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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7张健麟

鸭绿江 2020年27期
关键词:河池孔雀婚礼

张健麟

周一上午,我被一阵砰砰的敲门声吵醒,我努力想睁开眼,可是怎么也做不到,我太疲倦了。连续劳累了三四天,周日夜里收场后我连家都没回,在办公室里倒头就睡。我要努力恢复,否则我就撑不下去了。婚庆公司这个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尤其像我这样一个小老板,为了省钱,能干的活儿我全要自己干,苦活儿累活儿必须自己带头干。砰砰,敲门声又急促地响起,我挣扎着起床去开门,门口赫然站着两个戴大盖帽穿制服的警察,我着实吓了一跳。

“市郊北山发生一起人命案件,需要你协助我们调查,请你到我们局里去一次。”两名警察也许觉得终于找到我了,有点急切地对着我说。

我本能地穿上外衣,双眼半睁半闭,跟着来人上了警车。

警车停在公司门口一棵大榕树下,盘在树上又垂下来的藤条钩住了警车的反光镜,车子往前开,藤条被猛烈地挣断了,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发生了什么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被这一巨大响声惊醒,不由得问大盖帽们。

“一个叫李藤藤的姑娘在北山坠崖,现在生死不明,想要通过你了解一些情况。”

“你说谁?李藤藤?怎么回事?”

李藤藤,这个女孩给我的印象确实深刻,不过我小小的婚庆公司是如此风雨飘摇,全靠我累死累活地竭力支撑,我实在没有心思和闲暇去想起这个颇令我感慨和怜惜的女孩子。

认识李藤藤是在几个月前,那时我刚从云南回来,正赶上婚博会。这是一个稍想有点作为的婚庆公司都会参加的行业展会,都想借展会接几张大一点的单子维持公司的生计。我在云南买了一大捆孔雀羽毛,把我的展台布置成孔雀主题展台,我的展台确实被我打扮得颇具个性,招揽着准新娘们挑剔的目光。

一个姑娘远远地打量着我的展台,她看了好久,仔仔细细地观察,正面、左面、右面……她高高的个子,细长的脖子,昂首挺胸,她在人群中,我看不见她纤细的腰身,却能感受到她移动时轻盈的步伐。我没有迎上去,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样的姑娘,她如果看得中我的展台,自会来;她如果看不中,再多的说叨也是白费。她取走了展台上的一张名片,转过身像一朵云彩那样轻轻地飘走了。她就是李藤藤。

一个多星期后,李藤藤打电话来,她想来我的婚庆公司谈谈她的婚礼。阳光透过大榕树枝叶的缝隙稀稀疏疏地落在窗台上,在榕树的荫庇之下,我们的接待室凉快而优雅。我在公司接待室里等待她的到来,回味着她亭亭玉立的身姿。这一天的李藤藤比在展会上看到的她更显得高挑、挺拔、楚楚动人。她衣着朴素,面容秀气却化了妆,颇带修饰意味,给我明显的舞台艺术表演者的印象。她一开口,我更吃了一惊,她居然是我的河池同乡。

老乡的缘分,让我们之间的距离立马拉近了许多,我们就像自家人那样聊起来。李藤藤是个爽快的女孩,她说想要办一个以孔雀为主题的婚礼,在展会上看中了我们的设计,不过她还有许多想法,需要我们为她量身定做。我欣然答应,这是我的本行嘛,只有遇到这样的客人我的艺术的激情才能够充分发挥出来。

细聊起来,我对李藤藤有了更多的了解。她来自河池市河池镇西南面的一个小山村,小小年纪就到离家几十里的小镇上学,她从小就热爱舞蹈,中学毕业后她没有继续升学,开始参加各种文艺演出并以此谋生。我得以就近打量她。她的五官长得十分标致和秀美,皮肤有一点乡村姑娘的那种黝黑,显得很健康,充满活力。她化了妆,但我自信地估摸她已经28—30岁,岁月和职业把我的眼光历练得犀利而挑剔,她的皮肤略比同龄女孩粗糙一些,也许是因为日常使用的多为廉价的化妆品。艰辛与沧桑赫然写在她的脸上。我不由得心中多了一份佩服与敬重。十几年的奋斗与漂泊,岂能与养尊处优的暖房花朵相提并论?她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呢?她找了一个怎样的丈夫?她想要一个怎样的婚礼?我在心中叩问。

“藤藤,请问你的婚礼定在哪家酒店?”我彬彬有礼地问道。这是我们行内摸底的套路,摸清楚了,新人的婚礼准备花多少钱就摸到七八分了。

“洲际酒店。”李藤藤轻轻地回答,她的喉部明显有一个吞咽的动作。我明白,这是我们省城最好的酒店,显然,她要的绝不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婚礼。李藤藤笑盈盈地给我描述她对婚礼的想象,她要在T形台上旋转独舞步入舞台,然后以一段展示孔雀碎步泉边、俯首啄食、开屏傲立、飞旋起舞的舞蹈向全场来宾展示新娘优美无比的风姿。她已经把所有的舞蹈动作都设想好了,她向我描写非常专业的舞蹈动作的名称和每一个细节,沉浸于其中,好像在说给我听,又好像在说给全场来宾听,更好像是说给她自己听,她完全陶醉其中了。

我让她滔滔不绝地表述了一番,在她稍稍停顿时恰到好处地插话:“哦,藤藤,你对婚礼音乐有什么要求吗?”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你,我有全套孔雀舞蹈伴奏的音乐。”她不无得意地说。

“这个场子的灯光一定要好一些。”我讨好地补充道。

“必须的!”李藤藤口气坚定地说道,“要最好的,配合我的舞蹈,要事前彩排。”她口吻坚决地说。

在充分讨论之后,我们约定两周之后我会拿出一个婚礼现场的设计稿。我非常含蓄地告诉她婚礼的成本大概是15到20万,并告知确切的费用要等设计完稿才能最终定下来。她略略迟疑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按我的要求支付了一笔金额不大的定金。

两个星期的设计过程中,我的脑海中时时会出现李藤藤的身影,好像看到她在如痴如醉地翩翩起舞,我还很奇怪地控制不住地猜想李藤藤老公的形象:一个脖粗腰圆的土豪,还是一个妈宝类的富二代?抑或是一个与她同台共舞的同行搭档?反正,两周后就看到了,李藤藤说,确定设计稿的时候,她老公会一起来,并且支付婚庆费。

虽然李藤藤支付了五千元定金,我还是小心翼翼十分努力地处理这张合同,毕竟,这是我的公司不常有的大单子。

两周之后的一个下午,藤藤和她的老公如约而至。我其实老早就隔着大榕树往外张望,等待他们的到来。李藤藤因为当晚有演出,发型和面部都提前做了些微处理,显得比一般年轻女性更耀眼,更艳丽。李藤藤的老公帮助她拎着提着大大小小的包包和用品,李藤藤昂着头,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并且介绍她的老公赵楠。

这是一个在我们老家小镇上随时随处可见的年轻人,平凡的相貌、朴素的衣着、憨厚而腼腆的微笑、初次见面恳切又怯生生的目光。我本能地从他身上嗅到我们河池的气味,看到了河池的烙印,感到很亲切。

“你好,是河池来的吗?自己人,我也是河池人。”我热情地上前握上李藤藤老公的手。

“是,是。”赵楠连声说。听说我们是老乡,他眼睛都亮了。我的推断不会错,他是河池市河池镇人,而李藤藤的家在距离河池镇尚有几十里的一个小山村,并且是交通不便的山路,他们是河池镇一所中学的同学。

李藤藤在我的电脑里仔仔细细地审查每一张设计稿,她一边看设计稿一边轻轻舞动手臂,头和颈随之微微转动,脸部表情更是随着她脑海里的波澜起伏而神色变幻,她完全沉浸其中,全然忘记其他人的存在。她喃喃地评论我的设计:“灯光对比再强烈一点”“这里不要用蓝色,用橙色效果会更好”“这棵树必须是一棵榕树”……我一一记下,为她修改。我们交流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因为李藤藤要去赶演出而结束了。她对于我的设计还是挺满意。

李藤藤急匆匆离开,赵楠送她上了出租车,怅然若失的目光望着,直到小车消失在车流中。

“兄弟,我们去喝一杯!”我拍了一下赵楠的肩膀。完成了李藤藤的婚礼设计,我感到轻松了好多,在省城遇到老乡,又是我的客户,没有比一起喝一杯更爽了!

“好啊!”赵楠爽快地答应了。然后他一脸严肃地说:“我先把婚庆的费用付一下。”说着,他从外套内口袋拿出银行卡片。

“为了办好这场婚礼,我在银行办了贷款。”赵楠认真而略带沉重地对我说。

我的心略略往下沉了一下,沉默着,纳闷着。我的老家河池是一个极为贫困的地方,近十几年虽然有了改善,终究摆脱不了那个穷困的底子和十二分节俭的习性,这是怎样的一个河池老乡?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异常节俭的老乡会一掷千金地花钱了?

“好了,走吧。”赵楠把钱划入我的收款机,平静地和我一起走出门。

我和赵楠面对面坐着,酒过三巡,赵楠的话匣子打开了,他释放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一吐为快。

赵楠确实是我们河池这个小地方飞出的金凤凰,他的高中是河池市最好的高中,他又是全校的学霸,他如愿以偿考进了上海交大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原本可以留在上海找一个不错的职业,但是为了追求李藤藤,他毅然回到广西首府南宁。他在南宁找了份技术活,收入不错,但绝对是工薪阶层。李藤藤就不那么按部就班了,他们是初中同学,李藤藤从小就是个跳舞的苗子,好多次被选中参加校舞蹈队,参加河池市文艺演出,可是用赵楠的话说,这些都不能当饭吃,因为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她没能考入专业舞蹈学校,也没能进专业文艺团体,多年来,在南宁就是个“漂”,有一场没一场地跳那个群舞角色,最好的也就是在忙季与某个文艺团体签个临时合约。

“漂”,赵楠的那个漂字一下子触痛了我的神经。“我不也是个漂吗?”我借助酒力直截了当冲赵楠嚷嚷起来,“漂”本来就是追梦人的宿命。

我从小喜爱绘画,可我没受过正规训练,我考过浙江美院,考过上海大学美术系,都铩羽而归。我在上海漂着,在画室当画师的助理,给广告公司画广告,什么都干,赚了点钱多被房租消耗掉了,再就是交了到处进修的学费。我也在几家美术馆展出过几张作品,渐渐我体会到天有多高。由于上海生活成本太高,我决心卷铺盖回南宁,说一句丢人的话,回家的路费还是一起的兄弟们赞助的。

“你比较现实了,可是藤藤还没有。”赵楠边说边轻轻摇了摇头,“她还在拼命挣扎,她挣到的那点钱,都交了各种学习班的学费和舞蹈比赛的报名费。按我们的条件,我们本不可能办这样一场豪华的婚礼,可是藤藤计划把婚礼办成一场豪华的个人演出,制作成视频作为参加下半年南宁舞蹈比赛的报名资料。因为每一年南宁舞蹈比赛得奖者都会获得专业文艺团体的签约,这是藤藤梦寐以求的,而且得奖者还可能获得其他演出机会,报酬不菲。”

“哦。”我恍然大悟,难怪李藤藤在与我讨论婚礼设计时像着了魔似的对着我的设计稿晃动头颈,舞动双臂,她已经完全坠进去了。

“我爱她,当年我考入上海交大离开河池镇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恋爱了。我除了爱她的天真美貌,我还爱她对舞蹈的痴迷。”赵楠的思绪回到十几年前他们的少年时代,“十几年的奋斗、挣扎、踌躇满志,又碰得焦头烂额,不是每一只乌鸡都可以变凤凰的,我已经劝过她好多次了。适当的时候选择放下,曾经经历过也是我们的收获。”赵楠低下头:“可是她还不肯,她每天坚持练功,节制饮食保持身材,哪怕有一点点机会她都会穷追不舍地奔过去。努力如此,我岂敢再追问她的成就?那不是把她往死里逼吗?她还想再博一下,她不甘心,她想试一试自己的生命绽放能有多华美。她没有钱准备参赛资料,穷极无聊,想到提前办婚礼,把它做成视频,送到省城舞蹈比赛组委会作为报名资料。她把自己所有的都赌上去了,包括她自己。我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支持她。”

“为了办好这场婚礼,我不光借了银行贷款,我把家中父母仅有的积蓄也用上了,还向同学朋友借了钱。如果不成功怎么办?就算这张视频做得好,仅仅是获得参赛资格,面对诸多参赛者,得奖的概率会是多少呢?”赵楠忽然烦躁起来,以他学霸的智商,他懂得正在经历的几乎是一个没有悬念的赌博,“我们的钱已经一笔一笔花出去了,已经没有可能回头了,我只是毫无保留地把我全部的爱给她,谁让我爱上她呢。”

“因为你爱她,她在路上狂奔,你只能伴随其旁,紧追不舍。”我极力劝赵楠,宽宽他的心,“爱情不仅是一起过甜蜜的小日子,爱情还有一起痛苦。”其实,我的心已经在疼,已经在流血,如果李藤藤在我的身边,我会冲她大喊,你是全世界最成功的女孩了,你有一个全身心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好男孩,还是一个高智商的理工男,你还要什么?

出于前前后后这所有的原因,我使出浑身解数办好这场婚礼,李藤藤和赵楠也做了十二分的努力。婚礼现场,五星级酒店的舞台高大宽敞,五彩缤纷,跳跃炫动的灯光忽闪忽闪,舞台背景是绮丽而神秘的云南热带风光,孔雀的身影在背景深处若隐若现,现代化的影视技术让来宾们仿佛身处其境。周围的灯光渐渐暗淡下来,追光灯的强烈光束照射之下,一只轻盈美丽的孔雀步履蹒跚来到泉边,时而俯首畅饮,时而引颈昂首,用它的喙梳理丰满艳丽的羽毛。当阳光透过稀疏掩眏的枝叶照射在地面上,孔雀开始翩翩起舞,细长的头颈,高贵的顶冠,机灵的眼睛警觉地注视四周,宽大旋动的裙摆舞动着,修长柔韧的臂膀和手部每一个关节都神奇地灵动起来,旋转、碎步、轻挪、跳跃、俯卧、仰视……所有的动作都充分展示。孔雀的圣洁高傲、孔雀的开屏绚丽、孔雀生命的活力和勃勃向上的精神全都被她表演得淋漓尽致。当灯光再次打开时,来宾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婚礼很成功,李藤藤还请了演出公司的朋友前来观看她的表演,这可能是李藤藤唯一的一次亮相的机会。我看到李藤藤表演结束时热泪盈眶。

视频的制作我亲自动手,用了许多技巧和创新手法,剪辑、修理、配乐,我们仨都自我感觉良好。我一心希望他们成功和幸福。

我珍藏了赵楠与李藤藤的婚礼视频,我着实为我的婚庆公司积攒下这么优秀的婚庆资料兴奋了一阵。几个星期后,我动用了我的人际关系打探李藤藤入围比赛资格的消息,一心想先得为快,说不定还可以讨好一下我的这两位老乡。可是,不好的消息传来了,李藤藤落选了。

我呆呆地想了好久,有句话叫“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们广西是个能歌善舞的地区,细细数一数,专业歌舞团体就有一大堆。每个歌舞团体还会签约一连串临时演员,省级舞蹈比赛是强者与强者的竞争。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更有强中手。细想起来我还是一个省级歌舞团的签约舞台美术师呢,他们忙起来也会叫我去帮忙。

我不敢联络赵楠和李藤藤。我无法想象这一次的失败对李藤藤的打击有多大,也不知道我该怎样安慰她。但是警局传来的消息还是使我极大地震惊了,看来这一次失败的打击超过了李藤藤的承受能力,李藤藤的极端行为也超出了我的想象。

后来,我的婚庆公司坚持下来了,我在南宁买了房也成了家,“漂”的感觉渐渐地淡去。

几年后,有一天,我送我的女儿到幼儿园,一位高个子的女老师走过来,主动跟我打招呼:“我是李藤藤,是这所幼儿园的老师。”

我又惊又喜,紧紧握住她的手,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

当她转身离去时,我注意到她的右腿似乎有点跛,但是她的姿态依然那么美。在我心中她永远是一只美丽的孔雀,在舞台上旋转,旋转,慢慢地飞向天空,飞过我们窗前的大榕树,她没有栖息,一直往前飞向她自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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