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本与现实之间
——关仁山乡村叙事的特点与冲突
2020-11-17金彤白杨
金 彤 白 杨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脉络中,对“乡村”的书写无疑是一个极具诱惑力又颇具写作难度的问题。有雄心的写作者总是想在乡土叙事中表达出历史的深度与思想的力度,然而,看似宝藏的一个写作资源却常常成为写作者的“笔障”,乡村书写极容易陷入简单的寓言化写作模式,或者偏执的城乡二元对立价值判断中,雄心勃勃的构想被封闭在狭窄单薄的写作系统中,犹如笼中困兽难以获得施展身手的空间。在想象与现实之间的撕扯、冲突,不仅持续地考验着作家的素养及能力,而且成为一种内在的推动力,陪伴着那些有恒心的作家慢慢成长。
无论从创作数量还是写作质量上看,关仁山都堪称当代乡村叙事的代表性作家。从《大雪无乡》《九月还乡》等作品开始,他有意识地走上“守望乡土之旅”,而由《天高地厚》《麦河》和《日头》组成的“中国农民命运三部曲”,也以对冀东平原半个世纪来社会转型样态的宏观书写,为这个时期中国乡村风物人情的变迁造影留像。他用带有鲜明个人印记的写作方式,延续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中乡村叙事的传统,并将这个主题带入当下的社会生活中,使传统的叙事在新的时空中获得重新言说的可能性。当然,我们在阅读中也能感受到作家在写作时不断的调整与困惑,在塑造个人风格的同时,他的创作表现出某些矛盾、冲突,使现实观照与理想的抒发呈现为某些扭结状态。
“仪式化”书写与全景展示乡村变迁意图的冲突
同一些乡村叙事喜欢在封闭性的叙事模式中,将乡村塑造为乡土中国的寓言化形象的写作思路不同,关仁山笔下的乡村世界是开放的,他关注乡村世界被外部因素冲击、侵蚀以后的变化,并极力要将冀东平原芸芸众生的生命体验安放在世界空间的格局中进行思考。他在《天高地厚》中描写了中国入世以后,乡村中人对世界新变的感受与回应;也写到在新的经济形势下,城乡关系的某些新变化:由于工厂停产放假,城里针织厂的工人到乡下来打工。“都是计时包工,每天都要发一遍工钱。”梁罗锅喜欢日日清账,“一是不留啰嗦,二是为城里人发钱是件格外痛快的事,每天发,就每天痛快一次”。①关仁山:《天高地厚》,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6页。在传统的城乡关系中处于劣势的农民,终于在经济时代赢回了自尊,乡村似乎焕发出崭新的生机,召唤着那些离乡的游子踏上归乡之路。
在关仁山的信念中,“土地”是具有救赎意义的神奇要素。他以宗教般虔诚的信念看待土地,并希望借助关于土地的叙事为现代社会找到救赎之路。小说《麦河》不惜以“敬畏土地”这样极具理论色彩的标题组织文字;贪婪好色的陈元庆终于落马了,作品中借人物的口说出:“谁也不能伤害土地,谁也不能伤害农民!这是土地神连安对他们的惩罚。我想,以这个事例为契机,可以重建人们对土地的崇拜。”②关仁山:《麦河》,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485页。在这样的写作思路指导下,他让有所悔悟的陈元庆现身说法地讲出类似的话:“很久以来,我就有一种预感,我把鹦鹉村的善良丢了,人不善了,到头来,还是碰上了钉子!我多年竭力回避、不想与之冲突的那股力量,土地的力量,神的力量,最后还是把我压倒了!我要是能早一点醒悟过来多好啊?”③关仁山:《麦河》,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488页。同样被感召的还有陈元庆的兄弟陈锁柱,急于寻求救赎的锁柱被“我们”带到野外,“‘扑通’一声跪地,感慨地说:‘我的连安地神啊,趁命运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就让我重新做个人吧!’说着就‘嘭嘭’地磕头”。④关仁山:《麦河》,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489页。在都市化急速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乡村社会的土地资源被侵占剥夺,文化伦理、生存空间被无情地挤压变形,关仁山在作品中对此表现出深深的忧虑,他以人文关怀立场书写乡土社会中人对土地的敬畏之情,在现实关注之中,表达了一种“直面人生的正义伦理”⑤张福贵:《百年中国文学的人文情怀》,《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5期,第11页。,传达出对社会问题的反思之声。不过,不能不说的问题是,这种带有仪式性的对土地崇拜的书写,一定程度上也破坏了小说对乡村生活的呈现,过于急切的观念表达,打断了作家原本冀望建立在深厚的民风习俗基础上的乡土世界图景的描写。
比较而言,其作品中有另一些生动的细节描写,因为契合着乡村社会的底蕴,真实、细腻地呈现出乡土社会民俗风情的特点,更具有感人的力量。例如,写老一代农民对土地的眷恋之情,其中有一段写忠厚勤劳的梁罗锅不得不接受重新划分承包田的遭遇时的反应:
那天雪停之后,天空仍然很晦暗。梁罗锅没法说清楚这个初冬对于梁家未来的影响有多大。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来,他们议论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坏,脑子里却在想象着来年收获的景象了。人们不知道,昨夜,梁罗锅曾久久徘徊在田野,当风哭泣,似乎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老人的脸上显露出来。……跟大家一块儿看完地那天,梁罗锅一下子病倒了,连续两天发高烧。到重新承包土地那天,梁罗锅强撑着去田里抓阄儿,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他硬硬朗朗地出现在村人面前的重要性。①关仁山:《天高地厚》,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87页。
将生命和全部希望都托付给土地的老一代农民,艰难地适应着世事、政策的变化,他们是弱势的,无力对抗外部世界的暴力,只能将全部苦难吞进肚里,再带着伤痕累累的身躯重新走向土地。对梁罗锅而言,土地的救赎意义是更隐秘地埋藏于生命记忆中的,他同那沉默无言的土地一样,在历史的风霜雨雪中被动地承受来自外部力量的冲击,他们互为依靠,难以分割。我们发现,当作家抛开理性的介入意识,和农民站在一个角度上审视土地与人的关系时,对土地与人之间相互依赖甚或相互抗拒的关系的描写,更具有深刻的意义。
此外,对乡村中情欲与权力之间交换方式的描写也令人印象深刻。乡村中的女性,命运常常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遇到灾荒或者穷愁潦倒的时刻,只能出卖身体去换取粮食。对她们而言,传统观念中的所谓礼义廉耻并无实际意义,重要的是生存下去。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为了生计到梁家的地里偷棉柴,被捉之后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献出身体作为交换;仁义的梁双牙放过了她,但最终她还是为了能用稻谷顶上拖欠荣汉林的贷款,而与后者苟合(《天高地厚》)。在这类叙事中,作品延展了五四新文学以来对乡村中女性生存境遇及命运的书写主题,女性不再单纯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传统伦理观在乡村女性的思想意识中已经发生了改变,由此导致的乡土社会人伦风情的演变,也需要在更复杂的意义上进行考量。
史诗性追求与化用民间文化因素的利与弊
关仁山在《麦河》后记中谈到:“很早就想写一部关于河流、土地、庄稼和新农民的书。”他以故乡冀东平原为背景,在系列乡村题材小说中建构了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毫无疑问,在对冀东平原的历时性观照中,作家有意识地将土地史、权力史与精神史糅合在一起,力求勾画出具有史诗规模的乡村变迁图景。
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在文学中,特别是以乡村为背景的当代小说创作中,这一‘独特的世界’常常意味着由某种独特的地域特征而延伸出的独特的生命状态、价值立场和独特的小说气味,意味着作家对民族精神和民族历史处境的一种重新想象,它是作家对经验世界某种独特的阐释和对抗方式。”②梁鸿:《当代文学视野中的“村庄”困境——从阎连科、莫言、李锐小说的地理世界谈起》//王双龙:《一本杂志与文学史现场》(下),吉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0页。组成关仁山作品中独特的地域特征的因素,除了在语言、习俗、地理空间信息等方面的描写外,还有作家有意识增加的民间文化符号,比如在《天高地厚》中作为村民文化心理对应物的蝙蝠,并且刻意以五色蝙蝠作为结构全文的小标题,将带有某种神秘主义色彩的乡土文化切入当下的现代生活,从而呈现出传统与现代、理智与感性之间的冲突,希望由此增加作品的文化底蕴。这样的结构布局思路作为关仁山有意为之的个性化风格,在他的另外两部乡村叙事中都有采用,《麦河》中的章节以月相之盈亏的变化命名,《日头》以古钟为主线,以十二律结构全文,并与二十八星宿相衔接,力求建构恢弘沉郁的时空架构,在几代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图谱中再现北方农村的历史画卷。
对民间文化信息的化用,显示出作家尝试从本土文化中寻找创作资源的意识,这对作家摆脱外来影响、确立自己的文学理念具有重要意义。同时,民间文化因子中包含的某些神秘主义特质,能够有效地拓宽文本的审美视界,将现实与历史编织进复杂的关系网络中,赋予作品以更深邃的内蕴。不过,如何将民间文化与作家的写作意图贴切地融会贯通,仍然是一个需要谨慎处理的问题。
比较而言,《天高地厚》中借用蝙蝠在民俗中的寓意结构全文,使五色蝙蝠预示的“长寿、富裕、健康、好善和吉祥”之意,同历史转型时期的冀东平原形成对照或呼应,在一种具有张力的叙事冲突中,为作品增添了不少文化意蕴。耐人寻味的是,小说在《题记》中即点明:“蝙蝠在西方被看成与魔鬼、黑暗相关的不祥之物。可是在中国的华北平原,五只蝙蝠飞聚一起,常常表示五种天赐之福的降临。”然而事实上,蝙蝠村的乡民并没能在现实的生活中感受到这种“天赐之福”,以五彩蝙蝠为题叙写的乡村故事,其实只写了一个主题——乡村的衰败。对蝙蝠带来好运的祈愿,最终演变为绝望的抒情,变成了传说中的乌托邦,而现实却残酷暴虐得多。被回乡创业理想带动回故乡的新一代农民,在现实的实践中屡屡碰壁,鲍真归乡后情感失败了,事业几经波折进退维谷;梁双牙试图通过帮村民买稻种来显示自己的价值,却被骗买到了假种子,改革的想法都无法实现,只能黯然神伤地远赴他乡;曾经倔强耿直的鲍三爷,被迫离开土地住进市镇交界处的楼房中,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生活报酬的老人,被炸断了三根手指,在极度羞愧和恐惧中离开了人世。毕生相信蝙蝠传说的荣爷,摇着轮椅走街串巷地寻找红蝙蝠,却在凝望远处暮霭中的蝙蝠群时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关于蝙蝠的传说,实际上成为对现实生活的一种逆向对照。尽管如此,小说在利用蝙蝠的寓意结构篇章时,仍然会流露出些许随意性,以同五色蝙蝠对应的意义阅读各个章节时,会发现叙述内容与文题之间配合得不够紧密。这个问题在《麦河》《日头》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因此曾有研究者中肯地建议说:“我们不免疑惑,那已经给了注释符号的类似词条式的关键词,到最后作者也没有给出我们可以理解的注释,也没有作出任何说明性的文字。”①孟繁华:《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评关仁山的小说创作》,《小说评论》,2012年第3期,第80页。民俗文化因子成为叙事的一个“由头”,却没能更深入地发挥透视乡土文化内蕴的作用,这是不能不有点遗憾的。
结语
在小说《天高地厚》的后记中,关仁山曾写道:“农民可以不关心文学,文学万万不能不关注农民命运。”对他而言,考察、书写、感受农村的现实状态与农民的心理情感体验,是文学的责任所在。他是一位以追求思想性为特征的作家,在一次接受创作访谈时,他强调自己的写作观念是建构于艺术追求上的思想:“如何深刻认知当今变动的现实与复杂的乡土?是横亘在每一个当代中国写作者面前必须正视和思考的难题,现实有丑恶,但作家不能丑陋;人性有疾患,作家内心不能阴暗,要有强大的爱心,要热爱脚下的土地,热爱土地上的人们。因此,作家的内心要不断调整,要有激浊扬清的勇气,还要有化丑为美的能力。自己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还要从反思中给人民以情感温暖和精神抚慰。” 在他的表述中使用着一些关键词,如思考、热爱、勇气、精神力量、反思等,呈现出他思想观念中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和文学自觉。正是这种文学自觉,引导着他在乡土叙事中不断地进行探索和尝试,从《天高地厚》《白纸门》《麦河》到《日头》,我们能感受到作者在寻求自我超越中的努力,他在乡土叙事中建构起一种“农民主体观”,由此反思时代转型中急功近利的都市化发展给人类生存造成的困扰,虽然在艺术表达中仍有尚待商榷之处,但他对当下乡村社会的持续关注和书写,那种有担当的责任意识,却有力地呈现了现实主义文学在当代社会文化建设中的实绩。
更重要的是,通过阅读去感受作家在写作中遭遇的纠结、反复、困境与突围欲望,对阅读者而言也是一种成长。当我们在文本与现实之间反复穿行,外部世界以某种亲切或生硬的方式进入我们的情感世界,辨析与容受那些同我们的存在发生交集的因素,生命的意义才能由此慢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