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奇丽的青春之歌
——读吴润宇诗有感
2020-11-17叶琼琼
◆叶琼琼
读完吴润宇这厚厚的诗稿,庆幸感油然而生:我没有错过一个敏感多思、自信自负、富有生命创造力的年轻灵魂,我发现了一个雄奇壮阔、奇诡瑰丽,充满传奇色彩和异域风情的世界,我捕捉到一枝熟练运用诗歌技巧和语言,大胆实践探索的文笔,假以时日,多加磨炼,这朵小小的后浪或成大才。
一、征服与思考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初涉人世,在时代和社会风浪的颠簸中,会情不自禁对“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进行审视与定位,并据此对未来进行展望。作为没有过硬家庭背景的孩子,以及一个不怎么循规蹈矩,没有严格按照学校培养计划来成长的学生,家、校这两大系统能够提供的支撑,润宇显然都没能享受到。单枪匹马、赤手空拳、不按常理出牌的闯荡会带来怎样的感受和言说?“我”与世界之间会呈现怎样的关系?对这种关系,润宇用“大海”与“小船”来进行写照:
不知何时/大海中央被飓风卷起了/一只破旧的小船/没有舵手/也没有栏杆//它在风暴里翻滚/在漩涡里旋转/把愤怒折进了船帆/任波涛倒灌/又倏地腾空而起/如同一颗生锈了的炮弹/消失在黑暗中(《海上的小船》)
没有舵手、也没有栏杆的破旧小船被飓风席卷,在大海的风暴中翻滚、旋转、腾空、消失……奇特的是,这危在旦夕、惊心动魄的描写与其说给读者带来的是衰败和恐惧,不如说是与风浪搏斗的坚韧、无畏与豪放。诗中“生锈的炮弹”这个看起来不相干的比喻极有张力,破旧的小船外观可不就像炮弹生锈了么?小船不屈不挠、绝不服输的劲头不就像炮弹一样威力十足,不容忽视么?显然,“我”与世界的关系被润宇演绎为双向的征服与被征服。
《风暴》同样也体现了这无畏抗争的决绝姿态。这首诗对心理活动进行了更加精细的描绘:紧张,害怕,但是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走向风暴”,做一个愿意为梦想承受风雨洗礼的年轻人。哪怕眼前的世界满是“垃圾、尿液、粪便”,勇敢的年轻人也要凭借诗歌、热血、梦想、豪气,向丑陋、肮脏、平庸宣战!润宇的诗歌常常出现“猎人”一词,“猎人”意味着进取,勇敢,不畏艰险,不怕生死。润宇在诗歌的世界里快意人生,畅想未来,扬鞭跃马,驰骋天下!
“我”与世界的关系也并不总是紧张的,更多时候,我是世界的观察者,思考者。“我”喜欢静静地凝视着周遭:一方蓝天,一片白云,一缕微风,一弯月亮都会映入“我”的眼帘,引发我长久的关注和思考。如《铁路》,“我”静静地凝视飞驰的火车,无限延伸的铁轨,连绵起伏的土地,沉睡的长江,想到了那个沉入江底的年轻渔夫,那遥远的并不熟悉的生命与青春引发了年轻人对生命的思考。“我”的思考有惋惜,但又跳出了惋惜,上升到哲理的高度:生与死是相对的,相互转化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这种“相对”的生死观在《幼龙》中表现得形象又彻底:幼龙诞生了,绚丽的彩虹却是天空的葬礼。润宇的思考体现了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通达。
在“征服”与“思考”中,润宇的诗歌呈现出坚硬、冷静、智性的质地,一股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朝气在诗歌的字里行间涌动,“我”用年轻的心灵和身体探索世界,拥抱世界。
二、想象与创造
奇诡自在、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是润宇诗歌中最为令人惊讶的部分。“我”不只是与世界分离的观察者,还是“世界”的体验者,融入者乃至创造者。在充满好奇与热情的打量中,我折服于世界的美丽,心醉神迷,神灵附体,与世界融为一体。在飘飞的神思中,“我”展开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创造了一个极其雄奇壮阔、奇异瑰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动态的,呈现出客观世界里不曾有的奇异状态:月亮燃烧,江风摇动码头,太阳层层叠叠地涌动,满天星斗在赤道上奔驰,葬身火海,化为流星陨落在奥林匹斯山头。这个世界是五彩缤纷的:银河里有成千上万颗彩色的星星,街道是金黄色的,海洋是绿色的,悬棺是蓝色的,数字密码是银色的,蜻蜓的翅膀是彩色的,被火山口点燃的温度计是绽放的彩色礼花。“我”体验这个奇异世界的角度是奇特的,“我”与这个壮丽世界之间的方位常常是“倒置”的,世界被颠倒过来,蓝天在我脚下,水流回天空,银河在喷着黑烟下沉。在这个奇丽的世界里,一些奇异的事情在发生:火焰能被尖刀削薄,云朵会碎成钻石,海洋上百花盛开,太阳可以裂开,还能倚在桅杆上熟睡,一只猫可以一口吞掉太阳,乌鸦能撕开大海的伤口,祝福像流星在闪烁。渺小的生物在这里具有强大的特异功能,伟岸的天体露出脆弱、忧伤的一面。大与小,上与下,软与硬,强与弱,伟岸与卑微,牢不可破与不堪一击,抽象与具象,相互置换,相互转化,相伴相生,相辅相成。这样雄奇壮丽、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艺术世界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前辈诗人郭沫若创造的“女神”空间。
最引人瞩目的是抒情主人公“我”化身为顶天立地的巨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睡在宇宙中央/像粉碎又层层叠叠涌起的波涛/在星辰与日月的怀抱间奔跑”“把宇宙折进腋下”“割开脆弱的喉咙/在鲜血中高唱自己的名字”(《荒野巨人》)。巨人行为的狂放不羁、自在无碍直追郭沫若诗歌中的“天狗”。这同样是一个极度自我夸大、自负自恋的我:“我来了/从天空中坠落/时间从此开始”。“我”又不单单是“我”:“我看到了过去与未来/我是众生/我是我/我来了”(《来者》)。“我”是全知全能的“神”,“我”能看到过去,能预测未来。“我”既是我,又代表众生。然而“我”又是矛盾的:一方面,“我”自命不凡,踌躇满志,渴望成为光,成为火焰,成为世界的聚焦点;另一方面,我自卑、胆怯、茫然不知所措。“我”既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是高贵阿波罗口中的火焰精灵,是寒光闪闪的剑和矛,又是沙漠中凋谢的稻草人,一动不动的木偶,狂风骇浪中挣扎的破旧小船。“我”常常在矛盾中犹豫、彷徨,也曾在广袤的宇宙中感到清冷、卑微和孤独,甚至在风浪的搏击中,感受到恐惧。从懦夫到英雄只有一线之隔,“我”常常能克服恐惧,战胜恐惧,化恐惧为愤怒、呐喊和力量,在奋力的抗争中,把恐惧的嚎叫化作漫天的星海,成功实现自我涅槃!
与郭沫若相比,润宇的诗狂躁凌厉的程度要轻,多出了一丝神秘与奇诡。他喜欢用戏剧体或者电影化笔法演绎西方神话传奇,读《奥德修斯》《卡俄斯》《普罗米修斯》等神话组诗系列,好像在看一部部精彩的西方神话传说大片,情节、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他还写科幻与恐怖故事,读《骑士》《蜻蜓》《月秋之歌》等科幻系列,像在看科幻电影,增加了一丝现代魔幻色彩。写诗剧体,润宇显示了更为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
润宇用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创造了一个令人神往的奇伟瑰丽的艺术空间。这个外表朴实的年轻人内心波澜壮阔,五彩纷呈,对世界充满原生态的好奇和渴望,他的确做到了“诗意的栖居”。
三、温情与柔软
如果说,润宇写外部世界喜爱用广镜头,长镜头,尽可能地写出世界的“广”和“远”,那么写内心世界最柔软的一角时,润宇采用了近距离聚焦的手法,写世界的“近”和“亲”。他用温柔的语言回忆童年,抚摸亲情,“我站在雪地里/让呼唤我归家的声音/穿过大街小巷”(《放学》),风格上,也一改之前的豪迈奔放,变得絮絮叨叨,写台阶,写矮旗杆,写用小纸杯装着的关东煮,写生锈的装着几枚硬币的小糖罐,还有掰红手指的万花筒。这些90后熟悉的小物件儿让诗歌里荡漾起遥远又温馨的气息,像母亲在摇篮边轻轻吟唱的童谣,泛着美丽的黄晕的光。
当然也有爱情,年轻的爱情很美很纯很空灵。润宇喜欢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对心爱的姑娘进行深情的赞美:“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一汪蓝色的月亮”“矮矮的屋檐下/睡着我亲爱的小女孩/她啊/她每天都来”(《她每天都来》)。他出色的想象力在这近乎民谣般的情诗中再次发挥魅力:“我曾遇见/蔷薇似的女孩/两只眸子/如黄澄澄的星空/璀璨的钻石融化成水/眨着眼/舀起一勺/变成透明的太阳”(《遇见》)。
青春的疼痛和忧伤也纯洁得令人向往,年轻人失恋的哭泣像一朵栀子花在幽幽绽放,像消失很久的老歌在耳边细细回响,在一阵舒适的心灵战栗中,你不由自主羡慕着为爱情而真诚哭泣的年轻人,唯有在那最美好最单纯的年龄,才会有这样纯洁真诚的哭泣。虽然“爱情,像只燕子,从我23岁的头顶,低低飞过”(《燕子》),然而那飞过的姿势俊逸灵动,会凝聚成岁月里永恒的白月光。
这些歌咏亲情和爱情的诗歌是柔软的,温情的,是岁月和青春共同酿造的好酒,醇香四溢,回味无穷。
四、隐喻、白描与戏剧化
语言上润宇显然已过关,凝炼,灵动,比如这段“夏娃曾经路过的/青空/白云/翠玉般流动的炉火/我的羽毛如雪”,没有一丝赘笔,干净空灵。无论是题材、语言、修辞还是文体,润宇进行多种“实验”的倾向十分明显。题材方面,除了命运、生活、情感、神话传说等传统题材,还引入了科幻和恐怖电影题材。润宇十分大气地说:“众所周知,科幻与恐怖的文学作品大多以小说为主,而诗歌作品却寥寥。诗歌并不是一片失去了活性的土壤,而是一片可以纵深探索的海洋,多种元素的融合让它永远保持这生命力。”这份“探索”的勇气和见地令人赞赏。读《醉酒日记》系列、神话系列,无论风格、意境还是人物、故事,都感觉像在看电影《加勒比海盗》,这多少可能要归功于润宇在学生时代狂读西方经典打下的功底。
写作手法上,举凡隐喻、白描、戏剧化等多种手法润宇都运用得十分娴熟。《亿万种我看你的方式》就是一首多方位多层次隐喻的诗:“丰盈的/褪下翅膀的飞马/在琥珀中凝固/我看着你/一整天/又一整天/亿万种/我看你的方式/透明的风铃/吹过你的耳边”。这里有意象隐喻,“丰盈的褪下翅膀的飞马”这个奇特的意象可作各种有意味的解读,可以是心心念念的人,可以是某物,可以是理想,也可以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理念……这首诗整体也是一个隐喻,我怀着一种执念,反反复复地看你,以亿万种方式看你。看,是关注,思索,解读,探索……总之,这是一首典型的用具象写抽象的诗,这首诗是描画一个姿态,一种感觉,一个状态,一个习惯,一种生活和学习的态度。在有限的框架中塞入无限的内涵,润宇成功地发挥了隐喻的力量。
润宇还有些诗就是一幅素描,一个速写,刻画静态的或是运动的瞬间场景,如《旁观者》《猫》《黎明船》《街灯》《第四人称》等,这些诗实验的意味特别浓,好像什么都说了,且说得清楚明白,然而又好像什么都没说,颇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味道。比如《第四人称》:“房子后面有一排邮箱/公共阳台/和三根的晾衣杆/晚上要下雨/麻雀蹲在屋顶/每天有人弹钢琴/声音很大/快递员定时敲门/车子停在楼下/东西被取走”。这实际上是“具象写抽象”的一个极端的表现形态。
戏剧化或者说电影化也是润宇诗歌突出的特点之一。与静物写生式素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戏剧体诗歌有人物,有情节,有细节,有开端、高潮、结局,有明晰的画面感和动态感。读这样的诗,既有浓郁的诗意,更有观看动态视频的既视感,鲜明体现了视频时代、读图时代的特色。《极地兽腹中游记》俨然就是一部好莱坞大片。这正是润宇的实验要达到的效果:“我更希望带给读者的是IMAX 5D魔幻电影的感觉,需要调动起全身上下的感官才能进入我的世界,并不只是简单地玩语言游戏或者修辞排列。”润宇用夸张的情节,快速变幻的场景,不断移动的视点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各种特点、各种实验既展现了润宇多方出击、全面探索的创作状态,也展露了这个年轻人的多样才华和潜在的无限可能。
润宇的诗是力量与希望之诗,即便是写痛苦与孤单,也是“地平线上的彩色旗帜”,有明亮的色彩和跳脱的想象;是青春与梦想的诗,充满了即将远航的年轻人对世界的想象和对未来的憧憬。再次庆幸教师的天然职责让我从诸多责任与琐事中暂时抽身,发现了这朵绚丽多姿的后浪,真诚地祝愿润宇“乘风破浪会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