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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异与传教:吴板桥英译《白蛇之谜:雷峰塔传奇》(1896)研究*#

2020-11-17姚达兑中山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汉文板桥白蛇

姚达兑 中山大学

一、前 言

中国传奇小说《白蛇传》的雏形最早可追溯至唐传奇《白蛇记》,其后则有宋本《西湖三塔记》(据明代《清平山堂话本》所录)。这个故事的成熟、广被接受要到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其代表,而小说方面的定型则由明代嘉靖十一年(1532)玉山主人出版的《雷峰塔奇传》完成。《白蛇传》的故事不仅在国内家喻户晓,而且远播国外,影响颇广。1834年,该书最早的欧洲译本是由法国汉学家儒莲用法语译成。1Stanislas Julien,trans.,Blanche et Bleue, ou Les deux couleuvres fées: roman chinois,Paris:Librairie de Charles Gosselin,1834.据其拼写“Pe-shi-tsing-ki”,其底本应为《白蛇精记》。儒莲译本虽是最早译本,但如当时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学报》的评论已指出的儒莲译本“只是概述故事,并非翻译。”2Anon.Review of Pe-shi-tsing-ki: Blanche et Bleue, ou Les deux couleuvres fées: roman chinois,trans.Stanislas Julien,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no.2 (1834):307—21.影响颇大的译本,还有186《字林西报》上的连载本请见Samuel I.Woodbridge,“The Mystery of the White Snake:A Legend of Thunder Peak Tower,” serialized in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896,from September 2—December 10,in twelve sections.《北华捷报》单行本见:Samuel I.Woodbridge,trans.,The Mystery of the White Snake: A Legend of Thunder Peak Tower,Shanghai:North-China Herald Office,1896.两个版本的内容完全相同,本文的引用采用单行本。后文引用仅于引文后标出页码。4年署名H.C.的译文《雷峰塔:汉文与白蛇的故事》,连载于《中日丛报》(The Chinese and Japanese Repository)上。3H.C.,“Lüi-fung Tǎ,‘Thunder-peak Pagoda,' or the Story of Han-wǎn and the White Serpent,” ed.James Summers,The Chinese and Japanese Repository I (February 1864):357—65;(March 1864):401—10;(April 1864):429—35;(May 1864):461—68;(June 1864):503—13;vol.II,no.XIII:11—18;no.XV:89—97.首都师范大学尹文涓教授告知H.C.是英国皇家驻华办事处口译人员,极有可能是固威林(William Marsh Cooper,1833—1896),因其在《中日丛报》上有近似的署名。谨于此致谢。此后,便是1896年吴板桥(Samuel I.Woodbridge,1856—1926)英译的《白蛇之谜:雷峰塔传奇》。4Samuel I.Woodbridge,trans.,The Mystery of the White Snake:A Legend of Thunder Peak Tower,Shanghai:Printed at the “North-China Herald” Office,1896.这些早期译本直接模塑了外国读者对中国的看法。其中,吴板桥译本较为独特——译文中融入了译者对现实中国的观察和评判,值得深究。

吴板桥是受美国南长老会(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South])派遣来华的著名传教士。1882年,26岁的吴板桥被派到中国江苏镇江。1902年,吴板桥转移至上海,创办并主编《通问报》(The Christian Intelligencer)。该报以中英文两个版本同时发行。吴板桥有不少中英文翻译文学作品面世,除前述《白蛇之谜:雷峰塔传奇》一书外,还有《西游记》章节英译《金角龙王,皇帝游灵界》(The Golden-Horned Dragon King,The Emperor'sVisit to the Spirit World)、张之洞《劝学篇》英译(China'sOnly Hope,《中国唯一的希望》)。此外还著有一部回忆录《在华五十年》(Fifty Years in China)。5《西游记》选段英译《金角龙王,皇帝游灵界》见 Samuel I.Woodbridge,trans.,The Golden Horned Dragon King, or The Emperor's Visit to the Spirit World,Shanghai:North-China Herald Office,1895.张之洞《劝学篇》英译见Chang Ching Tung,China's Only Hope,trans.Woodbridge,Samuel I.,New York:Revel &Co.,1901.回忆录《在华五十年》见Samuel I.Woodbridge,Fifty Years in China,Richmond,VA:Presbyterian Committee on Publication,1919.

吴板桥译本《白蛇之谜:雷峰塔传奇》先连载于1896年的《字林西报》(The North-China Daily),连载完毕同年在《北华捷报》(The North-China Herald)出版印行了单行本。6《字林西报》上的连载本请见Samuel I.Woodbridge,“The Mystery of the White Snake:A Legend of Thunder Peak Tower,” serialized in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896,from September 2—December 10,in twelve sections.《北华捷报》单行本见:Samuel I.Woodbridge,trans.,The Mystery of the White Snake: A Legend of Thunder Peak Tower,Shanghai:North-China Herald Office,1896.两个版本的内容完全相同,本文的引用采用单行本。后文引用仅于引文后标出页码。1897年,《教务杂志》(The Chinese Recorder)上发表了中国宗教和文学方面的学者倭讷(Edward T.C.Werner,1864—1954)针对这个译本而撰的书评,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倭讷写道,“这是我们能读到的最佳的中国民间故事之一,而吴板桥用最相匹配的风格(in most worthy style)将其译成。……那些对中国民间传说和迷信感兴趣的读者,会在这个故事中找到相应的材料,所有的读者将会享受阅读这个迷人的故事。”7E.T.Werner,“Our Book Table:The Mystery of the White Snake,A Legend of Thunder Peak Tower,”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XXVIII (November 1897):87—88.倭讷的评价无疑抬高了《白蛇传》的地位。然而他对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只字不提,更强调的是读者可通过译文来了解中国的民间传说和迷信状态。要之,吴板桥英译本虽非最早外译本,但比前文提及两个译本的故事完整性更高、传播范围和影响更大,故而这个译本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具有独特的意义。

吴板桥在近代中国曾产生一些影响,一方面是因其社会地位,另一方面则是因其在传教和出版方面所做的大量工作。吴板桥的妻子是后来美国总统威尔逊(Woodrow Wilson,1856—1924)的堂姐。在这段不寻常的姻亲关系的影响下,吴板桥与在华外交官和中国高官有较多交游。吴板桥在华几十年,曾在中美关系间扮演了一种微妙的角色,甚至在后来美国“门户开放”政策中都能看见他的身影。吴板桥来华后,除了用中英文翻译了一些著作之外,也和其他传教士一样积极地参与到当地教育、编辑出版等文化事业——当然这些都有效地服务于其传教目的。

吴板桥在镇江传教布道20年,而镇江是白蛇传说中“水漫金山”等情节的发生地,因而他译这个故事与其在镇江的经历不无关系。他在译文的注释(p.26)中对金山做了较详细的介绍,并说“马戛尔尼勋爵在他的日记中说,这座著名的山丘坐落在河中央。当英国舰队访问南京(1842年)时,一些船只航行于岛和南岸之间。那个金岛(指金山)坐落于陆上的中央。河道的南边已淤塞,而北边则开辟出了一条很深的水道。”他在其书《镇江简史》中描绘了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军攻打镇江的场景,此后还介绍了基督教在镇江等地的发展情况。清玉山主人著《雷峰塔奇传》中吴文炳的序提及了该书原作者“新过镇江访故迹,咨询野老传述,网罗放佚旧闻”。与此类似,吴板桥也关心镇江的故迹和传说,以此对照吴板桥的译序便可发现:吴板桥希望借助这个众口传诵的民间故事,来解释中国人对超自然现象的狂热状态,进而发掘其潜在的价值,寻找传播基督教的契机。

目前关于吴板桥的文学翻译的研究,还相对较少。8吴晓芳曾指出吴板桥所译《金角龙王》(《西游记》节译)向西方读者呈现了一个政治腐败、道德堕落、思想愚昧的中国形象。吴晓芳:《“不崇永生上帝之荣,反拜速朽世人禽兽昆虫之像”:论吴板桥对神书西游故事的英译(1895)》,《当代中国研究》2018年第25卷第2期,第145—165页。[WU Xiaofang,“God vs.Dragon:On Samuel I.Woodbridge's English Translation (1895) of ‘Westward Journey Stories' Contained in a Script of Tongzi Drama,” Modern China Studies 25,no.2 (July 2018):145—65.]关于这个《白蛇之谜:雷峰塔传奇》英译本的研究,宋丽娟对其翻译和改写情况——尤其是故事单元的重编、角色人物的命名、叙事模式的调整、表现手法的转换和情节描述的改编等五方面,有详细的分析,但未曾详细解释吴氏的改写背后的策略、目的及其体现的文化政治意涵。9宋丽娟:《“中学西传”与中国古典小说的早期翻译1735—1911以英语世界为中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539—559页。[SONG Lijuan,“Zhongxue xichuan” yu Zhongguo gudian xiaoshuo de zaoqi fanyi, 1735—1911, yi yingyu shijie wei zhongxin (“Chinese Learning Spreads Westward” and Early Translation of Chinese Classical Novels,1735—1911,Focusing on the English World),Shanghai: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2017,539—59.]更早的是孙轶旻在其专著中提及了这个译本。孙轶旻:《近代上海英语出版与中国古典文学的跨文化传播(1867—194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4、299页。[SUN Yimin,Jindai Shanghai yingyu chuban yu Zhongguo gudianwenxue de kuawenhua chuanbo, 1867—1941 (Shanghai Modern English Publishing and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of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1867—1941]),Shanghai: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2014,54,299.]本文认为,吴板桥通过这个译文《白蛇之谜:雷峰塔奇传》(其英译《西游记》片断,也使用与此同等的策略),不怀好意地描摹了一个异教中国,向西方读者传达了一个被丑化了的中国形象,其目的在于表达他们传教士在华传教的正当性,也希望西方读者能支持他们的事业。其实这是19世纪传教士翻译中国神怪小说的一种普遍策略。我们以史为鉴,应对其保持警惕,并做进一步批判思考——本文的意义之一也在于此。

二、底本和改写情况

首先须说明吴板桥英译本所据的底本。白蛇故事在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嬗变过程,各种版本的情节也稍有出入。笔者在阅读了诸多版本以及对比其中的情节后,推断出吴板桥译文所据的版本是清嘉庆十一年玉山主人(即玉花堂主人)所著的《雷峰塔奇传》10柳存仁曾论及此书最早版本:“英国博物院藏。小型本。黄纸封面书题作两行,首行新本白蛇精记,次行雷峰塔。左端另行小字姑苏原本,这个课本虽不甚好,大概是最早的刊本。首为芝山吴炳文序,署‘嘉庆十有一年,岁在丙寅(1806),仲秋之月,作此于西湖官署之梦梅精舍’……但目录书题却又作新编雷峰塔奇传,下面题署为‘玉花堂主人校订’。这玉花堂主人和序中的玉山主人,恐怕就是一人。”柳存仁编:《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62页。[LIU Cunren,ed.,Lundun suojian Zhongguo xiaoshuo shumu tiyao (Bibliography of Chinese Novels Seen in London),Beijing:Bibliographic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1982,62.]这一版本出处请参(清)玉花堂主人校订:《雷峰塔奇传》,《古本小说集成》编委会编:《古本小说集成》第4 辑第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272页。[Yuhuatang zhuren,ed.,“Leifengta qizhuan” (The Legend of Leifeng Tower),in Guben xiaoshuo jicheng (Integration of Ancient Novels),Shanghai: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1994,1—272.] 后文引用即据此本,仅在引文后标明页码。,理由是:就译本的故事情节、时间顺序、译本注释中的中文原文等内容来看,译文与此书的相似度最高。

与原著比较,吴板桥的英译本改写的地方颇多,而且副文本的内容也颇丰富(如前言和注释)。译本的变化和副文本,显示出了译者对原作以及中国文化的理解。译文中的故事情节存在着不少改写,某些改写甚至脱离了原作。下文我们先从故事的情节单元、叙事模式、内容删改三个方面,来分析译文的情况,进而再讨论译文背后的译者策略。

(一)重组主要情节。中国古典章回小说与西方章节小说,在文体和叙述方式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中国章回小说的回目常常使用对偶形式,每回开头附有诗词,以概括本回大意。有些章回小说在回末预告下回的部分情节,并有过渡性的句子“要知后事,且看下文分解”,以便照顾到前后两回的叙述逻辑和情节关联。《雷峰塔奇传》原书分五卷共十三回,除第三卷第三回和第四卷第一回外,每回的回目皆是七言对偶的形式。吴板桥的译文分为12章节,原文十三回中一回(第三卷第三回“染相思徐干求计”)被删去,其余十二回作了一些调整,也并未对应原文。也即是说,吴板桥重写了整个故事,赋予了整个故事新的内在逻辑。吴板桥将原有回目和诗句悉数删去,另起了12个标题,以概括每节的核心情节。比如,原书第一卷第一回“谋生计娇容托弟 思尘界白蛇降凡”末尾有许汉文向王员外禀明清明要去父母坟上祭奠的情节,下一回开头才接着写许汉文清明祭拜的情节。而吴板桥的英译本把这祭拜这一情节,从开头许汉文向员外提出祭拜父母的请求,到许汉文与家仆王端一同前去祭拜的情节,都放在了第2章“相会”(The Meeting)。此外,译者按照情节发生的时间不同,将原书第一卷第二回“游西湖喜逢二美 配姑苏获罪三千”分成了两章,前半部分许汉文祭拜以及结束后趁势游湖、白蛇青蛇二美借伞和白蛇召唤小鬼盗库银的情节为同一天发生的,一同放入英译本第2章。而后半部分汉文登门拿伞、白蛇赠银缔盟以及汉文拿府库银子获罪发配姑苏等情节,都是后一天发生的事情,则单独成为第3章“缔盟”(United in Wedlock)。这几章的情节,很好地围绕了新拟的标题展开。又例如,原著第四卷第二回“淹金山二蛇斗法 叠木桥两怪序情”被吴板桥分成两部分,前半部分二蛇与法海斗法以及白蛇召龙王水淹金山等情节与原书第四卷第一回“游金山法海示妖”,由于情节都发生在镇江金山寺,所以共同组成了译本的第9章“真相大白”(The Truth Discovered)。而后半部分的“叠木桥两怪序情”则和第四卷第三回“怒狠狠茅道下山 喜孜孜文星降世”因为故事情节发生的地点都在杭州,所以一同编入同一章节,组成英译本的第10章“重返杭州”(Return to Hangchow)。这些改动,都有效地服务于新拟的标题,而这样的改动使得情节更加紧凑、更为引人入胜。

(二)改变叙事方式。吴板桥并未采取原文那般平铺直叙(这样结果是过早地揭露事件的来龙去脉)的方式,而是在添加或改动情节的基础上较为注意使用现代小说的叙述技巧。改动的细节,大多与白蛇的传奇性(尤其是其神力)有关,吴板桥的改动为故事增添了某种神秘感,有效地激发读者的兴趣。例如,第三卷第一回“狼郎中设计赛宝 慈太守怀情拟轻”中许汉文向妻子倾诉众郎中要其当头排设古玩的愁闷,作者将白蛇的偷盗王府宝物的计策直接叙述了出来——这种辞气直露的叙述其实并不高明。

且看其原文:

当下,叫过小青吩咐道:“小青,相公明早要庆祖师生辰,苦无宝器可排。余昔游京华,闻知梁王府多珍宝,汝可去京城梁王府内拣得几件希奇的宝器,星夜盗取回来,以便相公明早庙中排用。”小青领命,即刻驾起妖云,来到京师,闯入王府,偷出四件宝器。哪四件:珊瑚树一座,玉孩童一仙,沉香麒麟一只,玛瑙孔雀一对。拨转云头,回来交与白氏,白氏看见十分欢喜,遂将四件宝玩收入箱内,各去安寝不提。明早清晨,汉文起来,忙问白氏道:“贤妻,宝器在哪里?”白氏取匙开箱,拿出四件宝器。汉文逐一看过,称赞不绝。叫声:“贤妻,愚夫不知你箱内有此希奇的宝玩,如今不怕他们难为了。”(第124—125页)

译文的第7章“再次流放”(Banished Again)则直接写汉文第二天早上起床看到的情形。“第二天清晨,小青(Flora)搬出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珊瑚树一座,玉孩童一仙,上好沉香麒麟一只,玛瑙孔雀一对,都是精雕细琢,上面印着古代著名工匠的印章,异常珍贵。汉文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第19页)原文中白氏早已预先道出,许家的宝器是其令小青从梁王府偷盗而来,后续梁王府派人搜查宝器下落的情节便是自然而然地推进。但是,译文作了一系列的调整,并无预先交代宝器的来源,直到最后汉文被捕,叙述者才出来揭晓真相,告知那些宝器的出处。

再如,第六回白氏化作观音托梦给陈知府这一情节,在中文原作中也是即时地告诉了读者。“……梦见一人身穿白衣,手执伋尾,叫声:‘陈知府,吾乃观音菩萨是也,……吾特来指点你:你可差人前去吴家巷保安堂药店聘请名医许汉文……'遂驾一朵彩云望空而去。府尊一觉醒来,暗想:我方才睡去,多蒙菩萨前来托梦,指点我去请许汉文……看官,你道这托梦菩萨是真的么?原来就是白氏。他知道夫人临盆难产,瞒却汉文,变个菩萨模样去衙内托梦知府,叫他来请……”(第112—113页)英文译作一直没有告知读者真相,直到汉文被捕再次被流放,才连同上一章观音菩萨托梦给府衙去请许汉文看病的情节一起揭示出来。在这里,吴板桥的译文中补叙道,“现在必须说出真相了。虔诚的白蛇希望能迎合她丈夫的兴趣,向知府显现为观音菩萨的模样,并指示他到保安堂去。读者已知晓这种欺骗的结果。在她的成功鼓舞之下,她越过了谨慎的界限,对皇帝犯下了罪行。”(第20页)这种补叙的效果,类似于侦探故事结局的揭示真相,颇为引人入胜。

(三)改写内容。吴板桥认为原书所表达的某些思想观念,违背了道德教化的内容,也超过了科学或事实,这可能会妨碍西方读者的接受。故而,吴板桥在译文中对故事的内容作了大量的删改,不仅删除了他认为“无关紧要”的内容,简化了故事情节,而且有不少细节也作了改动,并添加详细的解释。这显示出吴板桥试图通过译文为西方读者架起了理解中国文学的桥梁。

译文改写的地方颇多,仅举三例如下。(1)删除与基督教教义有违的内容。译文中最大的改动,便是整章删除了原书第三卷第三回“染相思徐干求计”的内容。在这一回中,许汉文在镇江的“恩人”徐干(Mr.Kane)因贪恋白氏的美貌,起了淫心,遂与夫人设局骗白氏同房,但最终被白氏识破并戏弄了一番。译文将此章全部删去。或许吴板桥觉得这一情节中徐干的形象,与此前情节中他那乐善好施、宽厚仁爱的形象有悖,故而删去反而能使前后情节更加合乎逻辑。(2)以科学对抗迷信,并淡化白蛇的神力。第二卷第三回下半部分“决双胎府堂议证”情节,被调整变成了英译本第6章“瑶池之行”(A Journey to Fairy Pool)。译文仅是轻描淡写地说地方长官的夫人生重病,并没有说到具体情况。原著中白蛇预告了后续的情节:知府夫人的病症是怀孕双胞胎而导致难产,汉文只需赶至府上,做样替夫人把脉,并把白氏准备好的两粒药丸给产妇吃下,就能保证其顺利生产。汉文甚至还没有回家,在花厅与知府细谈之间,夫人便已诞下双胞胎——这突显了白氏的神力和药丸的神效。这在近现代医学的认知下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行为。吴板桥在译文的前言中,大为质疑中医,也批评中国传统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医疗手段,认为缺乏科学依据,不足以信。他以现代医学为例指出,就算是“最杰出的现代外科医生代表也永远无法‘把两个人的心掏了出来,互换给对方。'然而,扁鹊在25个世纪以前就已经做到了!在剖腹手术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另一位能够‘刺穿病人胸部,将食物引入体内'的中国医生。”(第1页)这些神奇的医学现象,对于信任现代西方医学的吴板桥来说是难以置信的。英译文中,略去了知府夫人病症的详细说明,仅说是重病不治。白氏提供给汉文的药丸本是极具神奇药效,一吃就灵,但是译文中则改成了医生根据病人的情况对症下药,病人吃了药后,过了一段时间的消化吸收,直到晚间才有信使前来报说病人的病情已渐有好转,已能够起身、进食,要请医生第二天去复诊。这种改写,淡化了白蛇的神力和药丸的神奇,整个疗治的过程也合乎现代情况,让西方读者更容易接受。(3)偷换词汇,暗含对底层人物的看法。例如,故事的开始,清明节与许汉文一同前去祭祀的王端,原是王员外家的家仆,吴板桥将其名字省去,用“苦力”(coolie)一词来替代。词汇在特定的历史语境有其特定的褒贬词义。在19世纪,“苦力”一词通常是指来自南亚、东南亚或中国未受过专业训练的劳工,颇有贬抑之意。在19世纪,该词常被用来指称处于社会底层的黄皮肤亚洲人,带有一种种族主义的歧视和贬损。19世纪至20世纪初,中国对外输出了大量的劳工,在国外做“苦力”。这一类的苦力,在中国的沿海城市也能见到,他们使用原始劳力换取一定经济收入。苦力的形象,深深烙印在西方人脑海中,被认为是中国甚至东亚地区低等体力劳动者的典型代表。吴板桥将王端——一位帮助筹备祭祀的家仆,改成了挑祭祀用品的苦力工人。这一改动,避免了向西方读者解释与汉文一同前去祭祀的仆人的身份,也满足了他们对中国底层社会人物的认知。

以上列举的是较为明显的、直观的改写情况。这些改写显示出了吴板桥对中国的种种看法。吴板桥刻意地为西方读者呈现出了落后的晚清中国形象,译文中处处透露出一种西方人的优越感。在吴板桥看来,中国的社会情况极其复杂,存在着各种症结,自身难以改变,必须靠西方人和基督教的拯救。这种观念有其时代性,呈现出了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倾向。

三、述异中国

为了让西方读者更理解晚清中国的社会状况、风土人情、信仰习俗,吴板桥借助翻译中国经典文学来呈现一个与西方文明异质的中国形象,进而进行社会批判,最终达到传教的目的。吴板桥这种翻译策略,笔者称之为“述异中国”的策略,即译者故意突显出与西方完全不同的中国元素,添加过度的诠释,以求塑造出一个异域中国的刻板印象。这种述异中国的策略,下文试举几例附证。

(1)解释中国习俗。吴板桥的导言给读者一个最初印象,让读者了解到整个故事的中心思想和作者的意图,而夹杂在译文中的译者注释则在引导读者走进译者构建起来的诠释世界。在吴板桥的译文中,举凡涉及与西方文化不同的异质内容,大多会增添注释。中国习俗异于西方,故而译文中涉及这方面的内容多有详解。端午节日,是整个故事的关键时间点。故事中,五百年前,许汉文从一名乞丐手中救下了一条将被杀的白蛇,并将其放生。原作中并无说明这件事发生在哪一天,而在译文第2章这一情节中,吴板桥特地添加了一则关于端午放生习俗的解释。“生存和放生(live and let live),是中国人的一句座右铭。因为放生鱼类、蛇类、鸟类,便能积德。在(中国的)每一个城市里,都有许多池塘挤满了被放生的鱼。没人谁敢去骚扰(molest)它们。大约在五月初五,通常能见到乞丐运来许多活蛇,以便卖给人放生。……”(第5页)吴板桥的解释,让读者以为五百年前汉文救蛇放生的情节正是发生在端午节,事实并非如此。原作第二卷第二回“白珍娘吕庙斗法 许汉文惊蛇殒命”也涉及了端阳节,在白青两蛇的对话中,吴板桥加入了一段对端午节习俗的描述。原文中提及了雄黄酒的效用,“是夜,小青对白氏道:“娘娘,明日乃端午佳节,家家户户皆要买用雄黄酒。俗言道:‘蛇见雄黄酒,犹如鬼见阎王。'……”白氏道:“小青,我修道年久,岂怕雄黄,你根基浅薄,是以惧怕。”(第80页)吴板桥的英译文译出此段,并添加了对端午习俗的解释,比如悬挂艾草、菖蒲等物品。(第14页)吴板桥的这种过多注释,则体现了其对异质中国形象的刻意描摹。当然,这样能够更好地展现中国人过端午节的各项习俗,减少西方人对中国传统习俗的陌生感,便于情节的展开。

(2)发明一种“责任制”。原文第一卷第二回中,许汉文和家仆王端祭拜完,找了个借口,想要趁机游览西湖美景。原文这样写道,“王端道:‘官人须当早回,免员外在家悬念。'汉文道:‘晓得。'王端将担先挑回去了。”(第19页)而对应的译文则是:“The Coolie demurred:‘You promised Mr.King to come straight home,and,if you do not go,I may be held responsible.' ‘Never mind that,' said Hanwin,‘I will make it all right when I get back.'”(第5页)(苦力表示反对道,“你答应了金先生会直接回家的,如果你没有回家的话,我是要负责任的。”汉文道,“别担心,我回去之后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在这里,吴板桥强行给王端(苦力)附加入“responsible”(责任)等字眼,以便进一步在其下注中加入关于“责任制”的种种讨论。他在下注中解释道,“那些没有在中国生活过的人,不能完全理解在这片土地上‘责任'意味着什么。上至皇帝,到所有级别的官员,再到最低微的苦力,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负责任的人或事。仆人们会因其服务的房子里丢失或损失了物品,而被责求有偿还或置换物品的责任。船运公司要为顾客携带的每一件行李提供保障,还要为这个效用写一张保票。当黄河河水决堤、泛滥成灾时,省级长官要对皇帝负责。当大洪水或饥荒降临到这个国家时,皇帝要对天负责。”(第5页)在这里,吴板桥为中国社会建立起一种人人负责、层层担待的“责任制”,解释了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则。更进一步说明,这种责任制的不合理,即没有超越性的面向,未能讲清楚人类对最高的主宰负有的责任。

(3)批评地方主义和排外,导致国家不能强大。英译文第7章“再次流放”(Banished Again)苏州的医生合谋陷害汉文的情节中,原书写到:“内一年少的郎中开言道:‘列位老兄,这汉文小畜生不过是一个徒犯,配到我苏州府,敢在府衙妄夸大口,灭了我们本地的威风,又白白被他得了一桩大财,实在气他不过……'”(第119—120页)原著更侧重许汉文是被流放的罪人,而英译本不提其“徒犯发配”的身份,而是更重视许汉文不是苏州本地人的外地人身份。此处的译文变成了,“He comes to Soochow from another place,and how dare he ruin our practice in this manner?(他从外地来到苏州,竟然胆敢用这种方式毁掉我们的事业?)”(第18页)吴板桥特地于此处附加了一条注释,“在中国,不同省份的人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克服的偏见。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并不会改变他的方言或特征。这种不幸的特征有效地阻止了这个国家统一成一个整体,并(在现实生活中)导致了国家级别的机构、公共铁路系统、银行等等难以建立。正是因为无法统一,导致了这个国家最近在与日本的那场战争中失去了竞争力。除非有所补救,否则最终会给这个伟大的国家带来战败、灾难,甚至是毁灭。”(第18页)故事中苏州医生的地方保护主义和排外做法,让吴板桥借题发挥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地方主义和排外,使得现实中国无法进化成一个统一的、现代化的国家。此为积弱之因。因而,在最近的那场战争(指“中日甲午战争”)中,中国的失败也应完全归因于中国的无法统一和现代化。在这里,吴板桥提出了拯救中国的主张,暗含的主旨也即是基督教拯救中国。

(4)丑化中国人的形象。译者在英译本中刻意丑化中国人形象、加深西方读者对晚清中国人形象的刻板印象。原著中故事发生在元朝,而译文中有几处着力描述晚清社会中常见的女子裹脚、男子长辫的情况。例如,借伞这一情节中原著虽有提及女子金莲,但并无批判的意图,而英译文保留了下来有所发挥。“Your feet are small,and mine large,and I can run very fast.”(第6页)([汉文说,]你们的脚很小,我的很大,我可以跑得很快。)缠足女子行动不便,无法跑动避雨,一句话展现了白蛇和青蛇的人形和世俗缠足女子并无两样。这也是西方人对当时中国女子最深刻的印象。

许汉文与白蛇的儿子梦蛟在满月时,办喜筵宴请亲眷。作者在此处加入了一条注释,插入了一段关于满月习俗的描述——奇异的是这种习俗竟然与男子剃头留辫相关。吴板桥说,“由于中国人被清人强迫留辫子,第一次剃头的仪式便发生在这种宴会之上,其时一个月大的男孩屈从于一位死刑的(而非理发师的)艺术家。”(Since the people of China were compelled to wear queues by the T'sings,the ceremony of a first shave occurs at this feast,when the month old boy is subjected to a capital (not tonsorial) artist.)(第29页)此处,吴板桥将“理发师”译为“capital (not tonsorial) artist”(死刑的(而非理发师的)艺术家),括号内“而非理发师的”是译者所加的刻意强调。这种强调引导读者思考这种奇风异俗,以及引人联想晚清中国汉人剃头留辫和满族统治的事实。玉花堂主人原著开篇写明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在元朝(第一回开篇有:“话说元朝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有一书生,姓许名仙,表字汉文。”),不可能涉及满清男子剃头留辫的现象。19世纪来华的传教士如吴板桥,看到了满清统治下的中国男人剃头留辫的形象,自然是印象极为深刻。这便可以解释为何吴板桥在此处强行插入一条注释,是为吴板桥根据自己的认知和体验所增添。这种现实指涉,印证了晚清来华西方人对于中国的认识,也加深了西方读者对中国的刻板印象。

四、批判佛教和偶像崇拜

翻译策略的选择取决于译者的动机。吴板桥在译文中描述了与西方异质的中国,并进而批判现实的中国,具体表现在批判偶像崇拜、批判佛教、批判迷信及陋俗等几个方面。吴板桥在导言的开篇写到,“中国人普遍的思想状态中有一种反常的狂热,堪比发高烧的病人。由于无知,他们无法超越内心世界的边界,而需要用超越中国现有资源的东西来满足自然和正常的欲望,所以使得地球、空气和海洋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幽灵、妖怪、仙女和龙。”(第1页)吴板桥还认为,“佛教的轮回学说,在很大程度上要为这些可悲的事实负责。”(第1页)换言之,产生这些的原因在于佛教的广为传播,产生了泛神崇拜、迷信和各种陋俗。

吴板桥认为:一、中国人对未知的世界充满狂热的想象,且佛教的“轮回”“万物有灵”观念被广泛接受,故而中国人普遍地接受了这样的观念:禽兽和爬虫曾是人类,而人类也曾是禽兽和爬虫。二、西方伟大的英雄人物(如征服者威廉大帝、哥伦布、克伦威尔和拿破仑)的思想资源和力量,其在华的影响力远远比不上白蛇的传奇——人们对后者情有独钟。三、从人们对于白蛇一类的传奇情有独钟看来,中国人具有偶像崇拜或迷信思想。英译文的单行本封面用汉语标有一句题记“不崇永生上帝之荣、反拜速朽世人禽兽昆虫之像”(《圣经·罗马书》第1章第23节)——这显示出了吴板桥批判的宗旨:中国人的偶像崇拜。吴板桥在译者序言中,已表明了自己的意图,即向西方介绍中国人偶像崇拜和迷信的事例,进而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批判中国的偶像崇拜,一方面显示出了他们作为传教士的道义责任,说明他们在华传教的正当性,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西方读者能够更加支持他们在华的传教,一起来拯救中国人沉溺于狂热迷信的愚昧灵魂。

上文提及端午习俗,也在吴板桥批判的迷信范围之内,除此之外,吴板桥为译文所添加的注释几乎都与中国人的迷信状态相关——清明节要大费周章地祭祀祖先、接近端午节时要放生以求积累福报、端午节当日要喝雄黄酒祛邪避灾、母亲用唤魂的方式召唤其早夭的孩子希望其复活、中国人不肯向陌生人透露真实姓名是怕遭遇蛊惑等等。在吴板桥的认知中,中国人的各种节庆习俗,都和各种异教神灵有关,包含了大量的祭祀性的、宗教仪轨性的内容。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也存在着种种迷信的做法。因而辩证地说,这种泛神的崇拜,正是他们无神论的另一种表现。

中国人的无神论或泛神论,在吴板桥为代表的传教士看来,是来源于佛教。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吴板桥在译文和其他地方,都强烈地批评和否定佛教。吴板桥认为佛教徒摒弃俗世的做法会令西方的基督徒感到费解。比如,为什么成为僧人就要改名换姓、抛妻弃子、远离尘世、终日奉诵经典?吴板桥在一处注释中写道,“当一个中国人成为了僧人,他会放弃其俗世的姓名,故而在中国问佛教僧人名字是极不礼貌的行为。僧人都有自己的法号,更礼貌的称法是使用贵上下。”(第33页)中国人对于佛僧的敬意,却惹来了传教士吴板桥的恶语评骘。在相邻的另一处注释中,吴板桥又批评道,“每位佛教僧人都可能是重生(化身)的想法,使中国人非常礼敬这些无知之徒,尽管他们可能是何等的放荡和不洁。(The idea of a possible incarnation in every Buddhist priest causes the Chinese to treat these ignorant fellows very courteously,however dissolute and unclean they may be.)”(第32页)在这里,吴板桥使用了一些过分贬抑、过度污名化佛僧的词汇,将和尚界定为“无知之徒”(ignorant fellows),而且有着“放荡的”“不洁的”坏品行。在另一处,他还用中文下注了“秃驴”两字,以代指佛僧,暗指法海(第25页)。吴板桥等传教士认为因为佛教的传播而导致了中国人的多神、泛神崇拜,从而认为佛教是基督教在华传教的最大妨碍,故而对佛教、佛僧有极度地妖魔化、污名化。

吴板桥对中国民间修仙成佛的观念也有强烈的批判。《白蛇传》包含大量的佛道思想,如白蛇可修炼法力化作人形,法海和尚拥有无边的法力,白蛇之子梦蛟是文曲星转世……这些都是中国佛教、道教或民间信仰的产物,甚至成为一般中国人普遍接受的“常识”,但是这些思想在吴板桥等传教士看来是十分愚昧的。此外,吴板桥还提及了存在于中国人思想观念中的“半神”(demi-god)——如白蛇、法海、梦蛟等角色。这种半神,往往是世俗人物或动植物被神话化,被赋予了超自然的神力。这种思想观念,在吴板桥看来根本不是宗教信仰,而是一种会妨碍真正宗教信仰的狂热崇拜和盲目迷信。在基督教的观念中,神(或上帝)是唯一的、是自始至终永恒存在的,而不是像前面提及的这些人间的“半神”可以通过一定时间的修炼而拥有神力,甚至变成“神”。

吴板桥经过一番否认和批判,最终再次点明他翻译此书的目的——要用基督教来拯救中国人的灵魂。这一点,在其撰前言的总结句中也可见到:“为使本地知识分子能接受和消化真正的知识,首先必须使他们减少前述的狂热。我们相信,耶稣基督的朴素福音曾长期地对世界和人类产生良好的影响,也将使中国人的心灵得到净化,取得更深远、更持久的效果,最终拯救他们的灵魂。”(第1页)吴板桥选取《白蛇传》这个中国民间传说翻译,除了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当时的社会情况,更重要的是看中这个故事的宗教意涵,试图来解读中国人的信仰和精神思想。他认为,中国人的愚昧无知、中国社会的落后停滞,应当归咎于错误的宗教信仰和迷信思想,特别是佛教的错误引导。吴板桥强烈抨击佛教和僧人,还能在他的其他著作中得到辅证。吴板桥所著《镇江简史》(1898)有如是记录:当英军的舰队沿着长江驶入,在镇江登陆,有两艘船在金山南部触礁之时,“佛教僧人居然祈求于观音菩萨帮助解决问题!”11Samuel I.Woodbridge,A Short History of Chinkiang,Chinkiang:Chinkiang Literary Association,1898,31.这是何等愚昧的做法,背后有一种观念支撑着他们,即将西洋人看作是鬼,而佛教僧人可颂经驱鬼。吴板桥几十年后的一文章《关于中国人信仰的深入研究》(1926)中,也同样表达了他对中国人信仰佛教的激烈批评。12Samuel I.Woodbridge,“More Researches into Chinese Beliefs,” The North-China Herald (March 13,1926),506.此篇同时发表于在1926年3月6日《字林西报》和1926年3月13日的《北华捷报》两份报纸上。此时的吴板桥,已在中国传教超过40年了,对中国人的宗教信仰状况,早已研究得深入透彻。我们无法将其晚年的著作和思想等同于他1896年翻译小说时的思想,但我们可以看到的是,他始终坚持基督教将取代佛教,而福音将泽被中国,中国人才得以拯救。他在这篇文章中说,“我们可以同意《研究》(引注:H.Dore 著Researches into Chinese Superstition《中国迷信研究》一书)的作者,由于中国有无穷无尽的分歧、无数的错误和虚构的神明,这个计划成功(引注:改造中国)的希望较为渺茫。我们更有希望的是,随着东方变得更加开明,佛教将逐渐被抛弃,而基督教对受过教育者和一般大众都有吸引力,因为它是唯一真正的宗教,向世界提供所有人类可以相信、希望和爱的东西。”13Ibid.吴板桥始终表明自己作为新教传教士的态度:基督教的福音是先进的、容纳百川的,是为中国进步、现代化所必备,也终将拯救中国人的灵魂。

五、结 语

吴板桥《白蛇之谜:雷峰塔传奇》译文中,针对西方读者的需要,做了大量的改写——包括了故事单元的重组、叙事方式的改变以及内容的删改等,使译文更好地传递其个人的诗学标准和思想观念。传教士们的各项文化活动,包括翻译,最终目的是帮助自己更好地传播宗教思想,企图用基督教为核心的西方文化来取代中国文化。吴板桥的翻译动机,也类似于此。他并非为了让西方读者认识到中国文学的特色、欣赏中国文学之美,而是为自己的传教进行合理化宣传。所以,对吴板桥译作的评判,不可将其局限在文学审美的框架内去理解译文,而是要从更宏观的角度审视,从文化史和思想史的视角去理解译者的意图和价值取向。此外,译文的意义很大程度上体现出了晚清中西文化交流的复杂情况,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跨文化传播交流。

吴板桥的译文中有大量的改写,这种情况并非孤例,类似的现象在近代中外文学互译中其实还有不少。总之,在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大潮流中,来华传教士群体作为参与主体,通过翻译书籍的形式,配合创办报刊杂志、建立学校等方式,来达到传教的目的。十九世纪传教士的翻译与传教之间,存在着互相促进的作用:传教士翻译中文作品带有传教的目的,传教士也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作品的翻译、流通和接受,有效地促进了中国和世界之间文化的交流和互相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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