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月亮[散文]
2020-11-17
那时候一直以为高高挂在天上的那轮明月是母亲的,一如父亲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明晃晃地照着她挑水、浇菜、推磨、洗衣。
似乎来到这世间最早认识的除了母亲就是那轮明月了,为了那些做不完的活,母亲总是把我放在院里那个打造于嘉靖二十四年的石缸里。记忆里,天空仅就缸口那么大,干净得只有一轮明月几点星光。
会走路,会小跑的时候,我就紧紧跟在母亲身后一刻也不愿离开了。看着母亲在月光下挑水把那小小的菜苗浇成满园碧绿。我们走到哪里,母亲的那轮明月就跟着照到哪里。还亲眼看到明月原本在村西头的水塘里被母亲舀到桶里挑回自家的水缸里。
院里还有一座也许是和石缸一起打造的石磨。月明的夜晚,母亲自然是要推磨的,包谷、小麦、高粱、黄豆总是磨不完。母亲知道我喜欢坐在那旋转的磨盘上,不一会院里的一切什物就跟着母亲旋转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也在转,不知那时为何偏喜欢这样的感觉。我不坐在磨盘上的时候,母亲推磨的份量似乎轻了些,这时她就给我讲那轮明月的故事,嫦娥仙子、桂树、玉兔。仰望着那轮明月,心生无数幻想。
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母亲推磨时给我猜测的谜底。“石头层层不见山,雷声轰隆无雨下,千里迢迢路,轱辘轱辘走不完。”当我向母亲发出求救的目光,需要得到谜底的时候,母亲也强收倦容向我微笑。有时,当我睡醒来的时候,院里母亲还在推磨,雷声轰隆,我还是猜不出答案。
院里那只石缸算是我们儿时的保姆吧,大姐坐过后是我坐,当小弟老六能爬出石缸的时候,我已是镇中学的一名初中生了。那一年中秋,母亲终于集得了菜油,白糖,把那麦面筛了又筛,准备我记忆中的我们家第一次打饼子。我的任务是放学后去姨妈家把饼子锅背来。当我背着那上下两层都烧炭火的铁锅往家赶的时间,那轮明月把那山村,把那小路照得如同白昼。心想就能吃上真正的月饼,脚步就格外的轻快和高远了,那美好的心情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那一晚,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依次围在饼子锅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打饼子,小弟老六最没有样,好几次看到他口水滴到了满是灶灰的土地上。原来这饼子比平时的麦粑粑是多了香油,白糖,和核桃仁的。毛豆是不难找的。院里的小桌上摆上了饼子,毛豆,三杯酒,点燃了三炷香。母亲虔诚地对着月亮磕头,我们依次照母亲的样磕过,便吃到月饼了,狼吞虎咽忘了当时的味,只是以后的梦里多了许多香甜。
我不知道打饼子,母亲为何提心吊胆,感觉是偷偷摸摸,这可是她多年的心愿,可是准备了很久的原料的。尽管这样,那晚由我家散发出的香甜还是弥漫了半个小村。第二天,母亲给邻居们送了少得可怜的月饼。我知道木柜里还锁着十多个,可那把铁锁太牢固了,我和小弟多天来的谋划终究落空。
小村座落在稍有平缓的山坡上,小村中间是一条脊梁似的大石梯,石梯用不规则的石块铺垫而成,几百年来,乡亲先民们用光脚板把那些石块踩踏得油光锃亮。乡亲们视月亮为吉祥物,代表着幸福和圆满。尤其秋天有月亮的夜晚,乡亲们都喜欢到这大梯上乘凉,大人们有说不完的故事,小孩们在上窜下跳中成长,有人就着光洁的大石块刻了棋盘对弈,隔壁的大伯拉那幽怨的二胡,我们从来没有听懂过。小村太穷没有任何物质去污染那光洁的大石梯,我们的童年似乎也就在这大石梯上幸福的度过。大石梯热闹的几百年,那轮明月也明晃晃的照耀了大石梯几百年。
在语文课上,我们静静地听老师讲解课文《故乡》:“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听着听着,一股莫名的愁绪让我眼睛湿润起来。我家也有一块沙地,只是不种西瓜,种了包谷、青红豆、南瓜、向日葵。白天母亲要到生产队的田里做活,有月亮的夜晚,母亲有大半年时间要劳作在这块自留地里,偶尔在那月亮的照耀下我也帮母亲施肥浇水,青黄不接的七月,我们几乎靠这块地的收成度日。
包产到户后,母亲更加辛苦了。也就在那一年我到九十里外的县城读高中去了。一年就只在假期里回家两次了。有月亮的夜晚母亲总是劳作在田地里。那时虽然有大姐在帮忙,终不知她是怎么应付那田地、那家务、那猪鸡牛羊。一定是盼着那轮明月夜夜照耀着山村,照耀着一切。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在学校识得几个字后,对月亮便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愁绪了。读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心中莫名地无比沉重。而在给朋友的书信中便开始装深沉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时孤独地在校园里徘徊时便作那举杯邀明月状。
母亲似乎算得出我放假回家的日子。那些岁月自已最盼望的事就是放假回家了。每每都是明月照着走完回村的最后那几里山路。翻过多依树梁子,就看到了那条山谷,就看到了小村。月亮的银辉和小村的群山相融,一切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般,又是一个自然和谐的夜晚。再近些就听了狗的吠咬和小孩子们的欢叫。嗅到了母亲给我煮腊排骨的浓香。显然母亲也在月光下的村口等了很久很久。
最后一次和母亲走在那月光照耀的山路上是高考结束后,那时可以从县城坐一元钱的客车到猫街,然后走十五里山路回到小村回到家。我带信给母亲,要她到猫街给我搬书籍行李。那晚山路上的月光特别明亮,自己高考不是那么理想,一路沉默不语,母亲倒是很兴奋,一路有说不完的话,从弟弟妹妹和我说到了猪鸡牛羊,从田地的收成说到了小芹这两三年来对我们家的帮忙,我知道小芹是个好姑娘,也知道母亲这时这样夸她要表达的意思。可那晚我只关心我自己评估的高考分数。我想也许是那书箱太沉重,要到家时母亲也沉默不语了。到家后母亲坚持要我当面打开那木箱,当母亲看到尽是满满一箱书本时,似乎也开心起来,之后只要在乡亲们面前说到我,便总是说那句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老话,母亲坚信读书是有作用的。后来我从弟妹的口中得知,那一晚母亲怀疑我木箱里装着自己最喜欢玩的弹子车的铁轮,不然怎么会有那么沉重。
在城里工作后,虽然几次搬迁过住所,但都是靠街而居,窗外明晃晃的街灯夜夜照到天明。工作的繁忙,人世的艰辛,似乎在城里就从来没有看到月光过。那轮明月似乎忘记了很久很久。
偶尔回村,感谢母亲一直安排我们兄弟姐妹在楼上住,床铺都靠窗放置,仰在床上眼就能看到天上那轮明晃晃的圆月。看着窗外的月光,听山狗远一声近一声的吠咬,山风透过瓦缝徐徐吹佛,城里的那些烦闷、那些委曲被这月光洗涤干干净净,终于又是甜美的一夜。
月有阴晴圆缺,岁月也在这演变中更替。弟弟妹妹都到城里工作去了,而且一个比一个人走得更远。母亲不用在那月光下夜夜劳作。中秋佳节,寄回山村的月饼一个比一个高大上,我偶尔回村,都要三四个月过去了,母亲还拿出那些中秋月儿饼炫耀。拆开华丽的包装已是发霉变质,挨我一通批评后,母亲还想收起那些月饼,自然又是接着狠狠批评。回村,月光会抚平一切思念与失落。智慧地思考人和事,平静行走在人世间。父母被我接进城生活后,故乡的那轮明月就更加难得一见了。母亲在城里的那几年的日子过得很忧郁,我知道,我无力连同她的那轮明月也接进城来。
最后一次回村时,母亲已走了十八年。明月静静的照着母亲所躺的山岗。月还是那轮明月,小村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小村。几幢帖了墙砖的洋楼打乱了那几百年来土墙灰瓦的别致。村中那架大石梯子歪歪斜斜仿佛是要垮掉的脊梁。梯上已见不到玩乐的少年,更没有了故事和传说,大伯的二胡已同他一起进了村后的坟墓。没有人行走石梯不再光洁锃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梯上栽起了两棵太阳能灯杆,这尤其刺眼,一如脊梁上扎了两根怪怪的芒刺,让小村浑身不自在。有路灯混着相照的月光不在清澈。一种浑浊的光芒胡乱在照着空无一人的村巷。石梯的尽头两叁个老人空空的目光眺望远方,他们的儿子已经好些年没回到小村了,他们告诉我儿子在上海打工,我给他们指明了上海的方向,他们于是转身向着东方站成雕像。
推开落满尘土的院门,那石缸和石磨还歪斜在小院一角,我惊诧于那石缸为何变小了这么多,现在站进去大半个身子还露有外面呢。那“嘉靖二十四年制”的铭文已浅浅的很难辨认了。我不知道嘉靖二十四年是何等的月光照耀着何等的村庄。一看到那石磨,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母亲当年所出谜语的谜底了,那谜底不就是这石磨吗?不就是母亲推磨的情景么?可是,不是说“千里迢迢路,轱辘轱辘走不完么。”为何母亲才六十岁就走完了这路呢?此刻,我不敢抬头看天上那一轮明月,我怕这一抬头,泪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