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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双重悲剧
——评话剧版《弗兰肯斯坦》

2020-11-17陈萍萍

上海艺术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弗兰肯创造者斯坦

陈萍萍

英国国家剧院2011年演出的NTLive话剧版《弗兰肯斯坦》于4月30号开始在腾讯、优酷视频网站上限时免费播映一周,引起了一股追剧浪潮。该剧集中了一个有深度的剧本,一个精妙的舞台,一套精湛的导演技法,和堪称完美的人物表演,着实让人叹为观止。该剧改编自1818年玛丽·雪莱的同名科幻小说,该小说在1910年首次经由美国环球影业出品,由J.Searle Dawley导演拍摄为片长16分钟的黑白默片电影。2015年,该小说又被美国二十世纪福斯电影出品,保罗·麦奎根执导改编翻拍成时长110分钟的彩色科幻电影《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由此可见,“创造者与被创造者”这一传统在西方世界存在已久且深受读者观众的喜欢。这次话剧版的导演丹尼·波尔,在采访中提到此次创作是基于对原著中人类从哪里来的、是上帝还是两性问题的重新探索。与小说、电影版更多聚焦于科学技术的进步与人类自身的矛盾、视角为科学家相比,这次话剧版赋予了对原著不同的解读,给予了观众全新的思考视角。

话剧版最大亮点就是重构了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双重悲剧,他们之间也从单一的被动变为了双重互动的关系。该剧既保留了科学家对创造生命的激情,同时又放大了被创造者全新的成长历程。话剧呈现了这样一个思考空间:当一个科学产儿拥有了生命与活力,当他拥有了感觉与思考,当他开始觉醒并有所追求时,他是否可以被称为“人”?是否有追求爱与被爱的权利?他该如何面对自然与社会环境,又该如何存在?英国的戏剧理论家威廉·阿契尔在其《剧作法》中曾提到,“一个现代剧本并不是一个用有几分华丽的语言外衣随便装饰起来的故事。在行动、性格和对话之间有着——或者应该有着——一种密切的相互依存关系”。1我们在试图分析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时候,更应着眼于其行动、性格和对话之间的关系,以及所期表达的主题意义。该剧直接且强烈地表达了“感受生命,追求爱情,怀疑自由”这三重追求。

首先,话剧将叙事的重点放在了既成生命之后,“感受生命”成为该剧的第一个关键词。一个本不该存活的被创造者,拥有了跟人类一样的生命体征。在第三场戏中,被创造者第一次迎接了雨水与阳光,草地与鸟鸣。在自然界“活”的洗礼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活”的生命力。在舞台上,他那深红色的外套与嫩绿色的草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如他生命力般的强烈。我们可以说,这个被创造者是从无性格开始的,他像一张白纸一样感知世界,逐渐地形成了认知和自身性格。在紧接着的第四场戏中,他遇见了守夜的人,笨拙地偷拿食物并摸索着如何吃。到这里,故事出现了第一个问题:既成生命的他,是否有生命的权利,是否被社会环境所接纳?答案显而易见。不论是在第二场戏中,他试图加入工业文明之下的机器群舞,还是在第四场戏他偶遇路人之时,他都因不同于正常人的外貌特征而受到人类的猛烈攻击。这两次遭遇形成了他早期对人类的恐惧和对自身的迷惘,所以他选择了躲进山林。

其次,“追求爱情”是该剧的第二重追求。这里的爱情,不是指简单的男女生理上的需求,而是一种爱与被爱的感情,一种情感和归属的需要,属于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中的第三层。剧中展现了至少三种这样类似的情感,一是生命体与科学家之间的创造关系的“亲情”;二是他与导师老农夫之间的师生友情,三是他与意念中女人的爱情。第一,在他所有的情感层次里,“亲情”是他最初和最终的依赖。但是,就连给予他生命的科学家弗兰肯斯坦本人,在开场看见了他那丑陋的面容时都吓得惊慌逃走,瞬间抛弃了他。而他也用了最极端的行为——杀死弗兰肯斯坦的弟弟,来逼迫科学家出现,开口第一句问道,“你为什么抛弃了我?”我们会发现,在被创造者的价值观念中,自己被社会排挤,被群众攻击,杀人放火抢劫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被“亲人”抛弃,为什么不能拥有爱。当弗兰肯斯坦以主人的视角,以“你是奴隶”回应时,他吼道:“我不是奴隶,我是自由的。我没要求被生下来,既然生下来,我为生存而战。”这几句台词充满了现代文明的先兆和启示。在现代文明中,任何一个既成生命的人都不是奴隶,都有平等的尊严,都享有追求爱与被爱的权利。第二,在师生友情层面,在第五、六场戏中,被创造者遇到了被炮弹炸瞎眼的老农夫。在老叟的教育下,他学会了说话,学习了圣经的故事,第一次听到了美妙的音乐,第一次看到了男女之间亲密有爱的相处行为。老农夫给予被创造者的关爱,让他第一次相信了自己是可以被爱的,这非常重要。但是,当老农夫的儿子儿媳回来,看到外貌丑陋的他,举起锄头进攻的时候,他怒吼着离开。为何前几次被人类排斥时,他会害怕地逃走,而这一次他却怒吼自己被骗了,表面离开,实际上连夜卷土重来,放火烧死了老叟一家呢?并非这次遭遇的外部攻击大,而是他内心刚刚建立起来的希望被打破了,他经由农夫友善的教导建立起来的世界观破灭了。因此,他从希望得到社会的认可走向了报复社会的极端复仇式行为。这一极端的外部行动,也充分说明了他内心对信任与关爱的强烈渴望。这个激变重塑了他的世界观:只有相同才会被接纳,人类社会排除异己。他对此不再抱有期望。第三,在女人层面,他的人生观和爱情观是希望跟一个同为“被创造者”的女人躲进山林,幸福生活。他的期盼化作了舞台上的那一场唯美双人舞。在蓝色的灯光下,浪漫的音乐中,他与意念中的女人一起欢乐地跳舞,温柔多情,彼此爱恋。他渴望这样的感情,他对弗兰肯斯坦吼道:“我想要满足,我想要一个朋友,一个女人。”接着,他用暴力手段威逼弗兰肯斯坦再创造出一个跟自己一样的女人。但是,实验还是以失败告终了,人造女人的梦也破灭了。这是他全部的希望,也成了最后的绝望。他借助弗兰肯斯坦逃回家中举行婚礼的机会,潜入婚房并强暴了新娘,以此作为失信的代价。总之,他如此强烈地渴望关爱,在经历了“亲情”的抛弃,友情的欺骗,和爱情的无望后学会了憎恨,学会了复仇,学会了说谎,学会了在孤独的绝境中变得自私残暴,自我毁灭。

再次,“怀疑自由”是该剧的第三重哲学思考。笛卡儿曾提到,要动用理性的思维把所有的事物都怀疑一次。笔者在此且引为舞台上的一切都值得怀疑。请剥掉工业文明,科学技术这一层噱头外衣,我们可以发现该剧本质上构造了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双重悲剧。一方面,戏剧大篇幅地表现了一个还未经过社会教化的,在自然界中最初最纯最真的“人”,他有真诚、强烈又孤独的个性。真诚是他最初的品格,强烈是他一直的表达特点,孤独是他内心最大的恐惧。他所强烈追寻的,与其说是一个跟他一样的人造女人,不如说是在追寻一个被尊重和关爱的生活圈,一种不再孤独的生活,这是他向往的自由。他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人类的成长与堕落,照出了社会群体对特殊个体的不公与排挤,照出了残酷现实对自由理想的绞杀与毁灭。另一方面,身为创造者的弗兰肯斯坦,他不近人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信仰科学,潜心钻研于科技如何创造出生命,执着追求着科学之王上帝般的自由。当他再次在山林里找到被创造者时,他下意识地忘却了弟弟的死,开口惊叹的是,被创造者身材的完美比例。然而,科技不是万能的,事物总有底线,无绝对自由之自由。现实中实验的惨败,被创造者的复仇使得弗兰肯斯坦家破人亡,万念俱灰。与小说和电影打败怪物这一毁灭式的结局不同,话剧采取了一种开放式结尾。被创造者绑架了创造者,两人一起去荒无人烟的北极冰雪地带,至死寻找那样一块伊甸园。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双重悲剧紧密不可分,爱恨嗔痴俱在,冷暖温寒同知,形影不相离。

此外,剧中还存在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比如:“Paradise”一词在戏剧中多次出现,它既是指人类所追求的自由乐园,也隐喻了人类生而来的原罪与堕落,本身就充满了矛盾与怀疑精神。在剧中,弗兰肯斯坦用无限激情地创造了他,却又无情地抛弃了他,被创造者孤独之下想要个女人陪伴,一起到深山中隐居,同时又渴望过社会群居者的热闹生活,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还有被创造者与老农夫讨论的“城市论”的矛盾问题:人类因为想要友善和互相帮助才聚集在城市里,结果却是互相排挤与攻击,此类充满悖论的问题,话剧留给了观众继续反思和讨论空间。

[1][英]威廉·阿契尔,吴钧燮、聂文杞译. 剧作法[M]. 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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