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无名的裘德》与中国文学文化*
2020-11-17费小平重庆师范大学
费小平 重庆师范大学
19世纪后期英国小说家托马斯·哈代生前推出的最后一部小说《无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1895),是作者思想上、艺术上最为成熟的作品之一,也是与《苔丝》《还乡》并驾齐驱的所谓“知识分子小说”之一。它的主题、情节和文化层面与中国文学(这里的“文学”是广义概念,包括影视文学)及文化存在诸多“似曾相似”之处。二者之间不一定存在事实性影响关系,但彼此存在着跨越时空的共同的“诗心”“文心”,构成了比较文学“可比性”的前提,“因为没有一部作品可完全归于外国的影响,或者被视为一个仅仅对外国产生影响的辐射中心”。1(美)韦勒克:《比较文学的名称与性质》,黄源深译,见干永昌等编:《比较文学研究译文集》,上海:上海译文版社,1985年,第123 页。[René Wellek,“Bijiao wenxue de mingcheng yu xingzhi” (The Name and Natur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trans.HUANG Yuanshen,in Bijiao wenxue yanjiu yiwen ji (Essays o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Chinese Translation),ed.GAN Yongchang,Shanghai:Shanghai Translations Press,1985,123.]并且,“艺术作品不只是渊源和影响的总和,它是一个整体”。2同上。[Ibid.]为此,我们采用美国学派的平行研究方法,对英国文学中的《无名的裘德》与中国文学及文化的相似性进行比较研究,“论述其异同……总结出文学作品的美学价值及文学发展具有的规律性的东西”。3曹顺庆:《比较文学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7 页。[CAO Shunqing,Bijiao wenxue jiaocheng (A Course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Beijing:Higher Education Press,2006,57.]
一、与中国文学的“似曾相识”
《无名的裘德》在主题、情节等方面似乎都能在中国晚清文学、现代文学及当代影视文学中找到一拍即合的“知音”,恰如伏尔泰所言,“任何有意义的东西都属于世界上所有的民族”。4卢康华、孙景尧:《比较文学导论》,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235 页。[LU Kanghua and SUN Jingyao,Bijiao wenxue daolun (Introducing Comparative Literature),Harbin:Heilongjia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84,235.]我们可因此进行“审美的沉思”。
第一,《无名的裘德》开篇生动刻画了两个“文凭至上”的人物形象。老师费劳孙先生(Mr.Phillotson)对“编外”学生、11 岁孩子裘德 (Jude) 如是说:“好吧——我跟你说啦,你可不要到处嚷嚷去。……凡是想干教书这一行的,就都得有大学毕业的招牌。我的计划,也可以说,我的梦想,就是先取得大学毕业的资格,然后再在教会里弄一名圣职做一做。”5(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张谷若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1年,第3/2 页(前一个数字代表汉语版页码、后一个数字代表英语版页码)。[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trans.ZHANG Guruo,Beijing:China International Broadcasting Press,2011,3/2 (the former number designates the page in Chinese version,the latter number designates that in English version).]但费劳孙后来“放弃了”6同上。[Ibid.,61.]这一计划。裘德自己也声称:“在我死以前,我一定要做到神学博士!”7同上。[Ibid.,15/14.]他因此坚持:“即便我得等二十年,我也非做到这一点不可。”8同上。[Ibid.]“他心里真正想的,却是他直到现在学业方面的进展”9同上。[Ibid.]不言而喻,对二位而言,文凭象征功名利禄,是出人头地的“入场券”,颇似中国人“学而优则仕”的价值观。更有甚者,裘德即便处于生活遭遇坎坷、婚姻发生变故的逆境中,内心深处也“怀揣”这一“理想”:“他间接打听了别人以后,不久就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唯一能使他前途开朗的办法,就是先取得参加公开竞争奖学金和助学金的资格……要取得这种资格,先得有大量的指导和天生的才能才成。一个人,用自修的方式学习,不管多博、多精,想要和老受训练有素的导师指导、按照规定的程序学习的那班人竞争,就是费十年之久的功夫,都几乎是不可能的。”10同上。[Ibid.,73/72.]特别是末尾一句:“一个人,用自修的方式学习,不管多博、多精,想要和老受训练有素的导师指导、按照规定的程序学习的那班人竞争,就是费十年之久的功夫,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令人唏嘘不已,因为它昭示了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无权无势者,形影孤吊,在社会中匍匐前行不得不遭遇的心酸与无奈。“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屡交厄运的他,永远追求不到他渴望获得的学历。特别富于反讽的是,他刚一断气,“博士们在礼堂里举行典礼,赠给汉姗屯郡公爵和一些别的名人名誉学位”,11同上。[Ibid.,263/262.]并且青年们喊出一片“欢呼的声音”。12同上。[Ibid.]这一情节富于浓郁的宗教韵味,似乎是“天意”的 回响。
异曲同工。清代作家吴敬梓创作的堪称我国讽刺小说典范的《儒林外史》(1750)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文凭奋斗史”。八股文选家马纯上对他人明确说道:“贤弟……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13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第193 页。[WU Jingzi,Rulin waishi (The Scholars),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ress,1977,193.]这里的举人、进士是封建科举制度下对选拔进入官员体系中读书人所获得的级别或荣誉的不同称谓,类似今天的文凭,分别相当于今天的高中毕业证和大学毕业证。“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赤裸裸的“学而优则仕”思想。现代作家钱锺书也曾在《围城》中对文凭的虚假本质,进行过无情的嘲讽。《儒林外史》还揭露了科举对人的无情伤害,如第三回中的“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众人……扶着立了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14同上。[Ibid.,33.]原因在于“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15同上。[Ibid.]在大家愿意凑钱给他捐一个“监生”(即国子监肄业的生员)位置时,周进马上跪地叩头,连称“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16同上。[Ibid.,193.]同在第三回中,范进中举,看到喜报后,“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17同上。[Ibid.,41.]作品更多的是对科举制度进行无情批判,如第32回中人品高洁,颇有正义感的杜少卿严厉斥责投机钻营候补“考等第”的臧蓼斋:“你这匪类,下流无耻极矣!”18同上。[Ibid.,378.]第34 回中杜少卿严厉批评程朱理学:“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19同上。[Ibid.,399.]此外,作品还塑造了深受科举制度毒害,落魄的儒生形象。总之,《儒林外史》通过广阔的画面,具体、生动地揭示了成熟于明代成化年间八股取士制度的腐朽和反动。
尽管《无名的裘德》与《儒林外史》之间在“文凭论”这一点上存在相似性,但各自依据的前提迥然不同。费劳孙、裘德师生的充满专门性特征及技术性特征的文凭教育观念,是对滥觞于18世纪后半叶的西方工业革命价值观的回应与推进,因为“在工业化社会中,技术的进步与发展使工作的技术要求不断提高,而一般能力和专门技能是由正规教育的训练所提供的,因此教育对于工作的价值更加重要了”。20熊俐嘉等:《对西方现代教育制度的社会学批判》,《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刊》2012年第1 期,第172 页。[XIONG Lijia,“Dui xifang xiandai jiaoyu zhidu de shehuixue pipan” (A Sociological Critique of Modern Education System),Zhongguo renmin daxue jiaoyu xuekan (A Journal of Education b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1 (2012):172.]所以,“作为学校教育成就代理指标的学历在现代社会的重要性不断增加,一个人从学校毕业后,会得到怎样的职业收入和地位是与他受怎样的教育,取得什么样的学历有关,获得高学历便可能从事威望高的职业,并因此获得较高的收入和较大的权力。学历在现代社会因而受到‘礼遇’,被喻为‘人生的通行证’,被认为具有社会选拔和促进社会流动等多方面的功能”。21陈兴明:《学历主义的社会效应探析》,《教育评论》1991年第1 期,第7 页。[CHEN Xingming,“Xuelizhuyi de shehui xiaoying tanxi” (Towards the Social Effect of Diploma-Orientation),Jiaoyu pinglun (Education Review) 1 (1991):7.]而马纯上、周进、范进、万中书等人梦寐以求的秀才、举人、进士等头衔,是对中国创始于隋(581—618),形成于唐,完备于宋,强化于明,衰落于清的科举制的回应与推进。但与西方不同的是,“中国的科举制有它的特定政治目的。科举制的设立是为了把政治权力公平地分配到符合地区利益的应试者手中”。22李弘祺:《中国科举制度:历史特征和现代功用》,《大学教育科学》2010年第3 期,第89 页。[LI Hongqi,“Zhongguo keju zhidu lishi tezheng he xiandai gongyong” (On the Chinese Imperial Civil Examination System:Its Historical Features and Modern Functions),Daxue jiaoyu kexue (Education as Science for Higher Institutions) 2 (2010):89.]同时,虽然二者均涉及考试,但由于国情不同,有一些差异:“一是考试的内容不同:我国科举考试考经义、诗赋、策论、八股文,与封建的政治、文化密切相关;西方国家文官考试的内容则包括知识测验、智力测验、技能测验、心理测验四个方面,反映了现代化国家选择文官的才识要求。二是考试的方法不同:中国科举考试几乎全是笔试,极少口试;而西方国家文官考试除笔试外,还有口试和演作试 ……三是考试的类型不同:中国的科举制,由唐至清,一般分为乡试、会试、廷试三种类型、三个级次(金代多一府试)……级次越高考试越难。西方国家的文官考试主要分为分级考试、外部竞争和内部竞争考试、双轮制和三轮制 考试。”23萧源锦:《中国科举制度对西方国家的巨大影响》,《文史杂志》2012年第2 期,第5 页。[XIAO Yuanjin,“Zhongguo keju zhidu dui xifang guojia de juda yingxiang” (On the Effect the Chinese Imperial Civil Examination System Made on the West),Wenshi zazhi (A Journal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2 (2012):5.]
尽管如此,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中国,这种“学历主义”24陈兴明:《学历主义的社会效应探析》,《教育评论》1991年第1 期,第7 页。[CHEN Xingming,“Xuelizhuyi de shehui xiaoying tanxi” (Towards the Social Effect of Diploma-Orientation),Jiaoyu pinglun (Education Review) 1 (1991):7.]在社会及国家发展过程中早已显出其弊端:“高学历者的过度膨胀使持有高学历者找不到相应职业,高才低用甚至加入失业队伍,给国家财力、人力造成巨大的浪费。不仅如此,高学历者的失业还可能使他们对生活与前途失去信心,产生不满情绪和各种反社会行为,甚至酿成社会动荡。”25同上,第10 页。[Ibid.,10.]这一问题,“对于我国教育社会学的当代发展以及高等教育的现实问题同样具有不可忽视的理论价值”,26熊俐嘉等:《对西方现代教育制度的社会学批判》,《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刊》2012年第1 期,第176 页。[XIONG Lijia,“Dui xifang xiandai jiaoyu zhidu de shehuixue pipan” (A Sociological Critique of Modern Education System),Zhongguo renmin daxue jiaoyu xuekan (A Journal of Education b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1 (2012):176.]因为“伴随着我国高等教育大众化的发展,高校毕业生的就业问题已经日益突出。某种程度上……西方世界出现的‘文凭危机’在我国当前社会中也存在类似的表现:文凭贬值导致毕业生就业问题突出,‘蚁族’现象已经成为全社会所关注的热点问题,假文凭盛行带来社会道德价值缺失等问题屡见不鲜”。27同上,第176—177 页。[Ibid.,176—77.]
第二,《无名的裘德》篇末中裘德死于世俗喧闹中的情节,能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找到类似情节。如第六部“重回基督寺”第8 节中的例子:“艾拉白拉……只见那儿也是忙忙乱乱的,有许多花儿和别的漂亮东西在日光下辉煌,因为那儿也正准备要开舞会……那时人们正在那儿由门道通到大厅的楼梯竖起一个走廊来,用鲜明的红色的和淡黄色的万国国旗装饰。盛开的鲜花,满满载在一车一车上,正由车上往下卸,往各处摆……‘有人跟我在那儿跳跳舞,我并不反对’,她对一个工人说。‘不过,哎呀,我得回家去一趟,家里的事儿多着呢。跳舞没有我的份儿!’……她进了家……她往床上看去的时候,不觉喜笑颜开,因为她看见裘德显然是睡着了的样子,不过不是平常那种由于咳嗽而半倚半卧。他的身子溜了下去,平躺在床上。但是她再一看,却吓了一跳。她走到床前仔细看去,只见他的脸苍白极了,同时慢慢地变得僵硬了。她摸了摸他的手,只觉他的手冰冷,虽然他身上还有一丁点热气。她伏在他的胸上细细听了一下。一点声息都没有。几乎有三十年之久的跳动现在停止了。”28(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259—260/258—260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259—60/258—60.]这宣告了屡经磨难的裘德的生命的终结。“死亡是裘德无意义一生的结局也是一种对这个不断被世俗异化着的人生解脱”。29宣夙思:《裘德:孤独的抗争,无名的结局》,《文学界(理论版)》2011年第10 期,第124 页。[XUAN Susi,“Qiude:gudu de kangzheng,wuming de jieju” (On Jude’s Helpless Fight and Obscure End),Wenxue jie (lilun ban) (The Literature Circle) (for a theoretical issue) 10 (2011):124.]无巧不成书。鲁迅先生短篇小说《祝福》中的女主角祥林嫂也死于人们欢庆节日的爆竹声中:“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老了。’‘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怎么死的?’‘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30鲁迅:《祝福》(Zhu fu) (Lu Xun’s Short Story New Year Sacrifice) https://baike.so.com/doc/5336457-7366345.html,2019年9月1日检索。(https://baike.so.com/doc/5336457-7366345.html,[Sept.1,2019])“‘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老了。’‘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怎么死的?’‘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这一简短的对话,同样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命运乖舛的人物形象,可以说是一个女版“裘德”。这就再次印证了一个观点:“外国作家的创作对鲁迅的影响不仅是很大的,而且有的甚至是直接的。这种借鉴的最突出表现,首先是故事情节构思的一致。”31李乐平:《借鉴与提高——鲁迅前期小说和外国作家作品》,《外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3 期,第17 页。[LI Leping,“Jiejian yu tigao——Lu Xun qianqi xiaoshuo he waiguo zuojia zuopin” (On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Lu Xun’s Earlier Works and Foreign Writers’ Works:Borrowings and Innovation),Waiguo wenxue yanjiu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3 (1998):17.]不同的是,裘德之死是难逃宗教的宿命——“事情注定了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它的结局,也是注定了怎么样,就得怎么样”;32(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221/220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221/220.]而祥林嫂之死则是对那个万恶的吃人的封建社会的控诉——“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 ‘吃人’。”33鲁迅:《〈狂人日记〉全文》[LU Xun,“Kuangren riji” (A Mad Man’s Diary)] http://www.uuuu.cc/zl/y12/22968.html,2019年2月1日检索。(http://www.uuuu.cc/zl/y12/22968.html [Feb.1,2019])
巴金在1944—1946年重庆期间写的小说《寒夜》中塑造的男主角汪文宣,似乎也同裘德“惺惺相惜”:“九月三日,胜利日,欢笑日,也没有给这个房间带来什么变化。在大街上人们带着笑脸欢迎胜利游行的行列。飞机在空中表演,并且散布庆祝的传单。然而在汪文宣的屋子里却只有痛苦和哭泣。他这一天晕过去三次,而又醒了转来。他觉得已经到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痛苦的顶点了,他愿意‘死’马上来带走他……他的生命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死去。……他仿佛又看见了第三个人的脸,那自然是树生的,他没有忘记她……他一直痛到最后一刻。一口气吊着,他许久死不下去……最后他断气时,眼睛半睁着,眼珠往上翻,口张开,好像还在向谁要求‘公平’。这是在夜晚八点钟光景,街头锣鼓喧天,人们正在庆祝胜利,用花炮浇龙灯。”34巴金:《寒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269 页。[Ba Jin,Han ye (A Cold Night),Shanghai:Shanghai Literature and Art Press,1980,269.]无疑,同裘德一样,“汪文宣是这篇小说里面最不幸的一个人,当抗日战争胜利,举国上下欢腾时,他凄凉的被疾病折磨死在自己的家中,他是战争的受害者,在生前无比的希望战争能够结束,他便可以重拾自己失去的一切,但是他没有那个机会,当好日子要来的时候,他已经远离这个世界了。”35《彼岸花开:巴金〈寒夜〉人物之汪文宣》[“Bi’an huakai:Bajin Hanye renwu zhi Wang Wenxuan”) (A Flower in a Full Blossom:An Essay on Wang Wenxuan,the Hero in Ba Jin’s Novel A Cold Night)] http://www.cnki.com.cn/Article/CJFDTotal-XMDS1982S1009.htm,2019年2月3日检索(http://www.cnki.com.cn/Article/CJFDTotal-XMDS1982S1009.htm,[Feb.3,2019])而且,可悲的是,“死的时候嘴巴张开着,似乎在叫着‘公平’两字”36同上。[Ibid.],命运确实凄惨至极。作品中“妻子……去另外一个城市工作去了,但是每个月都会寄信和钱回家,到最后寄回来的是一封分手的信:妻子说他们不再是夫妻关系,她要离开他,寻找自由与幸福!”37同上。[Ibid.]之类的情节,与《无名的裘德》里艾拉白拉通过写信来告诉他“她父亲和她母亲,早就想要搬到澳洲去了,……她想跟他们一块儿去”38(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43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43.]之类的情节,也惊人相似,并在最后的时刻,裘德同汪文宣一样,仍然痴情于前妻艾拉白拉——“把卖猪的钱,还有他现在仅有的那点儿钱(实在不多)都装在信封里,一块儿给她寄去了”39同上,第45 页。[Ibid.,45.](哈代2011:45)。英国文学在内的西欧文学对巴金创作的影响可见一斑。巴金自己当年说的话,言犹在耳:“在所有中国作家之中,我可能是最受西方文学影响的一个。”40《巴金答法国〈世界报〉记者问》,“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巴金专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 第101 页。[BA Jin,“Ba Jin da Faguo Shijie bao jizhe wen” (Ba Jin’s Response to a Journalist from The World of France),in“Zhongguo dangdai wenxue ziliao congshu”BA Jin zhuanji (For a Coverage of Ba Jin from“Series of Documents for Researching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Nanjing:Jiangsu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82,101.]“西欧文学给予他的实际影响主要倒是在他很少谈及的艺术技巧方面。”41陈思和等:《巴金与西欧文学》,《文学评论》1983年第3 期,第7 页。[CHEN Sihe,“Bajin yu Xiou wenxue” (Ba Jin and the Western European Literature),Wenxue pinglun (Literature Review) 3 (1983):7.]不过,与汪文宣不同的是,裘德即便屡遭厄运,“他的梦想仍旧在他的脑子里萦回不去”。42(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211/210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211/210).]梦真伟大,恰如巴什拉所言,“梦想者带着他的梦想全身心地进入了幸福的实况。……所有的一切通过梦想并在梦想中,都变为美”。43(法)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17 页。[Guston Bachlard,Mengxiang de shixue (The Poetics of Dreams),trans.LIU Ziqiang,Beijing:A Joint Bookshop of Shenghuo,Dushu and Xinzhi,1997,17.]不过,哈代对裘德这一人物塑造得更为深刻:在妻子艾拉白拉和艾德林太太“站在他那口还没盖上盖儿的棺材旁边”时,“博士们在礼堂里举行典礼”,44(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263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263.]极具反讽意味,反衬出灵前生者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酸楚:“他们真是年纪又轻,肺量又好,跟咱们这儿这个可怜的青年,可完全不一样。”45同上,第263/262 页。[Ibid.,263/262.]时代似乎愧疚于他!
第三,《无名的裘德》第6 部第2 节中的哭坟情节与2002年电视热播的颇具东北话语风格的电视剧《军歌嘹亮》最后一集中的相关情节,似乎如出一辙。“他(裘德——引者)进了坟地,走到孩子刚埋葬的地方。那时候,原先听说这场悲剧而跟到坟地里去的闲人都走了;只有一个人,手里拿着铁锹,正在那儿往坟里填土……那个女人……正是淑。她穿的还是带颜色的衣服,裘德给她预备的丧服她并没顾得换……看起来,比通常的丧服,更使人心酸。‘这个人要把孩子埋啦,我不许他埋。我总得再看一看我的小宝宝才成!’她看见裘德的时候,像疯了似地这样喊。‘我要再看一看我的小宝宝。哦,裘德呀——裘德呀——让我再看一看我的小宝宝吧!我刚才没想到,你会趁着我睡了的时候,叫人把他们抬走了!你原先说,棺材下钉以前,我可以再看一看他们;你说了可又不算,又叫人悄悄地把他们抬走了!哎呀裘德呀,你原来对我也残酷啊!’……淑……老不断地问:‘我再看一看他们成不成哪?只看一下成不成哪?只看一分钟成不成啊,裘德?决不看很大的功夫!只看一下我就满意了,裘德!你要是让我看一下,那我以后,无论多会儿,都永远老老实实地听你的话。我看一下,就老老实实地回去,决不再看第二眼!成不成哪?为什么不成哪?’她就这样啰唆不休。裘德难过得几乎也要叫那个人把坟再刨开了……这样闹了半天,她才……听了他的劝说,离开了那座坟地。”46同上,第223—225/222—224 页。[Ibid.,223—25/ 222—24.]这一场景能使我们自然地想到2003年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的电视剧《军歌嘹亮》(石钟山编剧,李舒导演,高大山、陈小艺、李玉峰等主演)最后一集中,主角高大山(孙红雷饰)急切地到坟头上“看望”儿子大奎,并在儿媳、孙子劝其离开后仍然坚持留下来陪“儿子多待一会儿”的感人情节:高大山反复念叨:“奎啊,孩子,爹回来看你来了。儿啊,现在就咱爷俩了,爹陪你说说话,唠唠嗑啊。孩子,这些年每一次去,你心里想啥?啥心思?爹知道。就是想让我回来认认你娘的坟。爷爷、奶奶、你姑。爹都知道。爹也不是一个人啊,爹有爹的责任,爹还有一个家呀,我有愧呀,我心里过不去,跟你唠扯唠扯。孩子,爹想你呀,可想你了。你说你这么年轻你就走了,让爹咋整啊,让爹过不去,心里呀。孩子,你这一走,好多话我没有人可以说了。以前你每次去,我都像回了一趟靠山屯似的。可你现在走了,谁给爹送新碴子?谁给爹送高粱米?没了,没有人给爹送高粱米了。孩子,爹这辈子没给你做啥?怪爹不,快给爹说说怪爹不?”47《〈军歌嘹亮〉—23 集全—大陆—电视剧》[Junge liaoliang 23 (Episode 23 of A Glittering Career of a Revolutionary Military Official)] https://list.youku.com/show/id_zcbfe4d70962411de83b1.html,2019年4月1日检索(https://list.youku.com/ show/id_zcbfe4d70962411de83b1.html [April 1,2019].)惊天地,泣鬼神,折射了一种“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大爱,无私之爱。不过,高大山在儿子坟前的“唠叨”,与《无名的裘德》中淑在继子“小时光老人”(小裘德)坟前的“唠叨”,完全不同。大奎遭遇继母(陈小艺饰)的冷眼和鄙视,而“小时光老人”充分享受到继母的爱。实际上,“亲人哭坟”业已成为任何一种文化中的共同“母题”,它是一种“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人类的基本行为,精神现象以及人类关于周围世界的概念,诸如生、死、离别、爱、时间、空间、季节、海洋、山脉、黑夜,等等”。48乐黛云:《中西比较文学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89 页。[YUE Daiyun,Zhongxi bijiao wenxue jiaocheng (A Concise Course in Chinese-to-Foreign Comparative Literature),Beijing:Higher Education Press,1988,189.]
除此之外,《无名的裘德》中裘德与淑之间突然冒出裘德与前妻的儿子之情节,也与《军歌嘹亮》有相似之处。“他(指小时光老人——引者)找到了裘德住的那个胡同,往裘德的门上敲。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下楼去开门。那时裘德刚睡下,淑也正要上隔壁自己的房间里去。‘我爸爸就在这儿住吗?’那孩子问。‘你爸爸是谁?’‘范立先生,那就是他的姓。’淑跑到楼上裘德住的那个屋子,告诉他这件事。他听了,跟着就急急忙忙地下了楼;不过因为她很焦急,所以觉得他下来得很慢。‘怎么——是这孩子吗?——来得这样快?’裘德下来的时候她问……‘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你还没告诉我们哪。’淑说。‘小时光老人……我生的太像个老头儿啦。’……他们为他忙了一阵,给他弄了一顿晚饭,又给他临时铺起床来。他上了床,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躺在那儿的时候,他们两个都跑过去看他。‘他要睡的时候,还叫你两三声妈哪,’裘德嘟囔着说。‘真想不到,他会自动地想要叫你妈!’‘不错——这里面很有意思,’淑说。‘天上所有的星星能够供给咱们琢磨的东西,都没有他那颗如饥似渴的小小心灵供给的多……’”49(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175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175.]《军歌嘹亮》第12 集中,前妻儿子大奎突然出现而引起父亲的现任妻子秋英及整个家庭一片“恐慌”(不满):秋英对高大山说:“我咋不知道,你老家还有一儿子呢?”高大山回答:“都几十年的事了,我早都忘了嘛。”秋英说:“那你赶紧还想想啊,还有啥事,别到时候又冒出一人叫你爹。”高大山答:“这是啥话呀,是我儿子就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永远都不是。”50《〈军歌嘹亮〉—23 集全—大陆—电视剧》[Junge liaoliang 23 (Episode 23 of A Glittering Career of a Revolutionary Military Official)] https://list.youku.com/show/id_zcbfe4d70962411de83b1.html,2019年4月1日检索(https://list.youku.com/show/id_zcbfe4d70962411de83b1.html,[April 1,2019].)因此,在第13集中,秋英对丈夫抗议道:“我就是受不了你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儿子”,51同上。[Ibid.]以此敦促他尽快将其撵走。所不同的是,《裘德》中的淑十分乐意担当继母这一角色,即刻表现出善意与友好;《军歌嘹亮》中的秋英却完全不愿担当继母这一角色,即刻表现出势利与无礼,甚至蛮横与跋扈,令大奎及高大山尴尬不已,无所适从。
实际上,“中外文学名著中,继母的形象比比皆是”。52张文郁:《性格鲜明寓意深刻——读短篇小说〈继母〉》,《名作欣赏》1999年第4 期,第99 页。[ZHANG Wenyu,“Xingge xianming yuyi shenke du duanpian xiaoshuo ‘Jimu’ ” (A Striking Characterization and An Everlasting Meaning:Approaching the Short Story “A Life of a Stepmother”),Mingzuo xinshang (Masterpiece Appreciation) 4 (1999):99.]一般说来,一讲到继母,在我们的面前时常浮现的就是秋英那种刁蛮泼妇的形象。但《无名的裘德》却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阳光”继母形象——淑。在她的内心深处,“‘继母’一词绝不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称呼,还意味着一种责任、一种义务、一种伦理、一种亲情”。53陆吉星:《重塑“继母”新形象——评电视剧〈幸福来敲门〉》,《电影评介》2011年第12 期,第53 页。[LU Jixing,“Chongshu ‘jimu’ xin xingxiang—ping dianshiju Xingfu lai qiaomen” (On the Recharacterization of a “Stepmother”in the TV Serial Play Happiness Knocking at Your Door),Dianying pingjie (Film Review) 12 (2011):53.]在今天的中国社会,重视“淑”这一形象的社会价值,具有非同寻常的现实意义,“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我们不能正视继母这一角色的家庭作用及社会作用的话,那么一个又一个重建的家庭就极有可能会因‘继母’这一举足轻重的角色没能成功担当而导致家庭矛盾重重乃至亲情丧失,有的家庭可能会再次走向破裂,往大处说甚至于会给社会增添诸多不和谐的因素”。54同上。[Ibid.]
第四,《无名的裘德》中淑淌水过来与裘德幽会的情节,令我们想起2012年年初安徽、河南、山西、山东卫视同步播出的电视剧《我的娜塔莎》(高满堂编剧、郭靖宇导演,朱亚文、伊莉莎等主演)中的相关情节。《无名的裘德》第2 部第3 节如是说:“他们两个真正是一对儿!他把他那个屋子的门闩儿拉开了,听见了黑暗的楼梯上有人偷偷地走上来的沙沙之声;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在他那个屋子里的灯光下出现了。他走上前去,去握她的手,只见她全身都湿淋淋地,好像海里的仙子;她的衣服都紧贴在身上,像处女庙的腰线上刻的那些人物的长袍。‘冷死我啦!’她的牙对打着说。‘我可以到你的炉旁烤一烤吗,裘德?’她穿过屋子,走到他那个屋子里生着一点点儿火的小小火炉旁边;但是既是她走着的时候,身上都直滴答水,那她要把自己烤干了这种想法是很荒谬的。‘你这是怎么回事,可爱的人儿?’他吃了一惊问道。……‘从这一郡里最大的河里蹬过来——这是我干的事。她们因为我跟你一块儿出去那一趟,把我关起来啦。我认为那太冤枉了,没法儿受,所以就从窗户逃到屋子外面;又蹚过了河,才跑到了这儿。’她刚一说这件事的时候,用的还是她平常多少带有独立性格的口气,可是还没等到她说完,她那薄薄的红嘴唇就颤动起来了,她就几乎忍不住要哭了。‘亲爱的淑!’他说。‘我看你得把衣服全脱了烤一烤才成!我想想看——你得跟女房东借几件衣服才成。我替你跟她借去。’‘别价!别价!千万别让她知道了!咱们这儿离学校那么近,她们非跟到这儿来逮我不可!’‘那样的话,你只好穿我的衣服了。你不在乎吧?’‘哦,不在乎。’‘我给你我礼拜天穿的那一套好啦。那一套就在手底下!’”55(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99—101/98—100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99—101/ 98—100.]这一情节充分展示了基督教婚恋观统摄下的维多利亚时代所不应允的裘德与表妹淑之间的至洁至纯的真爱。《我的娜塔莎》19 集中,苏联姑娘娜塔莎为了心爱的中国战友庞天德,专门冒险从中苏边界的苏联对岸蹚河过来相会,如娜塔莎与庞天德之间的以下对话所示:“娜:是我,瓦洛佳,开门。庞:你游过来的?这马上要入冬了,水多凉啊!娜:我一点都不冷,记住我们之间的爱情不会再被任何东西阻碍了,永远不会了。”56《我的娜塔莎(My Natasha)—电视剧》[Wode Natasha—dianshiju (the TV Serial Play A Transnational Love Story between a Russian Girl Natasha and a Chinese Boy ouline)] http://v.qq.com/detail/q/qx1zf6w7svy8077.html,2019年6月10日检索(http://v.qq.com/detail/q/qx1zf6w7svy8077.html [June 10,2019].)但差异在于,前者是为了凸显裘德与淑之间业已存在的超凡脱俗的爱;后者是为了批判当时阻隔庞天德与娜塔莎之间旷世之爱的苏方意识形态,因为在他们“准备结婚登记之时,娜塔莎接到苏联专家撤离中国的命令”,57《我的娜塔莎》[Wode Natasha (the TV Serial Play A Transnational Love Story between a Russian Girl Natasha and a Chinese Boy)] https://baike.so.com/doc/4710211-4924655.html,2019年6月8日检索(https://baike.so.com/doc/4710211- 4924655.html [June 8,2019].)此后,不得不“经受了常年的别离和相思之苦”,58同上。[Ibid.]只得采用蹚河过来相会这一“下策”。幸运的是,他们最后“经历重重磨难后,有情人终于相聚”。59同上。[Ibid.]
第五,《无名的裘德》中与庄稼人提防鸟儿啄食小麦相关的情节,同1965年国内上演的戏曲电影《打铜锣补锅》中的相关情节类似。寄人篱下的裘德曾被老姑太太逼着到农夫晁坦的麦地轰鸟儿,以免庄稼被啄食:“裘德……顺着一条小路往北走去,一直走到平衍的高原上一块宽广而僻静的洼地,那儿种着小麦。他就在那块地里,给农夫晁坦工作……那孩子就站在前面说过的那个麦垛下面,每隔几秒钟,就把他那个哗啦板儿轻快地一摇。那个哗啦板儿一响,那些山老鸹都停止了啄食……那些鸟儿屡次想啄食而屡次受挫折的情况,到底引起了他的同情心了……他住了手,不摇哗啦板儿了,那些鸟儿跟着就又落了下来。‘可怜的小东西!’裘德高声说,‘我请你们吃一顿饱饭吧。来吧,你们吃吧,亲爱的小鸟儿,你们饱饱地吃一顿吧!’于是它们……就不再飞走了,当真大吃起来了。裘德看到它们的胃口那样好,觉得很好玩儿……突然之间,他觉得他的屁股上很疼地挨了一下打,跟着听见了哗啦板儿一响……鸟儿和裘德,同时惊得跳起来,跟着裘德那两只眩晕的眼睛,就看见那个农夫本人——那个伟大的农夫晁坦自己——在他面前出现。”60(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7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7.]有意思的是,珠江电影制片厂于1965年拍摄的湖南花鼓戏电影《打铜锣补锅》(导演王为一,编剧李果仁,主演李谷一)开篇男主角蔡九边打铜锣边念叨类似的话:“收割季节,谷粒如金。各家各户啊,鸡鸭小心”。61《 花鼓戏电影〈打铜锣补锅〉》[ Huaguxi dianying datongluo buguo (A Film Based on a Hunan Flower-Drum Opera A Funny Story about Hitting the Bronze Gong and Caulking the Pot,online] https://www.iqiyi.com/w_19rr7e45bx.html,2019年3月5日检索(https://www.iqiyi.com/w_19rr7e45bx.html[ March 5,2019].)女主角林十娘转述公社所订“公约”时也说道:“鸡婆下田,罚谷一斤;鸭婆下田,罚谷两斤。亲朋戚友概不留情啦”。62同上。[Ibid.]但不同的是,《无名的裘德》中,提防鸟儿啄食庄稼,居然“引起了他的(裘德的——引者)同情心”,63(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7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7.]“不摇哗啦板儿了”,64同上。[Ibid.]让鸟儿“饱饱地吃一顿”,65同上。[Ibid.]体现出一番未泯的童心,中国文化中的“人之初,性本善”似乎也能在这里找到“知音”。而《打铜锣补锅》中,则以“鸣锣关鸡鸭”66《 花鼓戏电影〈打铜锣补锅〉》[ Huaguxi dianying datongluo buge) (A Film Based on a Hunan Flower-Drum Opera A Funny Story about Hitting the Bronze Gong and Caulking the Pot,online)]// https://www.iqiyi.com/w_19rr7e45bx.html,2019年3月5日检索(https://www.iqiyi.com/w_19rr7e45bx.html[ March 5,2019].)的方式,提防庄稼被啄食,旨在“保卫集体的劳动果实”,67同上。[Ibid.]“毫不留情”,折射出中国语境下特定的“集体无意识”。这部花鼓戏电影中,生产队的养猪能手刘大娘(钟宜谆饰),希望找一个有文化、有技术、职业好、贡献大的小伙子做女婿,但女儿刘兰英(李谷一饰)却瞒着她找了一个补锅匠做对象。巧合的是,《无名的裘德》中也屡次出现“补锅匠”形象:“现在离开车还有半个钟头。……他(裘德——引者)在四通路口,遇见了补锅匠太勒 (Tinker Taylor)——那个破了产的铁器圣物商。补锅匠太勒提议,说他们得上酒吧一块儿喝几杯……补锅匠太勒把他那杯酒喝完了,就起身走了……裘德那一杯酒,却喝了一会儿才喝完。”68(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121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121.]似有几分“莫名惊诧”!所不同的是,花鼓戏中的“补锅匠”是一个嫁接男欢女爱的符号,而哈代小说中的“补锅匠”是一个追溯昔日友情的怀旧符号。
第六,裘德颇感“灵与肉”冲突的心理状态与郁达夫短篇《沉沦》中的主人公,别无二致。“那天黄昏的时候……他(裘德——引者)一直往池塘的正中间走去。他一面走,冰就一面巴巴地直响。他快走到正中间的时候,往四处看了一眼,同时使劲跳了一下。冰只连续不断地响,但是他却没掉下去。他又跳了一下,这回冰却连响都不响了……他想,这真怪啦。留他活在世上有什么用处?大概是他这个人,连自杀的资格都够不上吧。和平的死神,怕他这样的鬼卒,不愿意收容他。他现在可以做的事情,除了自杀这种卑鄙的行动以外,还有更卑鄙的没有呢?还有更下贱、更合乎他现在这样可耻的身份的没有呢?有。他做不了死鬼,却可以做醉鬼呀。不错,做醉鬼,正该这样。他先前把这个办法忘了。借酒浇愁是那班没有出息的人在绝望的时候,经常、固定的办法啊……他进了店坐下了以后,就要了酒来,很起劲地喝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工夫。”69同上,第43/42 页。[Ibid.,43/ 42.]“连自杀的资格都够不上”,只得考虑寻求“更卑鄙”“更下贱”的行动,颇感自我做人上的“厚颜无耻”。所以,“做不了死鬼,只得做醉鬼”。毫无疑问,灵魂与肉体处于无所适从的艰难挣扎中。郁达夫短篇《沉沦》中的“他”也如此:“他近来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总觉得有坐立难安的样子。他上学校去的时候,觉得他的日本同学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也许久不去寻访了,因为去寻访了回来,他心里反觉得空虚。他的几个中国同学,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心里。他去寻访的时候,总想得些同情回来的,然而谈了几句之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寻访错了。有时候讲得投机,他就任了一时的热意,把他的内外的生活都讲了出来,然而到了归途,他又自悔失言,心里的责备,倒反比不去访友的时候更加厉害……他交游离绝之后,孤冷得几乎到将死的地步。”70郁达夫:《沉沦》,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第37—38 页。[YU Dafu,Chen lun (A Life of a Despairing Chinese Learned Man in Japan),Guangzhou:Huacheng Press,1982,37—38.]不仅如此,“他在海边走了一会……不知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骂自己。‘……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了。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吗?’”71同上,第56 页。[Ibid.,56.]无限惆怅,寝食难安,度日如年,生不如死,“他”真是一个“在苦闷、彷徨中挣扎和沉湎于不无病态的忧郁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72郁达夫:《沉沦》,“前言”。[“Qianyan” (Foreword),in Chen lun (A Life of a Despairing Chinese Learned Man in Japan).]所以,有学者说得好:“他(郁达夫——引者)笔下的人物身处逆境,又特别敏感,因而自我感觉分外强烈,内心矛盾分外尖锐。这集中表现了他们的理想与愿望破灭之后,那种感伤情绪无法解脱,悲愤之极,只能以死作 了结。”73吴红雁等:《自我感觉与内心矛盾——从〈沉沦〉看郁达夫小说心理描写的特征》,《理论观察》2004年第1 期,第52 页。[WU Hongyan,“Ziwo ganjue yu neixn maodun:cong Chenlun kan Yu Dafu xiaoshuo xinli miaoxie de tezheng” (On the Self-Consciousness and the Psycho-Contradictions in Characterization of YU Dafu’s Short Story Chen lun (A Life of a Despairing Chinese Learned Man in Japan),Lilun guancha (A Journal of Theoretical Observations) 1 (2004):52.]更为有趣的是,“他”也同裘德一样,借酒浇愁:“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干了几杯酒,觉得身上热起来。打开了窗门,他看看太阳就快要下山去了。又连饮了几杯,他觉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胧起来。西面堤外的那灯台的黑影,长大了许多。”74郁达夫:《沉沦》,第53 页。[YU Dafu,Chen lun (A Life of a Despairing Chinese Learned Man in Japan),53.]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中外皆然,“南学北学,心理悠同”。
二、与中国文化的“似曾相识”
著名美国比较文学学者雷迈克曾指出:“只有当文学和文学外的一个领域之间的比较是系统性的时候,当文学外一个明确可以分离但连贯的学科被系统地研究时,它们之间的比较才能算作‘比较文学’。”75(美)雷迈克:《比较文学的定义与功能》,金国嘉译,干永昌等选编《比较文学研究译文集》,上海:上海 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213 页。[Henry H.H.Remak,“Bijiao wenxue dingyi yu gongneng” (Comparative Literature:Its Definition and Function),trans.JIN Guojia,in Bijiao wenxue yiwen ji (Essays o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Chinese Translation),ed.GAN Yongchang,Shanghai:Shanghai Translations Press,1985,213.]换言之,“比较文学包括……文学与人类表达方式的所有其他领域的比较”。76(法)基亚:《比较文学》,王坚良译,干永昌等选编《比较文学研究译文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77 页。[M.F.Guyard,“Bijiao wenxue” (Comparative Literature),trans.WANG Jianliang,in Bijiao wenxue yiwen ji (Essays o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Chinese Translation),ed.GAN Yongchang,Shanghai:Shanghai Translations Press,1985,77.]即是说,文学可进行文化比较。《无名的裘德》中的很多文化习俗,在中国文化里同样“似曾相识”。
第一,“第一部在玛丽格伦”第4 节中发生于裘德和艾拉白拉之间身体上的“捉鸡蛋”游戏:“‘刚才我把鸡蛋掏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捉住了我哪!你瞧!’她带着挑战的样子说,‘我这会儿身上又没有鸡蛋啦!’她很快地把鸡蛋放到原来的地方上去了,同时这种巧妙的手法,使她兴奋得大笑起来。于是来了一场小小的争夺,结果是裘德伸手探到她怀里,胜利地把鸡蛋抓住了。她的脸都红起来了,裘德忽然若有所悟,不觉脸上也红起来。他们气喘吁吁地互相看着;后来裘德站起来说,‘现在碍不着什么事啦,那你让我吻一下好啦,吻完了我就走!’但是同时她也跳起来了。‘那你得先捉住了我才成啊!’她喊着说。跟着她就跑开了,他跟在后面追去。但是那时候屋子里面已经黑了,窗户又小,所以过了很大的工夫,他一直没看出来她在哪儿。后来她笑了一声,他才知道,她已经跑到楼上去了。所以他也就往那儿追去。”77(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29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29.]这对新婚夫妇所玩的“捉鸡蛋”游戏,颇似中国“闹洞房”活动中的“探囊取物”游戏——“两个生鸡蛋分别由新郎两个裤管放入,往上移动并使两颗鸡蛋于‘重要部位’交会再分别由另一裤管移出”。78《闹洞房》[“the Activity of Teasing the Newlyweds on the Wedding Night by Friends and Relatives” ] https://baike.so.com/doc/4019761-4217009.html,2019年5月1日检索(https://baike.so.com/doc/4019761-4217009.html,[May 1,2019])所不同的是,在英国,“捉鸡蛋”是新婚燕尔的夫妻俩自己在新婚洞房里玩,因为“英国人民普遍信仰基督教,基督教会认为婚姻是神圣的,是上帝的事情……男人和女人结合,是上帝的旨意,结婚是完成基督的使命……夫妻的结合如同基督与上帝的结合”,79陈海员:《中英乡村传统婚俗对比分析》,《农业考古》2010年第3 期,第374 页。[CHEN Haiyuan,“Zhongying xiangcun chuantong hunsu duibi fenxi” (A Contrastive Analysis of Traditional Rural Conventions on Marriage Existing in China and Britain Respectively),Nongye kaogu (Archaeology in Agriculture) 3 (2010):374.]不容他人涉足。而在中国,“探囊取物”游戏是新婚夫妻被他人逼着“玩”,与他人或宗族的繁衍密切相连,一切行为全由他人或宗族摆布、控制,是公开的,非隐秘的,因为“传统文化认为宗族的繁衍是高于一切的,隆重的婚礼是与繁衍相联系的”,80同上。[Ibid.]所以,就没有所谓“隐秘”“非隐秘”之分。“闹新房”重在“闹”,众人希望在欢声笑语中为新人“闹”出一男半女,以续香火。此外,哈代小说中以上例子的后半部分里,艾拉白拉奔跑、裘德猛追这一“女跑男追”现代爱情模式,在中国电影中也存在,如20世纪七十年代末上映的电影《甜蜜的事业》(周民震编剧、谢添导演,李秀明主演)中,招娣(李秀明饰)就在前面跑,五宝(李连生饰)就在后面追。中国爱情电影因此实现重大突破,复苏了三十年代表现手法上的现代性,迎来了中国电影桃红柳绿的春天。不过,这一“春天”,则在西方19世纪末期文学作品中就已“昂首挺胸”出现。
第二,第1 部第6 节中的“杀猪”情节:“他上了猪圈,把那儿的雪扫开了有两码多的地方,把杀猪的床子放在猪圈前面,把绳子和刀都放在手跟前。这时候,艾拉白拉也到猪圈这儿来了,裘德拿着绳子,进了猪圈,把那口猪套住了;这时候那个害了怕的畜生,已经叫起来了……他们两个把猪抬起来,把它四脚朝天,放在杀猪的床子上,裘德按住了它,艾拉白拉就往猪床子上绑,绑的时候,先用绳子把它的腿兜住了,免得它挣扎……她喊着说:‘肉里的血必得放干净了,肉才好;要血放干净了,就得叫它慢慢地死。肉要带血发红,那咱们卖的时候,二十磅就要赚不了一先令了。只扎到了血管子就够啦,就是这样。我是在养猪的人家长大了的,所以我懂得。凡是内行的屠户,都要猪慢慢流血,它至少流八分钟或者十分钟的工夫再死才好。’‘我不管它的肉怎么样,我愿意它死得越快越好,顶好连半分钟都不用,’裘德坚决地说。他曾看见过屠户宰猪,现在他就按照他们的办法,先把猪仰着的脖子上面那撮鬃毛刮掉了,然后把猪身上外层长油的那一部分,拉了一个口子,跟着用尽了全力把刀扎了进去……‘别让它再叫啦!’艾拉白拉说。‘它这样叫,一定会把别人招到这儿来。我不愿意别人知道,咱们自己动手宰猪来着。’她把裘德扔在地上那把刀拾起来,把它插进猪脖子上原先扎的口子里,把猪的气管子戳断了;这样一来,猪马上就不再出声儿了,只有要死的时候喘的那种气,由刀戳的窟窿那儿呼呼地冒出来……那个畜生,打了最后一个痉挛,并且,虽然有绳子捆着,却用尽了它最后的力气踢了一下,跟着流出有一勺子那么多的黑色血块来,原先滴滴答答的流血,几秒钟以前就已经停止了……裘德急忙把盛猪血的盆扶正了,但是原先冒着热气的液体,却大概只剩了三分之一了,三分之二都撒在雪地上了,那种光景,让那班认为这件事不只是平常宰猪吃肉而已的人看来,觉得阴惨、龌龊、丑恶。那个动物的嘴唇和鼻尖先变青了,跟着变白了,它四肢上的肌肉也变松了。”81(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39/41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39/41.]中国式杀猪程序,与此大同小异:“屠夫一人操刀,还需要三四个帮手。大家七手八脚将肥猪按倒在地。屠夫眼明手快,一刀捅进猪的喉咙,猪血放完后,年猪就不再动弹了。主人家赶快将烧开的水装满杀猪盆,接着修猪毛、开膛破肚。”82吴晓、田茂军等:《那些过年的温暖记忆和味道》(采访录),《民族论坛》2009年第2 期,第26 页。[WU Xiao and TIAN Maojun,“Naxie guonian de wennuan jiyi he weidao” (Caifanglu) (An Interview:Recollecting Warmth and Aura about Spring Festivals over the Past Years),Mingzu luntan (A Forum on Ethnic Group) 2 (2009):26.]所不同的是,裘德一家杀猪更多是为了市场售卖,从事一种屠宰产业,艾拉白拉曾在同一时间与裘德明确讨论过猪肉售卖问题:“肉要是带血发红,那咱们卖的时候,二十磅就要赚不了一先令了。”83(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39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39.]而在中国,杀猪除为了售卖,还更多的是为了呈现一种欢度春节的祥和“仪式”,恰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春节更是离不开这喜庆祥和的物品,放鞭炮、挂花灯、舞狮子、杀猪羊……几千年来,沧海桑田,这一系列的喜庆元素始终未变,缺一不可,它们共同完成了一种‘中国式的表达’”。84薇尔等:《爆竹声声迎新春》,《走向世界》2007年第2 期,第112 页。[WEI Er,“Paozhu shengsheng ying xinchun” (Succesive Sounds of Firecracker Singing the Spring Festival),Zouxiang shijie (Towards the World) 2 (2007):112.]有人回忆道:“儿时过年就喜欢看杀猪。一般家庭都要杀一头大肥猪,叫杀年猪。”85吴晓、田茂军等:《那些过年的温暖记忆和味道》(采访录),第26 页。[WU Xiao and TIAN Maojun,“Naxie guonian de wennuan jiyi he weidao” (Caifanglu) (An Interview:Recollecting Warmth and Aura about Spring Festivals over the Past Years),26.]
第三,来自乡村的裘德与淑在外打工的生活模式,类似今天的中国农民工:“第二天裘德就往这个教堂那儿去了,那儿离他的家不过二英里。第二天淑也来了,一则是来看一看她可以帮什么忙,二则是因为他们喜欢在一块儿……淑和裘德一同坐下,吃他们带到这儿来的午点,因为这样省工夫。吃完了,刚要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候,只见一个人进了教堂。裘德一看,正是包工程的维利。他老远对裘德招手,把他叫到一边儿,跟他说话。”86(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187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187.]当下中国的农民工的生活就如此。笔者家里每周定时雇佣的打扫卫生的一对农村夫妻的午餐就时刻在我们居住的小区草坪上、石凳上就地“解决”,令人心生怜悯。他们居无定所,食无求安,因为“农村外来务工人员在城市中本来就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其依靠自身能力获得的住所基本位于城乡接合部或‘城中村’等欠发达地区”;87赵茜:《寻根之旅:城市化进程中新生代农民工的生存困境及其未来》,《青海社会科学》2014年第1 期,第93 页。[ZHAO Qian,“Xungen zhi lv:chengshihua jincheng zhong xinsheng dai nongmingong de shengcun kunjing jiqi weilai” (A Journey to Seeking Roots:On the Predicaments and Future of the New Generation of Peasants during the Urbanization),Qinghai shehui kexue (A Journal of Qinghai Social Sciences) 1 (2014):93.]加之,“农民工常常难以进入正规经济部门和一级劳动力市场,他们往往停留在非正规部门和次级劳动力市场,而非正规部门和次级劳动力市场就业的突出特征是低收入、工作不稳定、工作环境恶劣、缺乏劳动保障并且多数是体力性劳动”。88同上。[Ibid.]这一问题目前已引起我国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制定了一系列有利于他们在城市工作、生活的政策,以利于国家城乡一体化策略的整体推进。两相对比,英国至迟在19世纪后期就已开始出现农民工,似乎早就开始推行所谓“城乡一体化”进程,有的经验,可能值得我们借鉴。
第四,第6 部第8 节中的女子烫发情节也能在中国寻觅“知音”:“裘德的脸现在瘦得连他的老朋友都几乎认不得他了。那时候是下午,艾拉白拉站在镜子前面烫头发,她的办法是把伞上的铁条儿,先在蜡烛的火焰上烧热了,然后再用它把一绺一绺披散着的头发烫弯。她烫好了头发,练了一下咋酒窝的技巧,然后动手穿戴;穿戴好了,她回头看了裘德一眼。”89(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255/257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255 / 257.]铁条加热后烫发,展现一种时尚女子的爱美“技术”。无独有偶,中国人乐于接受欧风美雨的洗礼,也酷爱烫发艺术。“五四运动以来,随着民主科学思潮传入,一些知识女性接受了妇女解放思想的启蒙,自我意识开始觉醒……西风东渐,上海、北京、南京等大城市出现了烫发……卷发可以让人看起来更加的生动……追求摩登的女人们,一窝蜂似地涌进理发店。”90陈明远:《百年女性流行发式》,《决策与信息》2011年第3 期,第63 页。[CHEN Mingyuan,“Bainian nvxing liuxing fangshi” (On Hair Styles Common to Women for Hundreds of Years),Juece yu xinxi (A Journal of Decision and Information) 3 (2011):63.]显然,西方的烫发“时尚”,在19世纪末的哈代小说中刚一出现,即刻传到20世纪初期中国,“现代化步伐”迈得如此之快,爱美的女子们欢呼雀跃。特别是,“从70年代末开始,随着社会政治环境的变化,城市妇女开始小心翼翼地进行着追求美的尝试。单调、呆板的剪发已经不能满足女性的爱美之心,烫发潮流再一次流行于全国,且日渐风靡,有爆炸式、长波浪式等式样。烫卷的刘海儿也开始风行起来了。到80年代,烫发已经是很平常的发型了”。91同上,第64 页。[Ibid.,64.]到21世纪的中国,烫发对女士来讲早已成为司空见惯的小事,并已烫到夸张的地步,美也美到夸张的地步,在新时代的中国,更是如此。女性朋友们争奇斗艳,时常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夺目,实现一次又一次的“美的巡礼”,以示对生活的热爱,对国家的热爱,特别是热恋中的“她们”,更是“女为悦己者容”。
第五,第6 部第1 节有关对话中厌恶“月子女人”串门的说法,同样能在中国偏远省份寻觅“知音”:“女房东的丈夫回来了,她正告诉他,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新来了几个房客。只听他忽然发起怒来,高声说道:‘谁要这样的女人来住?看样子还恐怕不久她又要坐月子了?……再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说我不要有孩子的房客吗?我这个门厅和楼梯都刚刚油漆过,叫他们一踢打还得了?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一家人这种样子跑到咱们这儿来,一定不地道。我告诉你只要单身客人,你可把一大家人全都弄来了!’”92(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第209/211 页。[Thomas Hardy,Wuming de Qiude (Jude the Obscure,209 / 211.]无疑,在这位英国丈夫看来,坐月子的女人会给别人家带来晦气,不愿接收对方租房。我国的陕西、贵州一带的风俗也如此,都“认为月子里的妇女和孩子身上带有晦气,不干净,所以没过满月不能进别人家里”。93郭海文等:《陕西农村育俗文化管窥》,《山东女子学院学报》2015年第2 期,第69 页。[GUO Haiwen,et al.“Shaanxi nongcun yusu wenhua guankui” (A Cultural View of Vulgarism-Training in the Countrysides of Shaanxi Province),Shandong nvzi xueyuan xuebao (A Journal of Shandong College of Females) 2 (2015):69.]出生于贵州的笔者,小时候就亲身目睹过父母严厉谴责邻居坐月子的女人随便来自己家串门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或许会作为“教训”传给年轻人。尽管这一习俗毫无科学依据,充满封建色彩,背离现代性理念,但是中英两国均坚守这一习俗,值得从人类学角度去思考。美国战前资深比较文学学者、加利福尼亚大学语文学教授查尔斯·米尔斯·盖雷 (Charles Mills Gayley)说道:“文学学科的摇篮是人类学……比较的方法把文明的文学与大众相提并论,从民间故事追溯到民间故事,尽可能追溯到无法区别的人类表达艺术的 母体。”94(美) 娜塔莉·梅拉斯:《比较的理由》,陈永国译,(美)大卫·达姆罗什等主编《新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5 页。[Natalie Melas,“Bijiao de liyou” (Grounds for Comparison),trans.CHEN Yongguo,in Xinfangxiang bijiaowenxue yu shijie wenxue duben (New Directions:A Reader of Comparative and World Literature), eds.David Damrosch et al.,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1,65.]
综上所述,哈代《无名的裘德》与中国文学及文化的比较,实现了一番“文学碰撞与文化对话”之旅,特别是与文化的比较,再次雄辩地证明美国当代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大卫·达姆罗什观点的合法性:“比较文学特别适合跨学科研究,因为不同文化的文学作品带我们进入了区域研究、人类学、历史和宗教的领域。”95(美) 尹星/大卫·达姆罗什:《哈佛大学的比较文学研究:大卫·达姆罗什教授访谈》,(美)大卫·达姆罗什、陈永国等主编《新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8 页。[YIN Xing,David Damrosch,“Hafo daxue de bijiao wenxue yanjiu:Dawei damuluoshi jiaoshou fangta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Harvard University:An Interview with David Damrosch),in Xinfangxiang bijiaowenxue yu shijie wenxue duben (New Directions:A Reader of Comparative and World Literature), eds.David Damrosch et al.,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1,298.]整体上,这也能使我们自然而然地想到德国思想家歌德在1827年1月31日对秘书爱克曼说过的一句话:“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这为我们预设了比较文学可比性的前提。他坚定地宣称:“我愈来愈深信,诗是人类的共同财产。……我们德国人如果不跳开周围环境的小圈子朝外面看一看,我们就会陷入上面说的那种学究气的昏头昏脑。所以我喜欢环视四周的外国民族情况,我也劝每个人都这么办。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现在每个人都应该出力促使它早日来临。不过我们一方面这样重视外国文学,另一方面也不应拘守某一种特殊的文学,奉它为模范。……碰到好的作品,只要它还有可取之处,就把它吸收过来。”96(德) 歌德:《歌德谈话录》(爱克曼辑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113—114 页。[Goethe,Gede tanhualu (collected by Ekeman) (Goethe’s Random Talks on Literature and Art),trans.ZHU Guangqian.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ress,1982,113—14.]今天,世界各国文学多元共生、众生喧嚣,彼此互补、互识、互证,“世界文学的时代”早已来临,歌德的预言早已化作现实,值得世界各国文学工作者欢呼、喝彩。