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的呼唤
2020-11-17葛中山
葛中山
我八岁的时候,被一件事深深地感动,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1967年9月,我搬着小木凳,背着母亲连夜缝织的新书包,由父亲领着来到生产大队办的学校,交了两毛钱,进了教室,成了一名一年级的学生。那时候别提多高兴了,听说高玉宝整天拽住他妈闹着要读书,十岁了也没踏进校门,我八岁就能上学,真有福!所以老站在水缸旁边看水里的自己。
记得是1967年农历十月初一,我们这里唤这天“蛇壹儿”“鬼节”,家家户户炸油角(类似饺子)。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后照旧把书包挂到墙上,往夹袄兜里塞满了油角儿,㧟着荆篮儿出了家。
本来是几个小伙伴约好一块儿去大西坡剜野菜,那里野菜多,可末了他们变卦去掏麻雀。妈告诉过我晚上家里要做汤面条,等菜下锅。无奈,我只好自己走西坡!
常跟着姐姐剜野菜,我也认识了“面条棵”“荠荠菜”“老关台”……到了大西坡,到处是这些野菜,棵大叶肥,绿叶紫尖儿。我像拾元宝捡金钗,铲子飞舞小手灵快,也就一袋烟工夫,我剜了满满一篮。剜到一道沟沿儿,看到一片火红的“小辣椒”(野枸杞)。我嘴里酸酸的,撂下铲子,贪婪地吃起来……
“小辣椒”又酸又香又甜,我仰脸品味着。突然,瞄见北边天上,一队大雁人字形往南朝我飞过来,近了,能看清楚后面飞着的一只摇摇晃晃,不停地“哏嘎儿”嘶鸣,好似受了伤。快飞到我头顶时,这只大雁失去控制,往下坠落……蓝天上的大雁,可是我神往的飞鸟。看到眼前这一幕,我惊恐得不知所措。
大雁从高空坠下,沉闷的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在麦苗地里,扑啦啦地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不动了。
我正要跑过去,忽然紧接着从空中哗啦啦又落下了六七只,围着摔落下来的大雁弹跳着、嘶鸣着……
那只大雁兴许是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有几只大雁相继飞走了,只剩下了一只长着梨花羽毛的,依偎着死去的大雁低头哀鸣!
我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看清了,那只死了的大雁身上沾满了血泥,肚子上有处大伤口。肯定是被人打下来的,我突然好恨这个打枪的人!
死雁的头压在肚子下,我想给它挪挪,还没靠近,那只梨花雁嘎嘎叫着向我冲过来,我没闪及,被啄了一口。它把仇恨撒在了我身上,两只眼睛里充满凶光!
“甭过去!”有人在我后面喊。我回头看见一个用铁锨挑着篮子的庄稼人走过来。
是水信大伯。
水信大伯是我们西胡同邻居,他老伴不久前去世了。他心里肯定难过,总见他整日里用铁锨挑个拾粪的篮子在坡里转悠。奇妙的是只见他从家出来,没人见过他回家。
“可别近它,大雁护伴性烈,这是一家对儿雁。哪个丧天良的打中了它!”他用铁锨挡住梨花雁的攻击,把死雁抱起来放进篮子里,示意我,“赶紧走,一会儿伤天良的家伙会赶到这儿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个猎人。
见过天上飞的大雁,没见过落在地上的,它居然这么大,把一个篮子都装满了。多美丽的大雁,它给人们带来了多么美好的遐想和神往。我不由得暗自诅咒这个冲大雁开枪的猎人!
水信大伯背着大雁,我在后面紧跟,野菜也不剜了。我们俩走着,那只梨花大雁在空中盘旋着跟住我们。
走到一棵大杏树旁边,水信大伯放下了篮子。我知道这地方,收麦天还来这里爬树拽杏,靠北边就是水信大伯他妻子的坟头,埋殡的时候我们小伙伴还挤着看下葬。哦,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咱就把它埋在这儿,要不然那个伤天良的会找到把它煮吃了。也让它给咱看护着杏树,杏熟了它还能吃上。”说着,他开始用铁锨挖坑。
坑挖得很深,我都能跳进去。水信大伯说,挖浅了,那些野狗会来扒吃它。
我们还没挖坑时,那只梨花雁就旋落下来,扑到篮子跟前,用喙啄拽着死雁,两只小眼睛泪簌簌的。水信大爷告诉我,“死雁额头平,是只母雁;梨花雁额头高隆,是它的丈夫。它俩至少是十多年的夫妻,刚才落下来又飞走的那几只,是它们的儿女。”
我问:“那它们怎么能扔下妈妈走啦?”
“唉,儿女大了,都有自己的家啦!”水信大伯说着话,眼睛里好像有泪。我知道,他有个女儿嫁到了新疆,妻子下葬三天后,他女儿就走了,半年里只是冷不丁寄封信回来,村里还议论过这事。
梨花雁偎着篮子里的死雁哏嘎哏嘎地哀鸣,叫得我们大人小孩揪心!水信大伯示意我拿铁锨挡住梨花雁,他托起死雁,轻轻摆放到坑里……
水信大伯拍拍打打,工工整整封了一个小土丘!
我俩挪开了。远处,我看着梨花雁围着小土丘转过来转过去,不停地用喙啄用翅膀扇,荡起松土粉尘。它仰天哀鸣,肯定是对伴侣撕心裂肺的呼唤!
我很难过,想问水信大伯梨花雁会走吗?可扭脸不见了人。我转身寻找,看见他正围着一个坟头转,不时地用铁锨拍打着坟基,嘴里好像还说着什么——那是他妻子的坟头,好可怜啊,唉!
第二天下午,我放学后没有回家,也没有告诉同学,径直朝西地大杏树跑去。
到了那里我怔住了。杏树下,水信大伯靠树身坐着,好安详,梨花雁安卧在小土丘旁,眼神迷离,嘴下还剩几条没吃完的小鱼儿……见我过来,他笑笑示意我坐过去,说:“你也挂牵它呀?”
“我挂牵您俩。”我随口说道。
“有情义,将来肯定有出息。”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烧红薯放我手上。嗨,热乎乎的甜香,我没有客气就下口啦。那个年代,烧红薯可是好饭。
“昨晚怎么过来的?”我好像和水信大伯是好伙计了。
他朝着坟头眯眯眼,诙谐地说道:“它陪它的,我陪我的。”
“一夜没回家?”我问。
“天蒙明儿我抱它回家啦。把它拴在床腿上,去东大坑舀了些碎鱼儿喂了喂它。这不也才过来。”水信大伯突然声音凄楚,“你大娘她生性胆小,活着的时候就不敢走夜路,如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野地里,还不知道吓成啥样儿。这半年多我都是这样晚上陪在她旁边儿!”
“夜里不冷吗?”
“我有袍子啊。”
“你一个人不害怕?”
“怕啥,我不怕鬼,就怕人!”他又朝梨花雁看看,“现在好了,有它做伴了,两个命苦的!”
怪不得大人们都说只见他从家走出不见人回去,原来是这样。晚上守坟睡,临明回家,下午再出来……我一下子好心疼水信大伯,他真是好男人!
第三天下午,我放学后依然没有回家,也没有告诉同学,又径直朝西地大杏树跑去。大伯和梨花雁依旧安详地相处在杏树下。我折回家写作业去了。完了,我怎么也放不下,就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你待谁好,谁待你好,日后有相报。大雁爱吃麦苗,让我明天去田里割些嫩麦苗㧟过去喂它,并叮嘱我割麦苗时候看看周围,别让队长看见。
第四天下午,我放学后回家㧟起荆篮,去麦田里伪装着剜野菜,偷偷地割麦苗。
1967年是旱秋干冬,小麦播种后就很少下雨雪了,麦苗长势不旺,黄巴巴的。看看田野就我自己,我捡稍旺些的麦苗割了半篮子,上面用野菜盖住,往大杏树那边一溜小跑。
到了大杏树下,我傻眼了。水信大伯正抱着梨花雁喃喃细语,末了,用力猛地往空中抛去。梨花雁措手不及地分开翅膀,在快要落地的一刹那,它展开双翅,奋力地拍打几下,慢慢地升起来,缓缓地飞向高空……
“你怎么把它撵走啦?”望着天上远去的梨花雁,我不仅埋怨,还想哭。
“自中午它就不吃不喝,心里纠结呢,它牵挂远方的儿女们。”水信大伯望着快要消失的梨花雁说,“大雁有灵知,通人性;守着地下的,还念着远方的儿女。我告诉它了,这里有我,它该去照顾它的儿女们!”大伯肯定地说:“放心吧,它明年春天还会回来的……”
风雪卷走冰凌期,阳和拂过百卉动。1968年的春天终于来了。梨花雁在我心里烙下了重重的印象,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想它,盼望它能早点飞回来。
快到清明节了,天上开始出现一排排的大雁往北飞,我的心潮也开始涌动,焦急地向着南方眺望。水信大伯此时肯定更期待,他更加盼望梨花雁早点归来。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1968年农历三月初八,清明节的下午,我放学的路上,看到又有一排一排的大雁向北飞,我心里紧张起来。可就这么巧,在最后一排人字形大雁飞过来时,靠西边队伍外,孤立地飞着一只大雁。听大人们讲,这种离队飞行的大雁,是失去伴侣的孤雁。我的心快蹦出来了!突然,那只孤雁离队了,向着大杏树方向斜飘下去。
我立即插过公路,翻过干河,箭似的向着大杏树飞奔。
水信大伯似乎也在这里等候多时了。我跑到大杏树前,梨花雁已经和水信大伯依偎在一块,看似刚刚从东大坑割来的嫰水草和小鲢鱼搁在小土丘一边,梨花雁没有去吃,它走过去安卧在小土丘旁,眼神迷离,好像非常非常累……
我问大伯,它们的儿女怎么不下来啊?
水信大伯望望天空,伤心地说:“许是它们的儿女都成家了吧,有了自己的儿女。它们也忙着养育自己的孩子,把爹娘淡忘啦……”
水信大伯哭了。
梨花雁在这里又住了三天,照例被水信大伯撵走了……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秋末,不知道梨花雁会不会再飞到大杏树下,安卧在小土丘旁;不知道它们的儿女把自己的儿女养大了,会不会飞过来看看它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