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非传统女性意识及当代意涵
2020-11-17彭程
彭 程
【内容提要】与传统性别文化中的女性意识观念不同,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了林黛玉、王熙凤、探春等才华傲世的才女形象,湘云、晴雯等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尤三姐、司棋等渴望追求婚姻自由的纯洁女性形象。从《红楼梦》诠释的典型人物中可见曹雪芹的非传统女性意识突破封建的妇女观,蕴含着男女平等、扬女抑男、女清男浊的伦理基调。反映出《红楼梦》小说即便创作在封建社会当中,但仍具有独特的先进性别文化思想和非传统女性意识观念,饱含着作者冲决传统两性伦理秩序,对女性自由发展的向往。
《红楼梦》是一部以女性为中心,为女性树碑立传的“闺阁昭传”小说,曹雪芹以大观园世界为特定环境,集中刻画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他率先打破了描绘传统女性形象的写法,以父权制文化为批判对象,将父权制压迫下“异化”了的女性形象与女性意识重新注入他笔下的女性人物当中,从而为读者展现出一群在封建时代但却具有非传统女性气质与个性的女性形象,真切地让读者体会到曹雪芹笔下的女子都被赋予了“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须眉不如裙钗”的深刻感悟。回首中国文学历史长河,对《红楼梦》中女性形象和女性意识的研究,一直都是“红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议题,有的学者从《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阅读到女性意识批判,有的学者从女性主义视角透视出女性形象的性别错位及性别弯曲及反叛意识。虽然这些研究都指明了《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超越了传统社会对女性形象的期待、要求和评价,但是,还很少有从现代性视角进行分析,很少有对《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所反映出的非传统女性意识——尽管尚未构成现代女性意识,却以其反抗传统、超越传统的主体姿态,脱离了传统女性意识的束缚——及其当代意义进行分析和思考。面对当前现实社会某些人对女德班的推崇,传统女性文化的不足逐渐显露,因此,透过《红楼梦》中女性形象透视其非传统女性意识,从经典中汲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精华和道德精髓,把跨越历史时空、富有永恒魅力和当代价值的优秀传统性别文化弘扬起来,加大正面宣传与研究力度,对于新时代女性的进步与发展,仍然具有当代价值与时代意义。
一、传统的式微:《红楼梦》中非传统女性意识产生的历史条件
从时间历史范畴看,传统是指前现代,具体来说,经济上是指近代资本主义工业革命之前,政治上是以资产阶级革命建立的资本主义社会及政体为界。那么,《红楼梦》小说的写作时代应该是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产生于康熙、乾隆两代盛世时。随着西方现代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文化兴起,中国的闭关锁国政策虽然使封建王朝仍然处于康乾盛世的莺歌燕舞之中,但从世界历史发展趋势看实属处于封建末期,传统的政治、经济、文化日渐式微。即便《红楼梦》小说产生的社会背景是在清王朝“由盛趋衰”的过程当中,但由于中国封建社会固有的发展规律发生作用,小说中所反映的当时社会依旧存在着“统治阶级力量”。因此,《红楼梦》中的传统性集中体现在对文学作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继承和发扬,以及其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就深刻地揭示出封建官僚地主阶级的生活内容,并真实描写了这一阶级的残酷剥削、无情的统治以及荒淫无耻的心灵。《红楼梦》中所体现的反封建倾向,具有封建社会末期产生的启蒙主义性质,表现了离经叛道的反封建新思想,其中就包括非传统女性意识的萌芽。
资本主义机器生产方式的转变以及市场经济的发展,给人类两性的平等带来了曙光。现代性对传统性的冲击动摇了传统性别文化,具有平等和独立意识的现代性别文化促进了女性的觉醒与解放。明中叶至清代中叶以来,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儒家道统日渐倾颓,纲常失坠,儒家建立的伦理体系逐渐走向瓦解和崩溃。中国传统性别文化发生了裂变。在这一时期,明清小说为我们再现了市井女性形象以及与主流性别文化相背离的性别亚文化。在思想文化领域上,随着资本主义萌芽渐渐显露,以抨击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呼吁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为先导的启蒙思想形成一股强大的思想洪流,注入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文本中,这个时候产生了一种新兴市民阶层,市民阶层的不断兴起和力量的壮大,在社会意识形态领域里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如“三言”“二拍”《红楼梦》等市民文学作品作为反映中国未成熟的资本主义关系与形态的产物得到认可与推崇。在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出现了种种新的思想和意识,非传统女性意识作为一种新的社会思潮在这个封建历史时期显得尤为突出。
女性意识是指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或以女性的角度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并对其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①乔以钢:《论中国女性文学的思想内涵》,《南开学报》,2001年第4期。曹雪芹作为男性文学作家,把目光投向女人,从女性的性别差异着手,向读者展现了封建制度下的大观园中以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探春、湘云、晴雯等女性形象为例的女性群体的生存境遇与现状,表现了她们的女性意识觉醒。《红楼梦》中的非传统女性意识的觉醒并非无渊源,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男尊女卑”“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封建教条一直束缚着广大中国女性,使她们无时无刻不处在受压抑、受剥削、受限制的第二属性地位。从晚明以来,这种封建教条式的传统性别观念被予以了挑战,并在社会上掀起了一股争取妇女解放的社会思潮,具体表现为要求爱情和婚姻自主和男女平等。这种思潮既体现在先进思想家的理论呼吁声中,又体现在大量文学作品上。例如,“心学”的思想家李贽以孔孟传统儒学的“异端”而自居,对封建的男尊女卑、社会腐败、假道学等大加痛斥批判,主张“革故鼎新”,反对思想禁锢。他在《焚书·答以女人学道为短见书》中提出,“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①[明]李贽,《焚书续焚书》,中华书局,2011年,第59页。认为女人的见识并不比男人差,批判男人见识长、女人见识短的封建说法。他对历史上有所表现的妇女大加颂扬,称武则天“胜高宗十倍,中宗万倍”,②见《藏书·后妃·唐太宗才人武氏》。认为赵娥、孔融女等人“才智过人,真男子,有好女子便立家,何必男儿”。明代著名思想家吕坤也曾在《呻吟语·治道》中提到“夫礼也,严于妇人之守贞,而疏于男子之纵欲”,批判封建社会中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守身如玉的传统性别观念。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颜元也在《言行录·法乾第六》中提到“世俗但知妇女之污为失身,为辱父母,而不知男子或污,其失身,辱亲一也”,这不仅是对男女平等思想的宣扬,也是对程朱理学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封建思想的叛逆。
在晚明时期的大量文学作品中,亦出现了一系列宣扬要求男女平等的作品,这些作品都以“显扬女子,颂其异能”为其特色,从歌颂女性优秀美德与才华中表现出女子并不比男子差的非传统女性意识。例如,晚明著名戏剧家徐渭的杂剧《女状元》中塑造了一个“才学既自出群,吏事又十分精敏”的黄崇嘏的女性形象。在《雌木兰》中他又塑造了一个“裙钗伴,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儿汉”的花木兰形象。蒲松龄的著名鬼怪小说《聊斋志异》虽刻画了许多花妖魅狐,但也塑造了女扮男装、能力才华大大超越男子的商三官、颜氏等女性形象。还有《牡丹亭》《桃花扇》《西厢记》等描绘女子冲破封建婚姻牢笼,极力追求思想自由、婚恋自由的文学作品,这些文学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广大妇女要求冲破封建礼教束缚,希望与男子获得同等社会地位的愿望。可见,曹雪芹撰写《红楼梦》的时代,亦是反抗“男尊女卑”,拥护“男女平等”的历史时期,曹雪芹在小说中塑造女性形象的时候也添加了“显扬女子、压倒须眉”的特点。
二、非传统意识的萌芽:《红楼梦》中女性形象的表象
提起传统女性形象,文学作品塑造的刻板印象大致有四类:贤妻良母型女性形象、归顺的淑女形象、丑化的妖女形象以及被拯救的弱女形象,很少有关注到传统女性所体现出的非传统意识。然而,《红楼梦》的面世,突破了文学作品对传统女性形象的书写,它以人本主义的情爱关怀和独创性的艺术手法,改变了传统文学女性观念的空洞能指,把女性形象重新拉回到女性主义的本位。曹雪芹在作品中运用崭新的思维角度和叙事手法塑造了如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晴雯、湘云、秦可卿等众多典型女性人物。虽然曹雪芹在塑造每一个女性人物形象时的侧重点不同,但都体现了他想要将在男权意识形态下被异化了的女性形象及女性意识重新注入文学作品中,并以审美的眼光来关注封建社会中女性的悲剧命运的态度。
(一)才华傲世的女性
中国传统文学作品对传统女性的刻板意识常常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而,“才德论”却是《红楼梦》小说中塑造女性形象所依托的重要元素之一。曹雪芹认为,堂堂须眉也不及女子才华,这是对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性别观念的大刀阔斧的改革。
“冷月葬诗魂”的林黛玉
有着“眼空蓄泪泪空垂”称号的林黛玉虽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但内心却蕴藏着别样的才华,因其父亲膝下无儿,因此林如海特意请了老师教她读书,培养得她既有传统闺阁之秀的品德,又有知书达理的才情智慧。林黛玉博览群书、知识渊博,林黛玉创作的诗词新颖别致、风流潇洒,虽与薛宝钗“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但每次诗社赛诗,林黛玉的诗作往往最受众人推崇。在小说中元妃省亲庆元宵诗会上,她的“杏帘在望”获得前三首诗之冠。在小说的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她的海棠诗“娇羞默默同谁诉”写尽了海棠的神韵与少女的情愫心思。在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黛玉的“咏菊”“问菊”“菊梦”的创作诗词题意、诗句、立意新颖。在小说的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中,“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令人读后不自觉地伤感,也凸显了她“感时花溅泪”多愁善感的性格。再如《葬花词》《秋窗风雨夕》等诗词都是黛玉所作的最叹为观止的代表诗词,在大观园中,“咏絮才”的天资非她莫属。
“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
曹雪芹笔下的探春不仅“志高”,并且精明能干,他将探春比喻成“老鹄窝里的凤凰”,认为她虽是庶出,但却有敏锐的眼光和超人的见识。细看探春的闺阁并没有一点少女闺房的特点,她喜书法,在房间内放着一张大案台,案上叠着各种名人法帖与宝砚,这更像是一间公子的书房。她在发起成立诗社上说:“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这一席话表明了她在封建制度中却早已有了想与男子一决高下、平等相处的独立女性意识。因此,她虽为女子,但在贾府中亦代理家政,上任伊始,就公私分明,严厉理性,以自己的魄力和能力制服了看不起她“庶出”的众人,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探春这一女性形象是封建社会中渴望冲出深闺立一番事业的典型代表,也最能充分反映女子争强好胜、突破自身身份瓶颈、要求思想解放的愿望。
“杀伐决断”的王熙凤
有着“正邪两赋”称号的王熙凤是《红楼梦》中争议最多的一位女性人物,有的学者认为她有着“未见其面,先闻其声”的放纵个性,有的学者认为她是杀伐决断的“辣妹子”,无论是哪位学者,都不可否认其身上所折射出的华彩和女性魅力是《红楼梦》小说中任何角色所不能比拟的。王熙凤的才华虽未表现在吟诗作赋上,但却显露在如男子般的处事作风和能力上。在小说第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中,描绘了她在贾府中管理家政的精明办事才能。她针对宁国府存在的问题,进行严厉的整顿,一方面加重了奴仆的劳动负担,对仆人迟到懒惰的情况杀一儆百;一方面为了维持贾府的封建宗法统治和自己的权势,她奉承贾母,依靠王夫人,拉拢贾府中的权贵,用尽了统治阶级惯用的伎俩,既稳固了自己在贾府的家庭地位,也获得了贾府上下人的赞叹和认可。前有冷子兴称赞凤姐“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后有秦可卿赞叹“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王熙凤的“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的才干是当时封建社会中不可多得的。
(二)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
传统女性常常是逆来顺受的,缺乏反抗精神。然而,在大观园里,亦有一批不愿屈服、匍匐于宗法等级制度下的女性,她们反抗奴性、坚强不屈、要求个性解放。她们“意识到自己的奴隶地位而与之斗争”①[俄]列宁:《纪念葛伊甸伯爵》//列宁全集(第十三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6页。,与“津津乐道地赞赏美妙的奴隶生活并对和善好心的主人感恩不尽”②[俄]列宁:《纪念葛伊甸伯爵》//列宁全集(第十三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6页。的奴隶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撕扇子”的晴雯
晴雯虽身为奴才,但却认为谁也不比谁高贵些,她与贾宝玉虽在形式上是主仆关系,但却以朋友身份真诚相待。她鄙视袭人出卖自己谄媚主人的卑劣品格,希望自己在黑暗的封建世俗社会中仍保有一丝天真、纯洁的清丽尊贵的女性气质。《红楼梦》小说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的晴雯形象可称是红楼中的一道风景线,这一情节也是曹雪芹为晴雯精心设计的一个华彩段。她因气愤袭人的逆来顺受性格,当着贾宝玉的面撕扇。她的这一“撕”不仅是对封建统治阶级的狠狠一击,也诠释了她虽为奴隶但却不卑躬屈膝的倔强个性。在小说第七十四回中,作者借王善保的嘴点出晴雯在大观园众人眼中的桀骜不驯、敢说敢为的女性形象——“生了一张巧嘴,在人跟前能说会道,一句话不投机,便立起两只眼睛骂人”。虽然晴雯的一生的确映照了作为奴隶形象所共有的悲惨,但她作为反抗封建阶级斗争的女性代表,却给予了其他生活在底层社会的劳动女奴们渴望打碎奴隶枷锁、扬眉吐气的希望。
女中巾帼的湘云
史湘云是《红楼梦》中描绘女性阳刚之美的代表人物,小说中的湘云总是以女扮男装的形态出现在读者眼前。在小说第四十九回,林黛玉形容史湘云身穿大褂的样子如“孙行者”一般,如同武士一样的英姿勃发,这亦是对湘云身上所拥有的男性气质的一次全面展示。湘云的豪爽的性格还体现在作诗和酒兴上,在小说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湘云入社的迫切心情流露了出来,“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在第五十回,众人前往芦雪庭赏雪作诗时,湘云说:“我吃鹿肉方爱吃酒,吃了酒才能作诗。”可见,湘云不仅有男儿的英姿风发,还具备豪气逼人、不拘小节的男性气质。虽然最终湘云的结局逃脱不了封建时期曹雪芹对女性的传统刻板观念,“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但她曾经的潇洒豪放、才华横溢、诗情侠气却是封建世俗大家族中的一股清流,照亮了封建制度、封建礼教下受压迫的女性们的一条出路。
《红楼梦》中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颇多,多局限于在贾府中卖力干活的女奴们,但曹雪芹在塑造女奴形象的时候,却赋予了她们“山川日月之灵秀所钟”,展现了她们的心灵手巧和种种才能。在小说开头第五回中,曹雪芹便将丫环们列入“又副册”,这无异于向人们宣布女奴们也是人,给予了她们作为“人”的权利。曹雪芹在当时把奴婢们视作“最卑贱的人”的封建社会中,给了大观园中的女奴们一片可以暂时享受作为“人”的乐土家园。
(三)追求婚姻自由的女性
自由是现代意识的核心内容,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意义上的革命就是为自由而战。曹雪芹在《红楼梦》小说中写道:“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她们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云债难偿”①[清]曹雪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14年,第45页。。可见曹雪芹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群为爱痴情的女性形象,从中我们可以体察到他身处封建社会中,看穿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并将控诉封建婚姻制度产生的恶果与表达对爱情婚姻自由的崇尚载入《红楼梦》当中,最终表达了在晚明时期妇女仍然无法追求婚姻自由而造成的婚姻悲剧的深刻同情和深沉思考。
以身殉情的尤三姐
尤三姐是《红楼梦》中反封建礼教、反封建婚姻的一个典型女性人物,虽然她在小说中的出场只在第六十五回“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和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两章中做出了重点描述,但作者仍然为她塑造了一个性格特征鲜明的女性形象。尤三姐作为一个卑微的寄人篱下的美人形象,在贾府这样淫乱的环境里面,面对贾珍、贾琏兄弟的调戏骚扰,她运用自己的独特的斗争方式与二人斗智斗勇,面对柳湘莲悔婚退鸳鸯剑时,她为了维护自己纯洁的爱情,拔剑自刎、以死明志。在小说第六十六回中,她在渴望于这种作践的生活解脱出来时说“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她在与尤二姐思念柳湘莲时说道“这人一年不来,我等他一年;十年不来,我等他十年”,“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这充分体现了尤三姐对婚姻爱情的看法,表现了在封建社会中她对自由爱情的追求,尤三姐对于爱情的执着与刚强,是“如刀斧般决断,火焰般刚烈”②王昌定:《红楼梦艺术探》,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33页。,是对封建礼教的否定,是反叛封建婚姻制度的一个典型。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亦评价尤三姐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女中豪杰:“尤三姐之死,死于不知己矣……天下断无有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莲者”。③涂瀛:《红楼梦论赞》//《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第68页。曹雪芹把尤三姐的死定格为“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一方面夸赞尤三姐守身如玉,以死拒绝被污染的爱情,一方面以尤三姐和湘莲的爱情故事映照宝黛的坎坷情感,表达出作者本人对无法逃脱封建婚姻制度的悲惨爱情的同情。
私订终身的司棋
在封建社会里,男女自由恋爱被看作大逆不道的行为,司棋与潘又安虽然互相爱慕,但司棋作为贾府的女奴,与潘又安私订终身的行为是与旧礼教背道而驰的,她既渴望自由恋爱又害怕事情暴露,直到二人的事情被鸳鸯撞破后,潘又安暗暗逃走了,司棋觉得“真真男人没情意”,进而绝望生病。但在小说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中,司棋被搜出她与潘又安的往来书信与定情私物后,却无畏惧惭愧之意,并坦然承认了自己与潘又安的恋爱事实,并表露出对潘又安逃走之事的恨意和哀怨,她说:“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我只恨他没良心。”这样为了爱情如此刚烈的女子,终于使潘又安回心转意,但由于婚姻自由、恋爱自由的现象在当时的封建社会还是一种奇观,所以二人的悲惨结局与尤三姐并无两样。
《红楼梦》所反映的爱情和婚姻观,与同时期的《西厢记》《连城》《瑞云》等文学作品反映的大致相同,即对封建婚姻制度的揭露和批判,通过描写一个个爱情与婚姻的悲惨故事,来狠狠鞭挞造成悲剧的封建统治者和封建制度,此外,《红楼梦》通过对一对对恩爱情侣的描述来赞颂爱情和主张婚姻自由。
三、时空跨越:《红楼梦》非传统女性意识的当代价值及启示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学习和掌握其中的各种思想精华,对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很有益处。”①2013年3月7日在中央党校建校80周年庆祝大会暨2013年春季学期开学典礼上的讲话。传统文化经历了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等不同的发展阶段后,到了清代已经开始有了现代文学的萌芽。明清文学作品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红楼梦》这部“传统文化结晶”,里面渗透着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性别文化的多样性和差异性,更可以提高、加深、丰富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红楼梦》中对女性形象的刻画已然成为古典小说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从文学虚构的性别形象和言语叙事以及她们的命运多舛来看,既反映了对当时社会主流儒家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等传统性别文化的批判,也反映出了反主流的市井文化,折射出对封建三纲五常文化的挑战,时至今日,仍然熠熠闪光。
首先,向封建社会“男尊女卑”思想的挑战。《诗经》、《女诫》、宋明理学中都提出对女性的规训。早期的《周礼·天官》中有“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四德”之说;东汉时期,班昭将“四德”之说称为“女子之大德”,将“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与“四德”合并为“三从四德”;此后,南宋程颐、朱熹的“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男权学说成为流传至今的,被广大妇女所遵奉的“妇道”。这些古籍对妇女的社会地位、家庭地位和行为规范都制定出严格的规章制度。然而,《红楼梦》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瑰宝,亦是明清时期人们乃至后人的精神文化食粮,一反传统封建思想对女性的桎梏,提出对女性现代性的崇尚。《红楼梦》中亦有以民主、自由、平等为主的现代人权思想,而这种人权思想既是《红楼梦》对传统思想观念的解构,又确立了一种对新的女性意识的价值追求。例如小说中提到的“女清男浊”,“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渣滓浊沫”等观点,认为男人是浊臭逼人的,而在封建制度压迫下的女人们是得气最清者,认为“古今之天于英瑰奇特,往往置之寥廓之区。又或不畀于男子,而忠于妇人”。曹雪芹以人性之清浊为标准,来重新划分封建等级制度,提出了一种超越封建等级并颠倒等级的清浊贵贱论,再例如小说中,从女主人到女奴,从“女人”到“女儿”,每个人物身上都萌发着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表露出在当时封建宗法制度下人们对封建人伦纲常的逆反情绪。时空跨越至今日,“女德班”以及类似“女德班”的活动在全国各地呈现复兴的态势,意味着仍然有人想重拾封建传统,“女德班”声称学习《女诫》《女论语》《列女传》《女范捷录》等中国传统文化书录,旨在重振传统女德规范。但这些规范持有明显的性别双重标准,单一地强调女性牺牲为大,避而不谈女性的自我提升及需求、个人发展与社会参与,在这些“女德班”的规范下,一些女性被培养成“无我”且“无能”的退化状态。《红楼梦》在呈现封建社会物质和精神世界的腐朽与不堪的同时,又塑造了一组组生动的女性形象,赞颂了女性叛逆精神的同时,又对传统女性观进行了批判。《红楼梦》彰显的女性意识觉醒不仅对明清时代的思想发展有着巨大作用,亦对当代女性价值的分析以及性别平等的实现有着重要的启示。
其次,对自由、自尊、自爱的向往与追求。《红楼梦》中的女性人物形象表现出对自由爱情的向往。作品中的林黛玉把全部自我都沉浸在感情当中,她同贾宝玉青梅竹马,视其为生命中唯一知己、精神上唯一支柱。她对贾宝玉的爱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纯粹贞洁的爱,正如《红楼梦》卷首中所写,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是自然之灵气所化生。她下凡的目的是去寻求具有同等“甘露”般纯洁的知己,实现自身在情爱中的真正价值。林黛玉在诗中写道:“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将自己与贾宝玉的关系视为湘妃与舜,主动大胆表明了自己的婚恋意识。林黛玉想要的爱情是完全建立在男女平等基础上的,可以享有“爱”与“被爱”的权利,客观地体现了她性别意识的觉醒。尤三姐作为一个卑微的寄人篱下的女性形象,为了维护与柳湘莲的爱情宁愿拔剑自刎的尖锐、有力、深沉的烈女形象是对封建主义片面女性贞操观的强烈冲击。曹雪芹对尤三姐形象的塑造有力地批判了封建社会、封建道德和封建节操观念,体现出支持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强烈主张。一般来说,传统女性都具有自卑、敏感、多疑等性格特征。但《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却展现出高傲的女性自我意识。虽然也有因年幼父母早亡寄人篱下的多愁善感、敏感多疑等传统女性特征,但是,她对爱情的追求是建立在男女平等的基础上,建立在对女性尊严的维护上,表现出女性的自尊自爱自强。她认为女子用美貌来获取男人的欢心是缺乏女性独立人格的,正如她在《五美吟·明妃》诗中表达了自己对美貌的看法:“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表达出封建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忽视和否定。由此可见,林黛玉并非一个只沉浸在情爱当中的弱女子,而是一个明白大是大非且具备女性意识的觉醒者形象。与林黛玉相比,精明能干的探春对女性意识的醒悟已然达到更高的高度,在《红楼梦》第五十五回中探春曾感叹:“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表明探春已经感受到封建贵族出身、封建伦理纲常为女性规定的生存方式和人生道路所构成的沉重环境。在展现探春的女性意识复苏的同时,作品亦展现了湘云、晴雯等各类女性觉醒者,这与曹雪芹所塑造的袭人甘愿成为封建制度的陪葬品,薛宝钗的安分随时、逆来顺受等恪守妇道之理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对二元对立性别气质的跨越与挑战。传统性别文化是基于性别本质主义之建构出男强女弱、男才女貌、男主女从等一套男女对立的性别气质与规范,并把它与阴阳乾坤联系起来。然而,《红楼梦》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打破了这种传统定式。曹雪芹立足男女性别不同,在作品中形成女性主义意识的同时,强调“双性气质”的塑造。在老祖宗、薛宝钗、王熙凤、探春、湘云等女性人物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显现了男性气质。例如,王熙凤在妩媚可人的同时又有泼辣干练的一面,作品中多次描写王熙凤协理荣国府的办事能力,如放债取息、毒设相思局等;她大闹宁国府、避退贾探春,表现出她把握人事机微的狡猾和机智。探春在代理家务时英勇聪慧,她创建大观园诗社,打开了大观园中女性陈腐的精神世界;她在协理家务时既为被欺凌的女儿们抗争,又向为男权俯首的异化女人们展开猛烈攻势。湘云女扮男装颇有风流公子潇洒男儿的气派。在《红楼梦》第四十九回便展开了对湘云易装的正面描写,红楼人物面对湘云的这种违背封建礼教的服装形象,更取欣赏态度,认为“倒是扮上男人好看了”,“原比打扮女儿更俏丽些”。曹雪芹的“双性气质”塑造打破了“男女不通衣裳”的封建礼教和理学戒律,又透露出一种新的审美趋势,求新求异,将之前的男女之美互不相容、根本对立截然分开,更表明了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可以相融相通,可以完美统一于一身,逐渐填补了男女两性之间的鸿沟。
总之,《红楼梦》小说虽然诞生于明清时期,但其独特的先进性别文化思想和非传统女性意识却影响着当今的时代。越来越多的现代女性具备独立人格,经济自主,更广泛地参与社会政治活动和公众事务,希望在政治舞台上实现自我价值。在职场上,出现越来越多的女性白领,在愈来愈多的影视作品中,也可看见“女主外,男主内”“异化”的性别观。可见,现代女性意识的觉醒意味着女性人格摆脱了所蒙受的价值同化和价值蒙昧,她们在当今社会中真切地拥有了一席之地,实现了自身的人格尊严,可以说这是一种先进性别文化颠覆传统性别文化的强大力量,给几千年来被压迫乃至窒息的女性打开了一个新的精神窗口。
自党的十八大以来,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先进性别文化逐步成为人们普遍遵循和认同的主流价值观。2013年习总书记在同全国妇联谈话中指出:“要坚持男女平等基本国策,充分发挥我国妇女伟大作用,为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奋斗。”在2015年9月的全球妇女峰会上,习总书记强调:“男女共有一个世界,消除对妇女的歧视和偏见,将使社会更加包容和更有活力……我们要以男女平等为核心,打破有碍妇女发展的落后观念和陈规旧俗。”在2018年的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习总书记又一次提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由之路必须要坚持文化自信,党和人民既要成为中国先进文化积极引领者和践行者,又要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传承者和弘扬者。《红楼梦》小说便是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及先进性别文化的文化瑰宝,正如冯其庸所说:“《红楼梦》是几千年来传统文化的结晶,没有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孕育,是不可能有《红楼梦》的。”①冯其庸:《解梦集(上)》,青岛出版社,2014年,第169页。所以《红楼梦》承载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是传统文化的集大成之作。在当今社会,我们更应该致力于接续先进性别文化薪火,在深稳立足于传统文化、继承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将先进性别文化纳入精神文明建设主流当中,才能更好地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