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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改造”:杜威如何论“科学”*?

2020-11-17龚世琳中国科学院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实用主义杜威哲学

龚世琳 中国科学院大学

约翰·杜威(1859—1952)是美国现代思想转型期著名的思想家,一般被公认为美国“实用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杜威的支持者将其哲学当作一场与工业革命一样同属中产阶级的思想革命,1罗素:《西方哲学史(下)》,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386页。[Bertrand Russell,Xifang zhexue shi (The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trans.HE Zhaowu and Joseph Needham,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13,386.]他的对手罗素则认为杜威的哲学“同工业主义与集体企业的时代是协调的”,是一种“权能哲学”。2同上。[Ibid.]长期以来,国内学界对杜威“实用主义”思想的理解总同他的学生胡适对此的阐释相连甚深。杜威于1919年初远渡重洋到日本讲学,在日短暂游学后便转至中国,此后在中国渡过了为期两年的讲学生活。在他的弟子胡适、蒋梦麟、陶行知等人的大力宣传下,杜威“实用主义”思想不但成为了“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思想来源,而且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引领了“新文化运动”。杜威“实用主义”思想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在新文化运动舆论场中占有一席之地,一方面的确得益于其弟子在中国思想文化届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实用主义”中的某些要素恰好对应了新文化运动的诉求,“科学”正是这众多要素中最耀眼的一者。从“科学至上”到“科学破产”,再到“科玄论战”,中国现代思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在“科学”观念的发生、转换中流变的。杜威对“科学”的认识不仅关涉我们如何理解其“实用主义”思想,更关系到我们如何认识新文化运动中“杜威话语”的多重层次。杜威及其“实用主义”在引入中国之初即被剥夺了原有的“历史语境”,转而成为种种具有普遍价值意义的“话语”(discourse)。然而,这些“话语”显然不能完全取代学说或教义本身,理论被不断重塑的过程诚然是理论之生命的显现,但理论诞生之初的“场域”才是其生命的起点,亦是其得以继续生发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回到杜威“原典”探求其思想发生时的面貌和内涵,绝不是为了复原教旨,而是为了找到那个无数阐释者着迷却又困惑的包孕时刻,为我们处理近代众多思想遗产奠定基础。本文将以杜威思想转型3一些杜威研究者将杜威的生平和思想划分为早期和后期两个阶段:早期主要包括他在佛蒙特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读书和特在密歇根大学执教时期(1859—1894);后期则从他前往芝加哥大学任教算起,包括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执教的30余年,直至其晚年(1894—1952)。See Steven C.Rockefeller,John Dewey:Religious Faith and Democratic Humanism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1).《杜威全集》的编撰者则将杜威的著述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1882—1898)是杜威的“思想形成期”;第二个阶段(1899—1924)是杜威的“思想发展期”;第三个阶段(1925—1953)是杜威的“思想成熟期”。两种划分阶段的方式并无本质差异,后者只是将杜威“实用主义”思想的形成和成熟两个阶段区别对待而已。过程中的重要作品《哲学的改造》(Reconstruction in Philosophy)41919年杜威在日本访学时(访华前夕)发表了系列讲座《哲学的改造》(Reconstruction in Philosophy),次年这部作品在美国出版,并很快被中国学界引入翻译,译本数量几乎完全超越了杜威其他作品。《哲学的改造》不但综述了杜威在1919年前尤其是“进步主义运动”(Progressive Movement)时期的思想精华,更是一部具有极大影响力的“宣传册”。《哲学的改造》诞生在东亚地区,尤其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转折期(“五四运动”之前),本身便具相当特殊的“历史意义”。为核心,结合杜威思想转型期的历史语境,探讨“科学”在其“实用主义”思想中的内涵和地位。

一、古今之争:为“科学”一辩

纯粹的推理作为一种可以达知真理的方法,如同蜘蛛抽丝织网。这张网虽精致整齐,却是一个陷阱。被动地搜集经验——传统的经验方法——如同蚂蚁忙于东奔西走,收集和储存原始材料。而培根开辟的真正方法则像蜜蜂的工作,它虽然像蚂蚁一样从外部世界收集材料。但与勤劳的蚂蚁不同的是,蜜蜂还会处理、改善所得的材料,从中摄取珍贵的宝藏。5John Dewey,Reconstruction in Philosophy,MW12,97.

若以培根在《学术的进展》(1605)中开启“今人”对“古人”的清算算起,杜威写作《哲学的改造》(1919)时离“古今之争”的源起时代已有三百余年。他在这本书中接过自然科学的伟大先驱之一弗朗西斯·培根手中挥舞的大棒,以“今人”的姿态继续猛烈地冲击“古人”的世界,试图将“自然科学”的合法性扩展到道德和社会领域。“哲学的改造”不仅要完成“自然科学”的神圣时刻,更要将这一神圣时刻径直转化为世俗世界最本质的秩序。因此,如何解释“科学”就成为了杜威以“实用主义”为美洲大陆乃至整个世界订立新法的基石。

杜威认为,培根作为西方世界“古今之争”6“古今之争”并不是一个完成了的、闭合的状态,而是一种动态发展的、互为主客的“知识变革历程”。当杜威予以“科学”和“民主”建构美国的历史哲学,开启新一场美国版“古今之争”的知识争夺战时,他首先无法规避的就是历史上“古今之争”的众多模板。中今人的先驱,其最大的功绩不是为人类贡献了研究自然科学的方法——归纳法,7关于杜威对归纳法的认可和批判see John Dewey,Contributions to A Cyclopedia of Education, Volumes 3,4, and 5.MW7,239—45.而在于他在新世界吹来的风中扬起了风帆,向大家宣布新世界——人类统治自然的时代——即将到来。杜威生活在一个物质生活极大地受惠于科学技术发展的时代,他隐约体会到培根的预言(寓言)已然成为现实,他几乎是以一种后见之明总结了培根在思想史上的主要功绩:首先,培根的“新哲学”秉承“一种发现的逻辑,而不是一种辩论、证明和劝导的逻辑”。8John Dewey.Reconstruction in Philosophy,MW12,96.其次,培根强调了知识的追寻和目的中的社会因素,从实用的角度看待知识,发掘出了实践知识的价值。杜威认为培根所说的“知识即权能”(knowledge is power)就是一种“实用的标准”(pragmatic criterion),强调了人对自然力量的控制。最后,培根还预言了一种“联合协作的科学研究”。9Ibid.,100.此处“联合协作”的科学研究指的是培根在《新大西岛》中提到的“萨罗门学院”(“六日工程学院”)。“萨罗门学院”通过实践和实验循序渐进地认识自然,最后将源自实践和实验的发现“提升为更高的判断、原理和格言”,此项工作由萨罗门学院的三名核心成员最后完成。参见培根:《新大西岛》,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张沛:《培根的寓言》,载《外国文学评论》2013年第1期。[ZHANG Pei,“Pei gen de yuyan” (Bacon's Parables),in Waiguo wenxue pinglun (Foreign Literature Review),2013.]

杜威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看到培根的预言一步步成为现实:科学领域不断挑战人类对“未知”的探究,科学技术帮助人类征服自然,科学研究运用联合协作的实验方法。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培根的预言虽然在科学领域得以实现,但这一预言却因为人类世界被根深蒂固的“理性”和“观念”把持而无法为人类的精神世界“立法”。换言之,人类已然成为自然的统治者,但“哲人”(自然科学哲人)却尚未成为人类的主人,自然科学哲人的“立法诗”尚未作完。于是,杜威登高一呼:20世纪最重要的理智任务乃是将培根预言的这些“新观念、新方法渗透到社会和道德生活中去”。10John Dewey.Reconstruction in Philosophy,MW12,123.

杜威认为,现代科学的世界是一个开放的、变幻不定的世界,“其内部构造没有任何可设定的限制,它超出任何设定的界限不断向外伸展”。11Ibid.,110.16、17世纪的科学之所以受挫,就是因为哲学将一种想象的信念倾注到科学之中,认为自然受制于一个一定的、必须实现的目标。自然科学领域的种种革命逐渐让人们认识到“永不可知”的存在,并且悄然改变了人们对“永不可知”的看法。“古人”担心“永不可知”违背和阻碍了有限的、完成的、圆满的目标,但“今人”却将其当作无限可能的进步的动力。18、19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和应用之所以能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物质生活,正是得益于这种承认并运用“永不可知”的精神。在杜威看来,进入20世纪,这场新精神的大火理应从自然科学领域蔓延到道德和社会领域中去。

我们可以通过他对哲学的起源说明他得出以上结论的原因。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源于惊奇(wonder),杜威则认为哲学的起源有3个前提条件:(1)早期材料——人类早期信仰和传统是比喻的、象征恐惧与希望的符号,它们由各种想象和暗示组成;(2)早期材料经过不断重演、传播而被固定下来,成为各种传说;(3)军事上的征服和政治上的强化使各种传说得到系统化地巩固和确认。此外,还有一个推动哲学继续追寻逻辑体系和理性证明的充分动机——调和观念与事实的冲突的需要。即便在“想象”和“信念”大放其彩的古代社会,在环境给人类带来的毁灭性的惩罚的威胁下,如果要让人类服膺某种观念,观念本身也必须具有最低限度的正确性——适应实践的事实。换言之,哲学自其产生之初便同“事实知识”(matter-of-fact knowledge)相伴共存。哲学不是起源于理智的材料(intellectual materials),而是起源于社会的和情感的材料(social and emotional materials)。12Ibid.,80—94.他通过重塑哲学的起源得出了一个结论:哲学的本质是实践的。也就是说,哲学本质上是要解决人的现实问题。古代社会有古代社会的现实问题,现代社会有现代社会的现实问题,凡是能解决当时当地实际问题的哲学便是符合哲学本质的。因此,“古”和“今”乃是两种精神的对立,二者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今人”自始至终都与“古人”并行,培根自不必说,就连柏拉图也因其“重塑信仰”的创举成了“古人世界”中的“今人”。

然而,杜威很快又将“古”和“今”这两种对立的“精神”(相对的),转换为了两种对立的“事实”(绝对的)。这种转换首先是从对“今人”的定义开始的。“今人”不仅具备前文提及的精神意涵——“重塑信仰”,同时也指向一种“事实”——他具备绝对确切的时空位置。当杜威说,“哲学的改造”(philosophical reconstruction)就是要将现代科学给我们的启示“渗透到社会和道德生活中去”,13Ibid.,123.“哲学重建”的目的是要恢复和重建哲学的本来面貌,将哲学从“形而上学”的沉思和观念体系中解救出来时,他的意思是要让哲学同人类当下的“现实需要”发生关系。此时,“今人”便不仅仅指关注人类现实困境、具有“重塑信仰和制度”14Ibid.,108.能力的人,而是关注人类困境、拥有科学的实验精神的当下的人(杜威那个时代的人)。作为“今人”的起点不再是培根的“科学精神”,而是真正的“当下”。

杜威说,我们之所以要“重建”哲学,是源于已经变化了的现实。这种变化首先体现在科学领域:普遍性向特殊性让步、开放向封闭让步。他认为自然科学是最能体现人们打破传统认知,在实验合作中探究未知的领域。虽然在哲学专业这个门类内部以及道德和社会(政治)领域,以上变化正在逐渐凸显,但这种可能的变化仍然受到传统观念,尤其是理性主义的阻挠。因此,将自然科学领域的革新引入道德和社会领域的前提,是承认自然科学领域的革新的“正确性”,而这种“正确性”又是建立在科学技术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的物质生活,促使人类征服自然这一事实结果的基础之上。于是,“事实”和“结果”变成了“起点”,“太初有言”(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被“太初有为”(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Done)取代。杜威要求以“行动”取代“言辞”,以“事实”取代“观念”,“古今对立”再次被拉回到两种对立精神这一层面上来。表面看来,杜威以“行动”取代“言辞”似乎是要以“科学”取代“人文”。但是从杜威对“科学”的理解来看,这种解释未免有些模糊。首先,杜威坚持的“此科学”非“彼科学”。杜威一生中的重要对手罗素也提倡“科学精神”,但他所说的“科学精神”是一种基于“数理逻辑”的具有内在真理性的科学方法。1914年罗素前往哈佛大学讲学时写了一本讲稿《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哲学上科学方法应用的一个领域》(Our Knowledge of the External World as a Field for Scientific Method in Philosophy)。罗素通过这本书向美国哲学界兜售他的“分析哲学”,他认为逻辑分析是哲学上唯一科学的方法。杜威则不以为然,他曾针对罗素的书发表了一篇文章《作为一个逻辑问题的世界存在》(The Existence of the World as a Logical Problem)。15Introduction by Sidney Hook,MW8,xx.这篇文章不但对现代哲学的认识论传统提出了挑战,更引起了他与罗素之间的论战,这也是实用主义和分析哲学之间的早期战役。他心中的“科学”更倾向于是一种同工业文明紧密集合的应用科学,这种讲究探究、变化、团队协作、人人自主的科学才是真正的“科学精神”,与之相关的另一重要概念乃是“民主”。

1915年杜威完成了令他享誉盛名的专著《民主与教育》,他在这本书中厘清了哲学上的诸多争论,系统阐释了“民主”在其思想体系中的内涵。他在日本做《哲学的改造》的讲座时也有效吸纳了自己在《民主与教育》一书中对“民主”的阐释。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杜威试图将“民主”同“科学”结合在一起,建立起一种具有明确的问题意识和指导意义的“新哲学”。在这个过程中,“民主”逐渐作为“科学”在道德和社会领域的化身对人类精神行教化之职。16关于“民主”是如何逐渐作为“科学”在道德和社会领域的化身对人类精神行教化之职的相关问题,本人将撰专文论述,此处不再赘述。也正是此时,我们发现,杜威生活的美国(确切来说是以杜威生活的美国为起点的理想世界)逐渐成为“今人”的化身。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柏拉图便算不上真正的“今人”,培根虽算不上“今人”,但却在很大程度上是“今人”的先知。“古”与“今”的“事实对立”即在此,“美国哲学必定产生于而且必定回应民主的要求,因为民主竭力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广度、彻底性和决定性来表达和实现自身。”17John Dewey,“Philosophy and American National Life,” MW3,74.作为“今人”化身的美国人必须创造一种“美国的历史哲学”,这种美国的历史哲学“必将是一种关于美国未来的哲学,这个未来就是人类的自由和充分交往,而实现这个目标的方法就是明智地进行合作试验”,18John Dewey,“German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MW8,204.而其哲学的核心——实验精神——正是“科学”赋予的。

至此,杜威掀起的这场“古今之争”大战中的“今人”形象渐显。那么,当杜威以一种“太初有为”(实际上仍是“太初有言”)19实用主义者的“行动”与“言辞”存在某种一致性,see John Dewey,“Is Nature Good? A Conversation,” MW4,18.为现代科学和实践精神辩护时,他究竟在反对什么呢?古今对立中的“古”在杜威思想中究竟是以何种面貌出现的呢?

二、“科学”的敌人:二元论

前文提及,杜威欲用“行动”的哲学取代“言辞”的哲学来恢复哲学的权能。他认为,“言辞”和“观念”的哲学之所以不可取,是因为它是一种有“绝对主义”倾向的哲学。但他并未单刀直入地批判“绝对主义”,而是将哲学上的“绝对主义”倾向归咎于哲学中充斥的各种错误的“二元对立”的概念。换言之,杜威对“古”的批判几乎是围绕批判“二元论”展开的。

杜威认为,这些错误“二元对立”集中体现在“经验与理性”“理想与现实”这两对概念上。他认为,传统哲学最大的失误便是将经验与理性解释为两个对立面,以为经验是孤立的、特殊的,理性是普遍的、规律性的,经验受制于理性。这种二元对立的认知导致唯理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的对立。杜威借用否定“二元论”同时质疑了德国哲学和英国哲学。

英国经验论的影响是怀疑论的,而德国唯理论的影响则是辩解性的,前者破坏的正是后者所辩护的。英国经验论发现个体或阶级利益影响下形成的种种习惯之间存在偶然的联系,但德国唯心主义则由于绝对理性的必然而发现了其深刻的意义。现代社会遭遇磨难,是因为哲学在许多问题上走到极端,不得不在强硬、顽固的两极对立中择其一:或是支离破碎的综合,或是僵化的综合……20John Dewey,Reconstruction in Philosophy,MW12,136—37.

因此,重建哲学就是要把人们从贫乏而片面的经验和虚伪无能的理性这两个极端选择中解救出来。话虽如此,杜威对唯理主义者,尤其是以德国古典哲学的理性主义者得出的结论嗤之以鼻,但他对经验主义者虽有微词,却难抑赞许之情。他认为“历史理性主义所持的理性趋于鲁莽、自负、无责任心和苛刻——简单来说就是绝对主义”,21Ibid.,135.经验主义者则常常是具有批判性的,积极的改革者大都是哲学意义上的“经验主义者”。当然,他也认为历史上的经验主义者洛克、休谟等人对经验的解释不甚准确,因此给了理性主义者可乘之机,继续贬低经验,抬升理性。杜威不只一次提到,“二元对立”的幕后始作俑者或曰最典型的“二元对立”式的观念哲学就在德国古典哲学。在发表《哲学的改造》系列讲座之前的1915—1916年间,杜威相继写作了《德国的哲学与政治》《德国精神的悲剧》《论理解德国精神》等文章,提出要从思想上彻底同“德国”划清界限。

正是基于这一立场,即对英国经验主义传统的不满足,对德国古典哲学的大力批判,杜威提出要重塑“经验”这一概念。他认为,只要经验不再是经验而是实验式的时候,哲学和人类本身就大不相同了,“以前人们运用既往经验的结果只是形成习惯,这些习惯此后只是被盲目地遵守或破坏;而现在,旧的经验被用来启示目标和方法,以发展新的经验。因此,经验就变成建设性地自我调节的了”。22Ibid.,133—34.

杜威认为,经验之所以能转变为一种“实验的”经验,主要得益于两个原因:首先,经验的实际性质发生了变化,即经验的内容和方法发生了变化,经验变得活生生起来;其次,建立在生物学基础之上的心理学的发展为经验提供了一种新的科学规范。生物学的发展使人们认识到“哪里有生命,哪里便有行为与活动”,为了让生命延续下来,生命活动必须是延续性的,也要同环境相适应。经验因此变成了一种做(doing)与经受(suffering)或遭受(undergoing)之间的关系。经验真正的材料是“动作、习惯、活动的功能、做和经受的结合等适应环节,以及感官运动的相互协调”。23Ibid.,132.也就是说,主体在经受某种动作后对此做出主动、清醒的反应的一系列行为才可称为经验。

当传统的经验概念转变为一种“实验的”经验后,经验与理想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经验可以启发和检验理性;理性反过来又可以扩充和丰富经验。理性不再是某种从上往下施加于经验的东西,而是一种实验的“智慧”(intelligence)。24Ibid.,134.

理性是实验的智慧,是按照科学的模式孕育出来的,用以创造社会技艺……它为人们设计一个更好的未来并且帮助人们实现这个未来。它的运行总会受到经验的检验。人们制定的计划,以及人们用以指导改善行动的原则都不是教条的。它们是实践中创造的假设,根据其是否成功指导当前的经验,我们可以选择摒弃、修正或扩展这些计划。25Ibid.,135.

杜威认为康德在抑制理性离开经验,调和经验与理性的过程中由于无意间助长了理性的绝对权威,从而鼓励了绝对主义精神。而经过“实验的”经验改造的理性能最大限度地规避其绝对主义倾向。从以上分梳不难看出,虽然杜威提出现代哲学需要摆脱经验与理性的二元对立逻辑,但他在论述经验和理性两大传统时显然带有强烈的经验色彩。如果说康德在调和两大传统的过程中是朝理性行进的话,那么杜威在这条路上则是在朝着经验前行。

重新阐释经验以及经验与理性的关系时杜威塑造其“新哲学”的第一步。接着,他又提出了一对同“经验与理性”对应的观念——“理想与现实”。“经验与理性”是哲学的内部概念,“理想与现实”既同哲学的内部概念相关,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一对社会问题,甚至是政治问题。

杜威认为,“理想与现实”的对立在哲学领域可化解为“沉思的知识与实践的知识”的对立。长久以来,哲学将理想的实在当作终极的、至高无上、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存在: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普罗提诺、马可·奥勒留和圣托马斯·阿奎那,斯宾诺莎和黑格尔,他们在风格上虽略有不同,但却都认为终极实在(Ultimate Reality)在本质上要么是完全理想的、合理的,要么绝对理想性和合理性就是其必然属性。26Ibid.,140.基于以上认识,哲学家大多认为沉思的知识优于实践的知识。“纯粹沉思的认知是宇宙中最真正自我封闭的、自给自足的东西,故而它至高无上,可归因于上帝的唯一品质。”27Ibid.,142.与此相比,工匠的认知便是低级的,因为工匠必须使事物发生变化,而这本身就意味着他运用的材料是缺乏“实在”(Being)的。杜威认为,在“理想与现实”,“沉思的知识与实践的知识”的二元论背后,是人类对恒常和稳定性的呼唤,以及对瞬时和变化的恐惧。

现代科学对哲学的巨大贡献体现在,它改变了人们对“变化”的认知。在现代社会,人们不再将变化看作是美德的衰落,也不再将其看作是实在的缺损或存在的不完美表现。现代科学的实际进步已经证明知识是改造世界的力量,不是旁观或静观的观念。他说:“当知识的实践不再是辩证的,而是实验的时,认知的作用偏重于变化,而对知识的检验则变成引起某种变化的能力……如今意味着,哲学除非要与权威的科学彻底决裂,否则就必须改变它的本质。”28Ibid.,149.

与经验和理性的转变相似,理想和现实这一对概念的变化也受惠于现代科学的发展。现实不再是某种现成的产物,而是引起变化的材料;理想也不再是现实经验的庇护所。现实和理想共同构成了关于现存世界的种种可能性。

杜威通过肃清“经验与理性”“理想与现实”这两对哲学概念,从理论上公开了其反对“绝对主义”的立场。在他看来,正是“经验与理性”“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二元对立才使“绝对主义”有机可乘。要想打破“绝对主义”这种单一哲学的统摄,就必须先打破“二元对立”的哲学传统。表面看来,哲学的重建就是一场通过解构“二元对立”的方式反对“绝对主义”的“一元”哲学的过程。

但正如杜威本人所言,他之所以要重塑“理想与现实”这一对概念,不仅是为了承接“经验与理性”,进一步厘清哲学形而上传统的问题,宣告自己的哲学主张,更是为了将一种“实验哲学”同社会和政治现实联系起来。正如他本人所说,调和理想与现实关系的问题“同其他道德问题一样,是一种社会的问题,甚至是政治的问题”。29Ibid.,153.更重要的是,《哲学的改造》一书最终的落点不在科学或哲学内部,而是要尽可能地溢出科学或哲学。“当新观念被恰当地表达在社会生活中时……它们不会形成一套有待诠释、推论和论证支撑的观念,而会变为一种自发的生活方式。它们将具备类似宗教的价值。”30Ibid.,200.

那么,他的“实验哲学”(“实用主义”)究竟是如何同社会和政治联系起来的呢?现代科学(确切来说是应用科学)究竟同哪个现实问题相关呢?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才有可能触碰杜威彼时心中“科学”的真正内涵。

三、“科学”与“美国的历史哲学”

杜威不只一次宣称自己厌恶“系统化”的哲学,他认为“系统化”的哲学注重逻辑演绎,最终总是不可避免地陷入“绝对主义”的陷阱。为了避免坠入“绝对主义”的陷阱,杜威的写作总是充满“变数”。这种“多变”的写作方式给阐释者带来了巨大的困难,当阐释者欲以任何一种描述哲学和思想流派的名词指称杜威的思想时,总免不了要为之赋予若干脚注,以便标榜杜威区别于某流派的独特性。此外,杜威长寿,一生中经历了美国工业文明的大跃进、经济大萧条、两次世界大战等众多历史节点,他的思考从来未曾脱离现实,尤其是美国的现实。即便“实用主义”“实验主义”“工具主义”31就杜威思想的阐释史来说,“实用主义”“实验主义”“工具主义”是被用来描述杜威思想频率最高的词,三者在多数情况下皆为同义概念。等词能大致概括杜威思想,我们也应看到这些词本身的动态意义:它们承载了思想的流变和演化过程。因此,杜威思想于各个阶段展现出其不同的面貌。

就本文涉及的杜威思想转型期而言,他的新哲学首先是一种批判的哲学。杜威虽然没有勾画出一个新哲学的确切体系,但他却十分清楚地展示了自己究竟反对哪些哲学观点或流派。他强调,哲学的重建就是要一扫哲学史的窠臼,开创一条能调和现代哲学诸多矛盾的“中道”,因此,他反对一切预设“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理论。表面看来,他既反对“绝对主义”的“一元”哲学,又反对“二元论”;既反对唯理主义者的观念论,又反对传统经验论者的感觉经验论;他既批判德国式的国家主义哲学,又质疑英国的功利主义哲学。既然杜威不认可“一元”和“二元”,那么他支持的哲学是否可以称为“多元”哲学呢?我们应当如何理解和消化杜威思想中的“多变性”呢?“科学”的本质就是这种“多变性”吗?

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或许应当如杜威所说——“参与政治”,32John Dewey,“Anti-Pragmatisme by Albert Schinz,” MW4,248.或者说,应当将哲学问题同政治问题结合起来。杜威的前辈詹姆斯于1907年写作了《实用主义》一书,这本书的副标题是“某些旧思想方法的新名称”。他在这本书中将杜威在“实用主义”上的努力归结为一种“科学的努力”,这种努力的核心是认为“观念和信念中的真理同科学中的真理具有相同的意义”。33威廉·詹姆斯:《实用主义:某些旧思想方法的新名称》,李步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4页。[William James,Shiyongzhuyi: mouxie jiusixiang fangfa de xinmingcheng (Pragmatism:A New Name for Some Old Ways of Thinking),trans.LI Bulou,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09,34.]杜威对“实用主义”的认识也的确是从“科学”开始的,他一直想从生物实验中获得解释人的心理(认知)的启示,杜威早期(20世纪初)关于“实用主义”的展示和宣告主要集中探讨了“知识”与“经验”的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实用主义”又是从形而上学的领域展开的。 用主义”只是一种局限在心理学、哲学(形而上学)范畴的“哲学思想”,他相信,只有当一个事物在公众生活中起作用时,它才能被真正理解。

当詹姆斯说“实用主义”是判断真理的起点时,他并未将“实用主义”同具体的“现实”连接起来,倒是实用主义的反对者在采用将“实用主义”同“美国的现实”捆绑的批判策略时赋予了“实用主义”具体的“现实”。就在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出版后不久,法裔哲学家艾伯特·欣兹(Albert Schinz)就出版了一本质疑“实用主义”的专著《反实用主义——反对社会民主和知识贵族各自权利的审查》,他对杜威的理解的是:“把道德置于先验的形而上学基础之上……对心理学和社会学的一种自然主义信念的踪迹”是杜威“犹豫不决”和“自相矛盾”的证据。杜威对欣兹对自己的评价很是“吃惊”,他回应道:“正如欣兹教授在这本书的其他部分(第138页)所说,‘毫无疑问,解释实用主义并体会言外之意,对我们而言是必需的'——这一段完全可以作为其箴言。”34John Dewey,“Anti-Pragmatisme by Albert Schinz,” MW4,246.显然,杜威想提醒读者,他的“实用主义”可不仅仅是形而上学式的思考,而是有“言外之意”的,而这一“言外之意”正是欣兹在别处提到的“现实”。杜威虽然不满足欣兹对他的“评价”,但欣兹用“实用主义”比附美国的民主政治的方式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以至于杜威不得不以十分直白的方式予以反击,“我们给美国的反实用主义者一个实用主义的建议是去参与政治,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击败实用主义的话”。35Ibid.,248.

当杜威介入“实用主义运动”时,他使“实用主义”向更具体、更实际的公众生活蔓延,同时也使“实用主义”的“美国意志”愈发凸显。1922年,罗素在《自由人》(Freeman)发表了一篇批评“商业主义”(commercialism)的文章,罗素认为,在美国人们对真理的热爱受到了商业主义的阻碍,而实用主义就是商业主义在哲学上的表达。罗素说,对真理的爱和对邻人的爱是人最重要的两个品质,杜威则认为罗素的说辞只是一种过分渲染的令人作呕的情感的表达,它不但无法解决问题,反而会掩盖复杂的情 境。

杜威以厘清“实用主义”的方式回击了罗素的批评。杜威提醒罗素,“实用主义”与“盎格鲁—萨克逊”和培根的精神存在某种亲缘关系,美国的实用主义恰恰证明,“由霍布斯、洛克和休谟以不同方式发挥的培根传统在这里生根了”,36John Dewey,MW13,307.但培根、霍布斯、洛克的努力是不够的,“实用主义”终究“是在美洲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如果说“商业主义”是当前社会发展的阻碍的话,这绝不是“实用主义”的罪责,而是欧洲遗留在美国的古老制度的流弊。当杜威说“实用主义”的核心是“建构”(makings),反实用主义的核心则是“既成”时,我们似乎已经可以隐约感受到他的“实用主义”中强烈的“美国意志”意欲何指了。美国政治的历史以及“实用主义”的前世今生恰恰体现了“实用主义”的本质:经验的重组——继承与创新并存。杜威的“实用主义”处处呈现出一种“生长”的激情,他告诉我们:“实验还没做完呢。美利坚合众国尚未完成。”37Ibid.,309.“科学精神”的载体正是未完成的美利坚合众国。

杜威明示“科学实验”的本质(与美利坚合众国并生的未完成的经验)正是在《哲学的改造》完成后的两年间,彼时他刚刚结束了漫长的东亚之旅回到美国。然而早在《哲学的改造》出版前,杜威就已经通过批判“科学精神”的对立面彰显其“科学精神”的实质了。1915年2月杜威在北卡罗来纳大学开设了的三场系列讲座,讲座稿后辑录为一本小册子《德国的哲学与政治》,于1915年5月28日出版。他在这本小册子中着力批判了通过“二元”走向“绝对”的最佳化身,这一化身正是“古今之争”中“古”的现实所指。正如杜威自己所说,当哲学问题涉及政治时,“实用主义”才显其真义,“科学”背后的“美国意志”正是在他处理政治问题时才渐渐凸显出来的。他在《德国的哲学与政治》中将德国现实政治(“一战”)的理论源头追溯至康德。他认为康德的“理性的双重立法”(dual legislation of reason)从理论上为人们划分出了两个不同的王国:科学王国和道德王国,前者是科学的法则(因果律)起主导作用的感觉的和现象的世界,后者则是由道德责任和道德自由主宰的超感觉的和本体的世界(即人的精神世界)。“理性”对二元王国的绝对控制实际上生产了一种适应德国民族性的国家观念和国家哲学,这种观念和哲学不但在德意志民族从分裂走向统一,从内部统一走向外部扩张的道路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更是德国人用以美化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理论源头。38See John Dewey,“German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MW8.关于杜威将德国古典哲学论述为德国发起对外征战的理论资源的过程,本人将另撰文围绕《德国的哲学与政治》和“一战”这一历史语境做深入分析。杜威甚至在这本小册子中公开质疑德国人的民族性。他为何会如此激烈地批判自己早年间专注的学问呢?

这是因为,一方面,在1870年代美国的“科学与宗教大战”中占据优势地位的“科学”因“一战”声名狼藉。发动对外扩张的德国正是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及现代科学的最大受益者。人们不禁要问,在现代科学发展历程中获益良多的德国为何会走上对外征战的道路?这一问题持续困扰着知识界,“科学破产”论不绝于耳。正是在这样的“现实”的驱动下,杜威将“德国哲学”作为其理论的主要批判对象:以批判德国古典哲学的方式捍卫“科学”。也正是在这本小册子中,他明确呼告要建立一种“美国的历史哲学”:“一种美国的历史哲学必将是一种关于美国未来的哲学,这个未来就是人类的自由和充分交往,而实现这个目标的方法就是明智地进行合作试验。”39Ibid.,204.换言之,美利坚合众国在“人类的自由和充分交往”中得以完成,而“人类的自由和充分交往”又是被美利坚合众国实现的。

这种“美国的历史哲学”不仅带有“国家哲学”的性质,指导美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它还是一种带有普遍适用性的“世界哲学”,指导全部人类养成“一种自发的生活方式。它们将具备类似宗教的价值”。40John Dewey,Reconstruction in Philosophy,MW12,200.杜威在批判了康德的“二元论”后也为未来的人类社会准备了一种“世界主义”的构想,但他坚持认为这种带有普遍真理效果的哲学同德国的国家哲学在本质上是全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驰的。这一决然的对立正是其批判德国哲学的另一原因:美国不断强大的现实——政治、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催促知识分子从思想上为美国的崛起开辟更广阔的天地。

杜威拒绝“系统化”地论述其新哲学,但并不代表他没有系统化地考虑哲学问题。恰恰相反,他梳理的哲学史甚至太过“系统化”了。西方哲学史被他简化为由众多“二元对立项”——经验与理性、理想与现实、科学与人文、主观与客观——构成的知识体系。为了同他自己建构的“知识体系”区别开来,他在描述一种新哲学时刻意回避了“系统化”的论述方式,而是将一些真知灼见散落在对传统哲学的批判中。杜威对新哲学的描述既是具体的,也是模糊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可以从中找到他构思时的体系。以“科学精神”为内涵的新哲学之所能使哲学重新焕发生机,是基于一个重要的前提:对现代工业文明和现代科学的总体性认可。在杜威的逻辑中,现代工业文明和现代科学本身就具备开放和多元的性质,因此承认现代工业文明和现代科学的哲学也会具备开放和多元的性质。这种认可难道不具备“绝对主义”的倾向吗?正如当他发出“美国的历史哲学”的豪情壮志时,他是否意识到自己可能也走入了另一种可能的“绝对”呢?更何况这种“美国的历史哲学”显然不只是哲学的内部宣言,因为他的对手是如此具象。

更有趣的是,杜威本是以治德国哲学起家的。41他在佛特蒙大学就读期间同时接触了德国古典哲学和“进化论”,此后他进入霍普金斯大学深入学习和研究了德国古典哲学。他曾在《思辨哲学杂志》发表一篇文章《康德和哲学方法》(“Kant and Philosophic Method”),据说这篇文章正是杜威的博士毕业论文《康德的心理学》的雏形。42后者未曾公开发表,目前看来似乎已经佚失,详见《杜威全集》第一卷文本说明。他在文章最后写道:“康德的标准正是一个从旧有抽象思想、无意义的经验概念向新的、具体思想,向不断成长的丰富的经验过渡的转折点”。43John Dewey,“Kant and Philosophic Method,” EW1,47.杜威认为康德思想其实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哲学方法”,一种通往完善之路的方法。杜威晚年回顾自己早期的思想形成和发展状态时也曾解释,“黑格尔思想之所以吸引我,是有一些‘主观'原因的;黑格尔思想补充了一种统一要求,这种要求无疑是一种强烈的情感渴求,但同时也是一种只能靠理智主体才能满足的渴求”。44John Dewey,“From Absolutism to Experimentalism,” LW5,150.种种迹象表明,杜威的确从他反对的那种“系统性”中汲取了营养。1915年杜威在写完《民主与教育》后不久给朋友写信说自己要“斗胆做些‘系统性'的事了”。45John Dewey to Scudder Klyce,1915.05.13.

杜威的哲学思想既是批判性的,又是建设性的,并且在杜威看来,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建设性的需求让杜威不得不一再游走在“系统”的边缘。杜威几乎质疑了整个现代哲学的成果,但他本人并未退出现代性的浪潮,更未彻底颠覆现代性的相关话语,他仍然是在现代性的内部反思现代性。他之所以提出重建一种新哲学,并不是为了否定哲学的权威,更不是为了消灭“意义”和“价值”,而是要在现代哲学内部调和“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两大传统,为哲学重新获取“权能”开辟道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称得上是美国的康德,也更趋近他在《德国的哲学与政治》中批判的康德。更重要的是,他解释的“科学”(至少在1914—1919年前后)是带有“权能”色彩的未来世界的霸主,而作为其世俗代言人的美国又何尝不是呢?46我们当然不能说现实的美国完全就是杜威“实用主义”思想的践行者和代言人,但至少杜威在那个紧迫的“当下”的确是将“世界未来”寄托在美国身上的。阿兰·瑞安也敏锐地看到:“虽然杜威心目中的‘美国方式'不是眼下的美国方式,而是美国理想真正实现之后的方式。这个理想不是狭义的美国国家的理想,将它称为美国理想是因为美国比其他国家更加充分地体现了现代化及其带来的各种可能性。”See Alan Ryan,On Politics: A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From Herodotus to the Present (New York:Liveright Pub.,2012).

这一时期的杜威(写作《哲学的改造》时的杜威)已经开始认识到,“一”与“多”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张力,后来他将自己从现代自然科学中汲取的诸多养分汇集成了一种“探究的精神”(inquiry)。他解释说:“探究是一种受控的或定向的转变,从不确定情境,到一种其成分的差异和关系都是确定的情境,后者将初始情境之各要素转换为统一的整体。”47John Dewey,The Request for Inquiry,LW12,108.正是人类“理智”的“科学”介入,“不确定”才有可能逐渐转变为“确定性”,当然他还会加上一句,这种“确定性”的本质是“开放”的。Larry A.Hickman 认为,杜威所说的工具“既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也不是中性的。它们就是这样一些东西,它们负载了价值”。48拉里·希克曼:《杜威的实用主义技术》,韩连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51页。[Larry A.Hickman, John Dewey's Pragmatic Technology,trans.HAN Lianqing,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0,251.]确实,杜威关注的总是“可能性”(“进步”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似乎是不带有价值判断色彩的,正如其宣告,真正的科学精神是绝不会导致“战争”的。然而,他在“一战”前后的诸多行动或论断仍在不断提示我们,关于这种“可能性”的想象首先是与“美国”相关的。“美国的历史哲学”不是完成式的,而是探究式的,它为人们指明方向,却拒绝勾画具有传统第一因色彩的蓝图。“科学”作为“美国的历史哲学”走向“世界哲学”的“基石”或曰“工具”,不可避免地要被打上“美国意志”的烙印,尽管这可能是杜威及其支持者不愿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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