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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走后的日子
——关于陈明的片段回忆(中)

2020-11-17李向东

传记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陈明丁玲

李向东

书中许多史料涉及到丁玲,我把这部分做了索引整理出来,忽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何不参照此书体例,编写一部丁玲年谱?以我当时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和对于丁玲的了解,且从未经过系统的学术素养训练,这个想法简直破天荒,但是王中忱鼓励说:“你们完全能做这个年谱,索性就搞一个年谱长编,做得详细些!”

1987年《中国》编辑部编辑《丁玲纪念集》时,增如曾在陈明指导下编写了一份《丁玲年谱》,实际上是个“简编”或者“事略”,我以此为底本,依照《延安文艺运动纪盛》充实了部分内容,又把湖南出版的十卷本《丁玲文集》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把涉及丁玲生平的部分请人打字录入,充实进年谱。

这期间,一家出版社编辑约增如写《丁玲在一九五七年》,说这是一个很有分量的题目。1985年底,丁玲在首都医院里曾经着急地说:“1955年的事情,1957年的事情,我要是不说,就没人能说得清楚了。”她开始口述录音,可惜刚开了个头,她的病情就加重,无法持续下去。但根据我们后来发现的材料看,很多内幕她并不知晓,她蒙在鼓里,自己也说不清楚。

增如和我决定接下这个活儿。我们跟陈明讲了,他很高兴,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也曾亲自动手尝试,但写下的都是一些零散片段,始终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框架结构。陈明相信我们的立场,但对我们的能力持疑,因为这个题目太大,枝蔓繁杂,盘根错节,不易梳理,很难驾驭,我们又从未写过大部头,只有增如一本薄薄的少儿读物《剪柳春风》。无知者无畏,我和增如的丁玲研究,就从这两本书起步,勇敢地上路了。

陈明给了我们不少帮助,陆陆续续找出一些资料,其中最重要的是两个小笔记本,一本扉页上写着:“这是1955年年底,传达党组报告时的笔记本。地点在东总部胡同出版总署礼堂。”里面有1955年12月末中宣部传达中央266号文件并揭发批判丁玲陈企霞会议的记录;另一个本子上有1957年6月6日、7日、13日中国作协三次党组扩大会议的记录,都是有名有姓的发言。那两个本子只有手掌般大小,字小如蚁,我猜陈明拿这么小的本子记录,是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陈明一直到晚年都写很小的字。我把两个小本子的内容全部录入电脑,后来张钰也录入了一个电子文档,发表在《丁玲研究》上。

增如四处搜罗,找到一些十分重要的材料,我则采访了黎辛、徐刚、丁宁、张凤珠、夏更起等一批老同志,陈明领着我们拜访了李之琏和李锐,还领着我去看望罗兰,告辞时罗兰指着我告诉她家保姆:“以后他要是来了,你就给他开门。”增如工作忙,主要由我执笔,参考了李之琏的两篇回忆长文、《郭小川1957年日记》和人民文学出版社黎之的系列回忆文章。《丁玲在一九五七年》和《丁玲年谱长编》同时进行,内容互相参照,互为补充。我们频繁造访木樨地,陈明打开记忆的匣子,多次详谈,把久远的史料一点点挖出来。我有一个不好的习惯是随记随丢,很少存留,现在翻查,留下文字记载的只有很少几次。

2002年2月18日,正月初三,中午陈明夫妇在台基厂的松鹤楼请客,有郑伯农夫妇、陈漱渝夫妇、张润垲夫妇和我们两口。饭后去陈明家,他兴致很高,午觉也不睡,讲了很久。讲到丁玲在和胡风的关系上很懂事,关系是关系,友谊是友谊,观点是观点,是非她不参与。丁玲请胡风来文学研究所讲课,有人很紧张,胡风讲完走了,她再讲,有人称之为“消毒”。讲到1957年6月作协党组扩大会上丁玲说“我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后来林默涵批判时说“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是鬼不是人”。讲到丁玲不善于保护自己,“1984年的申辩材料大都是我替她写的,丁玲不会写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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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8月31日,陈明谈对《丁玲在一九五七年》书稿的意见时说:“1955年听到潘汉年出事了,不清楚具体问题是什么,感觉很惋惜,他在上海领导左联,在西安还建议丁玲去法国。在延安时,周总理派刘白羽、何其芳去重庆宣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当时就知道胡风的观点跟党不大一致,所以丁玲很注意跟胡的关系,因为她是做党的工作的。丁玲在解放区曾经问过周总理:胡风的文字怎么这么别扭!1955年12月中宣部召开传达中央266 号文件大会,周扬说,老同志很惋惜,文坛的大柱子被虫子蛀蚀了,只好立几根小柱子代替它。1957年夏天,那时我最怕听摩托车声音,摩托车一响,就是作协通讯员送开会通知来了,开作协批判我们的党组扩大会。”

2003年3月19日,谈对我写的《有关〈桑干河上〉出版的一点新资料——读陈明致丁玲的两封信》稿子的意见,陈明说:“1951年10月,请爱伦堡、聂鲁达来家里吃饭,我记得很清楚,请了李季、徐光耀、贺敬之几个人作陪,当时谁坐在什么位置我都记得很清楚,拿了一张乒乓球台做桌面,地方很挤,摆了这张大桌子就没有多少地方了。厨师老关做的饭,有田鸡腿、核桃酪,他们吃得很高兴,说是在北京最好的一顿。吃完饭到客厅里聊天,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和斯大林两个人在一起的画像,爱伦堡还开玩笑说,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是讲俄文还是讲中文呢?”

2004年9月,为纪念丁玲百年诞辰,《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郭运德约稿,陈明找出一篇丁玲没有发表过的讲话,是她在1952年4月24日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创作。报社要陈明写个说明,陈明对我说:“你来写吧,我提供一些材料。”那次他说了很多:

文艺整风之后,丁玲最大的变化是感情的变化,要深入农村,深入下层,1944年从党校到了边区文协,专门从事写作,没有给她作结论。这是乔木对她的照顾。先到了麻塔村,写了《三日杂记》,自己很欣赏,但考虑调子是否软了一点,所以没有拿出去发表。又写了《田保霖》,自己并不满意,但是得到毛主席的表扬。写了一二九师,也不是太满意,开始摸不着头绪,采访刘伯承之后有了要领,有些有趣味的东西最后被刘伯承审稿时删掉了,还是觉得有些可惜,比如写阎锡山的丑态,但是为了统一战线,只好忍痛割爱。到难民工厂后,都是新鲜的生活,新鲜的人,袁广发原来是个营长,现在是生产科长,搞纺织的,这个人物应该怎么出场?后来开文代会,写老艺人李卜,他怎么出场?袁广发是从城头上跌下来,李卜是沿街卖唱出场。丁玲为主人公的出场很费心思,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出场。她想写10 个不同的人物,作为写长篇的练习,还有定边县卜掌村有一个针灸大夫崔岳瑞,这个村子很穷,都供灶王爷,崔岳瑞跟南京医学院函授学习针灸,给人治病,很灵,巫神吓唬他,半夜要劫他。这些都是先进人物。她想写长篇小说,写陕北根据地是怎么开创的,写谢子长、刘志丹这些人,想访问张秀山,但是中央对陕北红军的斗争没有做结论,不好写。去东北,停在张家口,我们跟着农会主席下乡土改,他是老资格,说你们不是要写作吗,就看我怎么做工作吧!我们从生活里面发现了问题,在辛庄发现了黑妮的问题,在东八里村发现了顾涌的问题,人家要分他的地,顾涌上台一解腰带,都是一截一截接起来的布头,很穷。丁玲感到,这样的人不是地主,顶多是个富裕中农,不能分他的地。写农民要翻身,首先要翻心,这个思想是在温泉屯时有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面的侯忠全就是不能翻心,分了东西还要给地主送回去。分浮财是在宋村,搞了四个月,丁玲是组长,组员都是华北联大的学生。宋村离石家庄有一二十里地,我在石家庄工作,丁玲从没来玩过一次,都是我骑自行车去看她。她很忙,要管几个村子,分浮财时老太太争着抢东西,要这个要那个,学生们不愿管,都是丁玲去做工作。她在莫斯科获得斯大林文艺奖金后讲话说:“我是一个渺小的人。”回来以后我说,你这样讲过分了,可以说“我是一个平凡的人”。

我依照陈明讲的内容,写了《一点说明》,署名陈明,刊登在2004年10月9日的《人民日报》上。

有些我们想看的材料,陈明已经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他就给文学馆写信要求复制,包括胡乔木、陈伯达、周扬、沈从文等人致丁玲的书信等。他先后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上海鲁迅纪念馆、上海图书馆捐献过东西,以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捐的最多。2006年他给陈建功、李荣胜两位馆长写信说:“在2004年丁玲百年诞辰展览筹备期间,我曾陆续将丁玲的一些书刊、资料和物品借给贵馆,以供展览之用。现在,在北京和外地的展览已经结束,对于借给你们的这些展品,我有一些考虑。首先我想说明的是,这些东西,是我和丁玲在几十年的风雨坎坷中保存下来的,有的是五十年前的,甚至还有七十年前的,能够保存至今,实属不易,无论对于我个人还是对于整个丁玲研究事业,都是十分珍贵的。从感情上讲,我是舍不得它们的,但是从整个丁玲研究事业讲,我应该把它们贡献出来,使它们更好地发挥作用,此外,有你们这样热爱和忠实于中国现代文学事业的领导,也大大增加了我对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信任,因此我决定,把大部分展品正式捐献给现代文学馆,其中有一些请你们帮忙复制,将复制件给我留存作为纪念,还有极少数展品请你们退还给我,暂由我保存。”“2004年筹备丁玲百年诞辰展览时借给贵馆的62 件展品,除两件物品外,其余60 件全部捐赠给文学馆。”末尾说:“我手头还有一些有关丁玲的物品资料,准备捐赠给贵馆,选择一个时间,办理正式捐赠手续。此外,我想在正式捐赠之后,到贵馆参观了解一下丁玲物品资料的保管情况。”

2007年4月6日下午,中国现代文学馆李荣胜副馆长来到木樨地,陈明捐赠了丁玲1943年的一个日记本,并介绍了许多背景材料:

1943年,丁玲在极度苦闷中写下了这几页日记。那时中央党校有三个部,一部学员都是高级干部,比如陈赓、陈锡联等,还有准备参加七大的党代表,丁玲也在这个部。我在三部,离一部有好几里地。抢救失足者时,都在党校一部开会,一部有院子,有会台,我们都是列队去,一个星期开几次会,有时口袋里装着西红柿。我和丁玲不能讲话。刘芝明在党校管教务工作,对丁玲很好,一手牵个孩子,一手抱个孩子,讨论《逼上梁山》《同志你走错了路》等剧本都叫丁玲去参加。杨植霖和丁玲住隔壁,我后来听他讲,丁玲住的是个破窑洞,漏风漏雨。1943年周恩来从重庆回到延安,有一天看到丁玲说:“哪天你来我这儿一下,我们谈谈,看看怎么能让那些不了解白区工作情况的人也能了解你……”后来不知为什么,丁玲一直没去。周恩来和邓颖超一直爱护关心丁玲,《三八节有感》在重庆《新华日报》没登完,小超就不让再登了。1943年审干,我为什么没被“圈”进去,因为我还能演戏,我们演《俄罗斯人》,陈波儿导演,在党校三部排练,到一部去演,还到边区政府去演。我演一个老红军,去见斯大林,和斯大林有一段对白,最后我加了一个朗声大笑,台下热烈鼓掌,演出后陈波儿总结时说,只有陈明还出了点戏。我演了10 场《俄罗斯人》,每次演到朗声大笑时都有掌声,后来我演的角色让金沙演了,就没有反响,他是研究国际问题的专家,向我请教该怎么演,我说是感情使然。我现在还记得最后一句台词,老红军向斯大林要一支枪,斯大林同意了,说:“让他们好好教教你!”我一边往台下走,一边嘟囔着说:“哼,还不知道谁教谁呢!”由于我成功扮演了老红军,后来让我演的角色大部分都是老汉。1944年夏天我演《牛永贵负伤》的一个老汉,头戴毡帽,帽子里面用一个油纸袋装了一袋红颜料当作“血”,因为天热,还没到流血的时候就流下来了,我装作蹲在地上找东西,抓了一把土抹在脸上掩盖。1944年审干结束,丁玲调到边区文协,把我也调到文协,我认为是胡乔木的主张,就是让我和丁玲一起搞创作。赵超构访问丁玲在六月,是交际处方面安排的,在丁玲的窑洞里。那时我们住在文协,一排窑洞,第一间是文联主任赵伯平,第二间是我和丁玲住,紧挨着罗烽的母亲,第四间是《松花江上》曲作者张寒晖的妻子刘芳,她人很好,身体很不好,是个老病号,和丈夫不住在一起。赵超构被安排在丁玲的窑洞里见王实味,王实味一进门很激动,连连说:“我有错,我有错,我的错误是……”赵超构摆摆手说:“我们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陈明有十多本日记,大小不一的本子,高高低低摆放在客厅的书柜里。他从1979年回到北京后一直坚持写日记,这些日记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我有时想:如果陈明不在了,这些日记会落在哪里,会不会失散?我建议他全部捐献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他不吭声,从表情看是默许了,但家里人不大同意。陈老的工作基本做通了,我跟文学馆征集部主任刘屏打了招呼,一天,征集部的青年人来到家里,跟陈明办理了征集手续,把日记都拿走了。

《丁玲在一九五七年》初稿写完,拿给陈明审阅,过了一周,去听意见。他很肯定,没有想到我们能写到这个程度,其中有一些重要材料,他从不知晓。说完赞扬的话,他沉吟了一下,开始提意见,首先对文中“丁玲写文章可以,管人管事管行政却未必那么‘可以’,她是写文章的好手,却不是当官的好材料”表示不满,很认真地说:“你们不了解,丁玲在西战团当主任,很会领导,威信很高,把大家团结得很好,团员们都佩服她的领导能力。”我当时固执己见,认为陈明听不得一点对丁玲哪怕稍有贬低的话语,他是由于情感原因难以接受我们的观点,就辩解了几句,陈明坚持自己的观点,我有些急了,就说:“你有你的看法,我们有我们的看法,你不能把你的看法强加给我们。”语气有点冲,声调也有点高,陈明不吱声了。从陈明家出来,增如批评我态度不好,我自知理亏,陈明也了解了我的脾气,从那以后,我和他之间再没发生过冲突。

书稿在2003年年初完成,出版过程颇费周折,最后还是李辉帮忙,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题目改为《丁陈反党集团冤案始末》。《丁玲年谱长编》的出版也不顺利,好友刘进元找了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兵团战友。2006年1月,在北京国际展览中心举办的图书订货会上,这两本书都出现在了展台上,我和增如惊喜万分,五年的辛苦努力终于见到成果,我们在两本书的展台前都拍了照,后来又写了一篇书评《丁玲是一部厚重的书》,刊登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上。

3月初,中国丁玲研究会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召开“纪念丁玲逝世二十周年追思会”,我们把两本书各买了100 本,赠送给与会者。涂绍钧秘书长说可以由丁玲研究会报销,但我们坚持用稿费购买,那时稿费还没拿到手。到会的人很多,李锐也去了,拿到书都很高兴。3月16日,我们请陈明为《丁陈反党集团冤案始末》写一句话,他想了一下,写道:“我想应该给有兴趣研究党史、文学史的学者、专家、大专院校图书室阅存,从中能发现历史的经验、教训。”6月21日,陈明把两本书寄赠《新文学史料》郭娟,写信介绍两位作者说:“他们的人品、作品,无需我多作介绍,从这两部著作中你可以得知一二,希望欣赏喜欢。”《丁玲年谱长编》成为他案头的必备工具书,时常翻阅。这两本书的出版,增加了陈明对我们的信任感,此后更加支持我们写作,把一些从未示人的材料都拿给我们看。

2003年,有出版方想编印一套名人夫妇的书信集,其中有丁玲与陈明一本。陈明签了合同,把编辑书信的任务交给我。丁玲致陈明的64 封信基本都收在《丁玲全集》里了,陈明致丁玲的51 封信都没发表过,其中一些晋察冀时期的信没有日期,他也记不清楚,我按信中的内容考证揣摩,把这115 封信按照来往的时间顺序排列,起自1947年3月,止于1978年底。除书信外,书中还要一篇丁玲与陈明的爱情传记,我写了《融合在一起的生命》,末尾写道:“丁玲在世时,陈明是她的保护神,为她的身体、生活、政治结论、文学创作,甚至起居饮食,可说是殚精竭虑,细心周到。丁玲去世后,陈明是她的捍卫者,为她的遗作整理出版操劳忙碌,为保持她坚贞纯洁的形象而斗争。在陈明的心中,丁玲是无可替代的——她永远是一面猎猎飘扬的旗帜,一盏永远闪烁的明灯。”

后来出版方又要一篇导读,放在书首,陈明依然要我来写,我写道:

丁玲选择爱人的眼光是很挑剔的,因为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近距离接触过堪称一流的中国优秀男子,像瞿秋白,像胡也频,像冯雪峰。到了陕北,她又采访过一批红军高级指挥员,与他们结下非同寻常的友谊。向来心高气傲的丁玲,有了如此这般经历的丁玲,选择终身配偶,必然会十分的苛刻严厉,然而这双苛刻严厉的眼睛,却一下子就盯上了陈明,不管别人怎样想怎样说,她就是盯住陈明不放。后来的发展说明,丁玲的眼睛真是“毒”得很,真是入木三分。从她选定了陈明的那一刻起,她就把后半生的幸福紧紧攥在了手里。

当时的陈明,年轻英俊,风华正茂,在延安也是一个活跃的角色、一个招眼的人物。他接受了丁玲的选择,这不是他的幼稚,恰恰是他的成熟,他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最应该爱,最值得爱。

导读末尾,写了一件事:“就在前不久,陈明给一位患腰病的忘年小友打电话,在做了许多关切的叮嘱之后,他回忆起一件事情:‘有一次,我的腰病犯了,疼得厉害。老丁很着急,要了车,陪我去积水潭医院看急诊。医院大门的台阶很高,上台阶的时候,她使劲要搀扶着我,她大概是想,平时都是我照顾她多一些,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来照顾我了,她想要照顾得好一点……’说到这里,声音断了,过了一会儿,话筒里传来轻轻的啜泣声……真是:此情绵绵无绝期。”这个“忘年小友”就是我。

1998年,北京一家出版社计划出版一套文化名人口述丛书,查振科那时在文化部工作,担负起记录、整理陈明口述的任务,带着一部小录音机,主要利用星期天和节假日来到陈明公寓,陈明也备了一部录音机,两人同时录音。第一盘的录制时间是1998年3月31日,最后一盘是1999年6月16日,持续了一年多。陈明只讲到1979年,他和丁玲从山西回到北京。查振科把录音整理成文字,打印出十余万字稿子,交由陈明修改补充。

2000年,河北人民出版社着手出版一套完整的《丁玲全集》,紧接着,2004年是丁玲百年诞辰,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丁玲研究会、丁玲的家乡湖南要举办一系列纪念活动,所有这些,都少不了陈明的参与和支持。在陈明心中,丁玲的事情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他自己的事情都是次要的,他把他的口述停了下来。

2004年年底,丁玲百年诞辰活动结束,老伴张钰提醒陈明:“赶紧把你的口述稿子完成吧!”陈明有个习惯,只要看手稿,不管谁写的,他都要拿起一支笔,一边看一边下意识地修改,对于自己的回忆录更是精益求精,有些是文字技术上的改动,更多是内容上的改动,尤其是涉及他与丁玲重要的政治事件和历史时段,他字斟句酌,一些章节改得一片花。张钰文字功底深厚,又会操作电脑,处理文档熟练自如,陈明在纸上改,张钰在电脑上改,改完一遍,陈明又习惯性地在新的清样上进行新的修改。一遍遍地印,一遍遍地改,这样的工作进行了两年。2006年秋天,张钰突患食道癌,住进肿瘤医院,做了大手术,其间出现险情,76 岁的老太太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好几天,终于转危为安。在那以后,年届九旬的陈明老人也两次脑出血,住进复兴医院,医生几次下过病危医嘱,并郑重嘱咐陈明:一定不能长时间阅读思考,要让大脑好好休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他的回忆录还差好大一截呢,此外老人心中的“丁玲情结”异常顽强,他说着说着,写着写着,回忆录里的主人公就从陈明变为丁玲,就变为由陈明来讲述的丁玲的经历,所以,即便已经整理出来的部分,也应该增加陈明自己的分量。陈明、张钰经过商量,2007年的某一天把我叫到木樨地,郑重告诉我:“这项工作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只能由你来完成。”我的优势,一是跟陈明一家人比较熟悉,二是对陈明的经历比较熟悉。他们信任我,而我责无旁贷。

这时的陈明,已经不能长时间地讲述了,只能讲一个大概的提纲,讲一个梗概,我根据他的日记、书信和过去的著作,写出稿子经老人过目,再按照他的意见修改补充,好在他这时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一遍遍反复修改,这就大大加快了工作的进度。因为丁玲在这部书稿里占据了太多内容,所以书名定为《我与丁玲五十年——陈明回忆录》,2009年年底由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这是陈明晚年最重要的一本书,责任编辑郭银星制作得很漂亮,陈明特别满意,邀请工作人员在三里河东路的老上海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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