回菜园再次批发上菜再卖。硬是帮着母亲，养活全家老少六口人。

二

1956 年1 月8 日，平定县工商业公私合营了。那年成寿大哥23 岁。他家参加合营的物资只有一副笸篮、一杆秤，折合人民币十八元五角。

母亲再三叮嘱成寿，有了单位了，要爱党，要听党的话，好好干活。

一开始，成寿、商芝、赵金云、张贵祥、李如宣几个人搞的是小合作商店，没有固定铺面。他们每天拉上小排车，挑上八股绳担子，到西关附近的菜园买上各种蔬菜，摘得干干净净，捆得整整齐齐。走头道寺，二道寺，过义东沟三义庙，到阳泉，走大街，串巷道，很是辛苦。如果卖菜回来早些，就又去菜园批菜，等到五更天，就又装车、装担，上阳泉、小河、白羊墅等地吆喝卖菜。什么时候卖完，什么时候才能回家。顾不上休息，就又去菜园收菜。日复一日就这样干了九年。

1965年7月1日，平定成立了食品公司，专门设了一个肉铺，就在城里娘娘庙巷南口的东门街上。成寿那年31岁，被安排到肉铺卖肉。整个铺子，就他一个店员。母亲告诉成寿，听党的话，好好工作，不能贪污公家的钱。

成寿大哥由走街串村卖菜，到入店卖肉，他深深感到这份工作的来之不易，他把肉铺当成了家。家里的营生，除了拉煤拉土、买粮的力气活外，其他的一概不问不管。母亲病了，成寿想请假照料半天，但母亲不让，最终母亲离世之际，他还在铺里卖肉。大家都说，单位就是他的家。他上衣口袋里装的是肉铺的钥匙，早晚大门都由他开关。上班不分白天黑夜，时间不分上班下班，工作不分分内分外。

当年全平定城只有这一个肉铺，每天拉上小平车去炮台食品厂拉上几扇肉，到肉铺外再扛进铺内柜台上，除了割肉称肉招呼散客，还要给用肉单位送肉，这些活儿就他一个人干。拉平车，遇上下雨天下雪天，路难走，急刹车，会撞伤腿扭伤胳膊，但从未请假休息，照常上班。送肉，垫上围腰几十斤扛在肩上，上大坡，去师范；上道头后街，去大伙房；下东关去平定中学，全是步行。

一天二三百斤肉，大小单位，零客散户，没人复称的，因为大家都信得过他。

成寿一辈子不喝茶，不吸烟，不吃糖果零食，不骑自行车。一件工作衣，一年四季穿。背心一辈子没穿过，冬夏无常解放鞋一双。天天与肉打交道，浑身上下油腻腻的。天天与肉打交道，但他不吃肉。他说，看了食品厂的杀猪，听了那猪嚎的吱吱声，不忍心吃肉了。割肉卖肉是工作，这可得认真干。他在食品厂可以说是克勤克俭。抺布尽量不买，割肉刀用得短的不能用了，还不愿意申请买新的。有一天，他拿着三十几个刀把子，上交到食品厂，领导看了后，赞叹感动不已。

1984 年前，居民的食用油很少，不够吃。拿着食品公司给发的一人几两的肉票，去肉铺买肉，总想买到点肥肉回家炼成油，省着炒菜。所以到店的人，都想买块肥肉。成寿大哥总是笑嘻嘻地说，好，好，好！行，行，行！曾经有一个人买了一斤比较肥的肉，买了也不走，等到好几个人买上走了，他看到轮上一块肥点的了，就要求换，成寿大哥就爽快地给他换了。可他还是不走，一直等了换，换了等，三番五次直到满意才离开。成寿大哥不厌其烦，因为他清楚，反正人多肉少，迟早都能卖了。

三

成寿卖肉素有“一刀准”“一口清”的美称。曾获山西省总工会商业战线比武一等奖。

多年的实践，练就了顾客要几两就切几两，要几斤就割几斤，一刀下去就能割得几乎丝毫不差的硬功夫。买多少肉，交多少钱，他稍加思索就随口说出，分厘不差。比如有人买了两个猪蹄子，连称带说：“1 斤2两6 钱5，交钱5 毛3 分2 厘。”根本就不用算盘。

那年，计量单位由1 斤16 两变为10 两，（据资料称，1959年6月25日国务院发布《关于统一计量制度的命令》，将1市斤=16市两改为十进制，平定滞后多年才改变）。成寿大哥，为了适应这种变化，使顾客们根深蒂固的算法尽快更新，他连夜换算，编成口诀，并且做到倒背如流。1 是625，2 是125，3 是1875，4 是25，5 是3125，6 是375，7 是4375，8是5，9 是5625，10 是625，11 是6875，12 是75，13 是8125，14 是875，15 是9375，16 是1斤。他在卖肉过程中，不时地给顾客解释，推算，让大家容易接受。成寿对工作真是精益求精。

他从来不拿包包，卖肉钱都装到裤口袋里。卖一次，装一次，全是零钱，有纸币，有硬币。小偷也曾尾随过他几次，但从未得手。他晚上交银行，一掏就是一堆零钱，柜台营业员总得整理一阵子。

四

成寿大哥是个老好人，卖菜卖肉童叟无欺，从不缺斤短两。他常说：俺妈告诉我世上没有没用的人。平定城一条街上，只要碰见麻烦事，他都要帮。小孩子在街上哭，他背上送回家。别人落下钱包，他给送回去。别人在街上丢了钱包，被人捡去，他想法给要回来，一共找回了20 多个身份证、钥匙串。有老人买米，他帮着扛米，还摔倒自己。街上有人打架，他去拉架。曾经有对浙江来平定做生意的小夫妻，用火棍打起来，成寿大哥用力拉架，结果被甩出老远，右手还骨折了。下雨天，经常在十字街遇到拉车的人，他二话不说帮助推车，一直推到很远，误了回家吃饭。

那些年，有些事，派出所解决不了的，成寿能解决。派出所所长说：“成寿劝架有诀窍。”

他不怕吃亏。人家的红白喜事，他只上礼不吃饭。左右邻居如有抽借10 元8 元凑学费的，他说给就给了。他从来不买布，可有一天，一个外地人上门来推销布，请求买一点，大哥竟然花100元钱买下一堆烂布，至今还放着。有一次下大雨，大哥家不远处的街道被水淹没，一辆卡车坏了，车轮陷进泥沟里，大哥下班看见了，顾不上吃饭拿上铁锹，端上炉灰帮助填路、修车、推车。

平定城里，左右村的人都认得这个成寿，连小孩子都知这个卖肉的大爷。有一段时间成寿从炮台食品厂拉着平车出来，总有一个白羊墅村的叫傻喜的拾破烂的人等他，帮他推车到街上，才回村。这种信任和爱戴真是感人至深。

正是因为他在家听妈的话，在外听党的话，所以成就了他——好人成寿。他担任平定县人大代表22 年，人大常委11 年。还当选过阳泉市人大代表。

在我记忆的深处，留存着一截短视频。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年的元宵节，平定大街上的演出队伍中，格外引人注目的是平定食品公司的宣传车，车上竖着一块大宣传画，上面画着两只大肥猪，成寿大哥站在宣传画的旁边，一手拿着铁喇叭，一手打着竹板，大声喊着“养猪好，养猪好，猪的浑身都是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